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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涵猛地一下笑出声来。
将帅就是将帅, 无论这小子怎么横,都翻不过将帅的手掌心去。
闻若青不以为意,把五哥的披风扯开。
眼前现出宽约四丈余的宽阔通道, 向北一面的墙垛边卫兵列岗而立,森然肃穆,靠南的一面整整齐齐地叠放着沙包、石块,油桶, 每隔五丈堆着木制兵器, 削尖的树枝、木箭上都裹了油,以备战时燃火投掷。
相隔二十余丈的马面墩台,一左一右的垛口里,都安置了大发的火炮, 炮筒约两人合抱粗细, 炮架下安置了车轮,可以调整炮筒的方向。
闻若丹走到最近的一个墩台处,对躬身检查炮身的一人道:“今日起,火炮停用。”
那人直起身子, 惊讶地问:“为什么?”
闻若丹轻描淡写道:“没多大作用, 打一发就哑一发, 又笨重, 很难瞄准, 不如停用了节省火.药。”
“咱们火.药的储备量不是挺充足的吗?”
闻若丹道:“有别的用途。”
那人只得应了, 继续把头探进炮身里。
闻若丹瞄了一眼墩台边密密麻麻插着箭矢的箭筒,没停留, 领着后头两人进了前方的城楼。
城楼下是城门, 为不使城门直接暴露在敌军的攻击之下, 城门外还修了一堵围墙, 上设箭楼,两边合围,形成一个方形的防御性附郭。
敌军想要攻击城墙,一般需要先进入这个附郭,四周都是高墙,会受到高墙上守城士兵各个方向的夹击,在这种情况下要想攻破城门,可谓十分艰难。
闻若丹走到下城楼,从边上的通道绕到箭楼的中心位置,停下了脚步。
时值正午,艳阳当空,冷冽的空气里终于有了一点温度。
箭楼凸出城墙约四五丈,站在箭楼上,所有的景象一览无余。
城墙下方不远处是护城河,护城河外有两道深深的壕沟,昨晚战况不算激烈,兀拖军越过两道壕沟,攻到护城河下就退了。
清早的时候战场就已清理完毕,此时只有士兵在护城河里捡着漂浮的箭矢长矛。早间极为寒冷,正午温度略高,因此士兵们这会儿才下水。
防御战中,最令人焦心的,还不是人员的伤亡,而是武器的消耗。
自双方交战以来,燕云军武器的消耗速度令人心惊,骑兵无法出战,守在城墙上打被动的防御战,箭矢就成了主要的攻击和防御武器,火箭、木箭、铁箭都如流水一般耗了出去,顺带的长矛、沙包、石块、油也用得飞快。
补给赶不上消耗的速度,这也是闻若丹当日决定率领屯田军骑兵于关墙外正面迎战兀拖军的原因之一。
当然,对面的兀拖也很明白这一点,时不时就派遣前锋部队过来搅扰一番,正大光明地消耗着燕云军的武器储备。
护城河外,兀拖军的军营之前,双方的交界地带中,还残留着几日前那场战斗的痕迹,大片大片的深色血污触目惊心,尸首已被拖走,但残破的盔甲、断裂的兵器,还零零星星地散于四处。
闻若丹盯着那处地方,目光黯淡。
半晌,他道,“林涵,苍鹿野之战,你是副将之一,你给他讲讲。”
林涵面上浮出哀痛之色,低声道:“出战之前,将帅领着我们在营地外操练了几日,大家对阵型变换都很熟悉,行动间齐整迅速,分阵之间的衔接也很熟练,原本认为胜券在握,谁知刚一开战,就被死死压制。”
闻若青手握成拳,听林涵继续道:“将帅的每一步指挥,都被对方预料到了,原本天地风云四阵为防御主阵,龙虎蛇奇为攻击副阵,兀拖是绝对看不出来的,哪知兀拖军一开始就直接散开往龙虎蛇奇四阵猛攻,将帅不得不变龙虎蛇奇为防御阵,天地风云为攻击阵,后头机动的游兵阵想要包抄上来,也被兀拖军守住要隘,完全上不来,发挥不了作用。”
林涵舔舔有点干裂的嘴唇,“阵型大乱之下,想退也退不了,各个隘点都被守得死死的,后来还是将帅领着中军大阵,硬冲出重围,这才领着后头的游兵阵撤退回来。”
闻若丹面无表情,等林涵说完了,才问两个年轻人,“这次大败,除了排兵布阵的方式事先被敌人看破,还有什么原因?”
林涵愣了愣,没说话。
闻若青道:“过于依赖阵型,机变和准备不足,轻敌,冒进,这些都是原因。”
闻若丹微微一笑,拍拍林涵的肩膀,“对,虽然事先是给兀拖拿到了阵图,但咱们也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林涵认真地点头,闻若丹轻叹,“谁都不可能不犯错,关键是犯了错后要吸取教训,这次的教训,我记下了,希望你们也牢牢记着。”
三人并肩站在箭楼上,极目远眺。
阳光增大了可见范围,远处雄伟连绵的山脉现出蛰伏的雄姿,最近的一带山峦山势较低,伏缓曲折,便是燕回山脉。
山势缓缓向下,斜斜延展为广阔平原,兀拖军已行进到这块平原中心靠前一点的位置,现大军营帐便扎在关墙外四十里处,从箭楼上看过去,黑压压的一块挨着一块,闻若青还能清楚地看到营帐前方的北狄士兵正在整理攻城用的云梯、粗大木桩,附着飞爪的粗绳,还有越过壕沟的长条木板。
营帐后方的平野上,北狄骑兵这会儿开始操练,吆喝声远远传来,喊声震动平野,似故意向这边挑衅一般。
林涵皱眉道:“这北狄人真是太烦了。”
“让他们喊,”闻若丹道,“越大声越好,喊破喉咙就最好了。”
林涵笑出声来,气氛这才轻松下来。
闻若丹看了一眼弟弟,道,“你说说吧。”
闻若青沉吟片刻,徐徐道:“元隆关这边,本有边境军四万,调来屯田军三万,苍鹿野之败后屯田军只剩下一万不到,防守战中边境军步兵也折损一些,如今我们这边兵力是四万多一些,而且边境军骑兵因马瘟之累战力损失,还未完全恢复。”
闻若丹点点头,“雍州和附近的几个州已调来五千匹战马,你的人还会带来两千匹,加上剩余的屯田军骑兵,我们约莫有一万的骑兵兵力。”
闻若青继续道:“兀拖军兵力是四万,减掉这段日子的折损,现约莫三万多一点,但兀拖军兵强马壮,勇猛强健,凶悍敏捷,战力强大,何况攻打赤雁关的木都军几乎没有什么折损,三万木都军只要调一半过来,我们都不好对付。”
“是啊,恶战还在后头。”闻若丹凝视着平野上的兀拖军营,“兀拖这几天懒散了很多,攻过来也只为消耗我们的武器装备,是在等着木都军的支援。”
三人沉默了片刻。
闻若丹又道:“你们猜,阿都沁会调多少木都军来协助兀拖攻打元隆关?”
林涵正在思索,闻若青已明白了五哥的意思,迟疑着说:“这会不会太冒险了?”
闻若丹斩钉截铁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只有一万的骑兵兵力,只能不痛不痒地侧面做些小范围的辅助攻击,没法正面迎战,守在元隆关发挥不出太大的作用,不如趁木都军过来支援时,一举夺回赤雁关,再从赤雁关绕过燕回山,从后面攻打兀拖。”
林涵想了想,兴奋地搓着手道:“将帅好主意!阿都沁绝对想不到这种时候咱们居然还敢分出兵力去攻打赤雁关,何况我们正缺少骑兵。木都军只要走一半,赤雁关的防守都会很薄弱。”
闻若丹笑了笑,“这段日子骑兵不能出战,咱们守城墙也守出经验来了,分出骑兵去攻打赤雁关,虽然冒险,但也不是不可行。”
他看向闻若青,“不过若不是你带来了那东西,我一时也还下不了这个决心。”
三人不约而同,转头朝东边赤雁关所在的位置望去。
远处苍云莽莽,大地之上城墙横亘过去,肇始延绵,如龙卧苍野。
闻若丹停了片刻,又道:“攻打赤雁关,再从赤雁关绕过燕回山,一定要快,木都军调来后,很快就会向元隆关发起冲击,这段时日,我们在累积守城的经验,兀拖也在累积攻城的经验。人还好说,就怕武器装备撑不住,没有骑兵在,一点压力都无法缓解。”
他转向林涵,“林涵,你和闻嘉砚,是两个精骑先锋营的统帅,这几天趁着木都军还未过来,你们要加强操练,一刻也松懈不得。晚上你和闻嘉砚到我帐内来,咱们把这两个营再整编一下。”
林涵道,“是,那我先下去了。”
闻若丹点点头,“你去吧。”
林涵下去后,闻若丹领着弟弟,在城墙上继续巡视,走到一个墩台处,正碰上兵器库的人抱了一大筒箭矢上来。
闻若丹问他,“库里还有多少铁箭?”
那人道:“还有三万多枝。”
闻若丹颔首,“这几天多用木箭,铁箭和火箭尽量先留着。”
那人听说,把一筒铁箭又抱下去了。
闻若丹一面缓步走着,一面跟弟弟说:“你带来的人,暂时编入姜辰的军队,他们没有跟北狄人交过手,得跟着适应一下,你也有两年没上过战场了,下次兀拖再来攻,你上来指挥。”
他停了停,凝视着闻若青,“攻打赤雁关,由你挂帅。”
闻若青嘴唇紧抿,看着闻若丹的眼睛,沉声道:“好。”
闻若丹沉默一会儿,目光转向城墙外的苍茫大地:“咱们兄弟中,蓝哥儿是最快的,如果是他领军,从充洲东上急行军至郁洲,从郁洲城内攻入赤雁关,再从赤雁关绕过燕回山回到元隆关,大概只需要三天两夜的时间。”
他顿了顿,看回弟弟,“你这次,要比蓝哥儿更快。”
闻若青轻声但坚定道:“我能做到。”
“好,”闻若丹目中略微现出欣慰之色,“差不多了,下去吧。”
兄弟俩下得城墙,闻若青看见前方过来的两人,脚步一顿。
闻若丹微微侧过一边,笑道,“他两个是你以前最得力的亲卫,我给你调过来了。”
傅寒和江云面现激动之色,上前齐齐呼道:“六爷!”
“好,好!”闻若青大笑,一左一右在两人肩膀上捶了一下,“你们,还愿意跟着我?”
傅寒朗声道:“日夜都盼着六爷过来,如今总算能再回到您身边了。”
江云也笑道:“五爷早就把我从漴临关调回来了,就等着这一天!”
回了云峰营后,两人去了工匠营,闻若丹看了一会儿就走了,闻若青留在那儿指点着赵师傅,从营帐里出来时,已是夜晚。
烈风吹得四处旌旗呼喇作响,营里军纪森严,士兵们吃过晚饭都呆在自己的营帐内。
天幕中星辰闪烁,营地内灯火通明,人却觉得清寂无边。
闻若青在自己的营帐内,挑灯给妻子写了封信。
“沉壁吾妻:
吾已抵营地,途经峻岭千叠,古道荒野,见霞飞天边,云去星隐,遇白雪飞棉,霜雨尘沙。今夜银河现影,天接阔野,关墙辽远,玉宇无尘,愿与汝共赏之。吾甚念汝,亦不知长桦小院,今夜又是何景?切盼汝之回音。
夫苍榆字。”
他写完了信,出神片刻,把信封好出来交予帐口卫兵,又把闻竣和章远叫了进来。
“日间嘱咐你们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闻竣笑道,“都放在内帐了。”
“好,我今晚带傅寒和江云去燕回山,你和章远留在这儿。”
章远道:“六爷,我也去。”
闻若青摇摇头,“你和闻竣,没做过探子,不通追踪术和隐蔽术,不如留在营里,闻竣多教教章远,让他尽快熟悉营里的情况。”
两人应了,傅寒和江云闪身进来。
闻若青起身,“时间差不多了,准备准备就出发吧。”
三更后,三人大摇大摆地上了城墙,来到一处角楼前。
防守的两个卫兵正要问话,江云和傅寒一左一右,摸出布条往两人口中一塞,再用麻袋套住头往边上一拖。
这处角楼正在城墙的拐角处,两处墙垛挡住了巡逻卫兵的视线,闻若青快速垂下绳索,将绳子一头牢牢套在墙垛上,江云和傅寒先下去了。
这时闻若丹的亲卫安永正找巡逻卫兵交代事务,觉得这边有点异样,便领着人走了过来。
“六爷,您这是做什么?”安永目瞪口呆。
闻若青身上背着弓箭和包袱,正拿布条往腰上缠着长刀,笑道:“你都看见了,还问什么问?”
安永着急道:“五爷给您下了军令,您不能擅自行动啊。”
“你家将帅是给我下了军令,不许我出云峰营,可没说这军令持续到什么时间,从他自己带我跨出云峰营那刻起,这军令就算执行完了。”
“这……”
“好了,帮我把这绳子固紧点,我下去了。”
安永道:“不行!六爷——”
话未说完,闻若青冷不防一拳挥来,安永眼冒金星,跌向身后一众卫兵,混乱之际,闻若青已跳出墙头,抓住绳子快速往下攀去。
安永站住脚,赶紧探出头去,见他接近地面只得两三丈了,正不知如何是好,闻若青已下到地面,冲他喊:“安永,把绳子给我扔下来!”
安永无法,只得解开绳索扔下去,下头闻若青收了绳子,笑道:“谢了!”
安永抱怨两句,垂首丧气地去给五爷报信。
“什么!”闻若丹听安永来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要命了?”
“六爷说,您给他下的军令,从您带他出云峰营的时候就执行完了。”
闻若丹脸色难看之极,捏紧拳头,狠狠往桌上一砸,“这臭小子,倒是会钻空子。”
他平静一会儿,走到燕回山的地图跟前,静立许久,方才拉了拉身上狐裘,坐回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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