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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她还拒绝了赵元嘉和戚风早帮忙的要求,今日却不得不接受,不然实在是忙不过来。

一同在此的还有之前设宴招待他们的老者, 他是当地名门望族的家主, 在翡兰城内一呼百应可以统筹全城事务。

戚风早正帮忙端水熬药,跟着傅灯的小丫鬟匆匆穿梭。赵元嘉看见即熙他们, 便上前道明原委。说是这段日子城中陆续有人病倒, 这几天更是呈激增之势, 症状为高烧不退呼吸渐弱, 竟与五年前那场瘟疫如出一辙。

傅灯诊断确认这是疫病而非中毒, 但她尚不能找到治愈的方法,只能尽力缓解。

按傅灯的估计,这病在城中传播有一阵了, 怕是控不住这几日就要爆发,而他们对此一筹莫展。

老者在旁边补充道他已经关闭城门,暂时停了翡兰盛典的一切活动, 请城中百姓尽量少出门走动, 不知能有多少效果。

兹事体大,思薇得了消息很快也赶过来, 顺便把闲逛的贺忆城一同抓来。

几人在傅灯的医馆后院齐聚, 老者说道:“翡兰城再遇此灾,万望诸位星君诸位公子能够帮助这一城百姓, 救苍生于水火!”

他的声音苍老浑厚,有掌权者的不容置疑,弯腰行礼时正好拜在即熙的身前。按理说即熙这时候该把老者扶起来,再流畅地说一句——您太客气了, 我们定当竭尽所能帮助翡兰城。

但即熙背着手幽幽地看着老者,并未有任何举动。

还是赵元嘉从旁边伸出一双手臂,把老者扶起来,说道大可不必如此客气,我们一定尽力而为。

傅灯端了个水盆坐在一边,边洗手边对她的小丫鬟示意,她的丫鬟于是说道:“小姐说,城中若是有因为相同症状的死去的病人,她要验尸。”

“验尸?傅大夫不是已经确定了并非中毒么?为何还要做这仵作的活儿?”赵元嘉惊讶道。

小丫鬟晃着她的双羊髻,朗声道:“见肺腑,知病理。小姐的验尸与仵作有所不同,是要开膛破腹,分离脏腑筋络,查看病人发病后的脏腑损伤。”

一听见开膛破腹这几个字,赵元嘉和长者皆是一惊。

九州之内但凡是汉人,丧葬之俗都是求一个全尸安寝。若是尸身不全,便如“五马分尸”般是残酷的刑罚,据说会打扰亡者安息轮回。如今傅灯却说要将尸体开膛破腹,这哪里是寻常人家能接受的?

赵元嘉犹豫道:“定要如此才能探明病因么?病人忍受病痛折磨而死已然凄惨,死后仍然不得安宁,也太过残忍了。”

老者所想却不太相同,他看着傅灯,皱起眉头眼神犀利,探究道:“傅大夫有所不知,五年前荧惑灾星一行人曾暗中将病人尸身开膛破腹,城中百姓都认为这是邪术。此时您再提出这般相似的方法,虽然是为了查明病情,可我怕会引起百姓猜疑,人心不稳。”

傅灯将手上的水擦干净,抬眸看着赵元嘉又看看那位老者,一双深黑的冷静的眼睛里没有半分动摇。

她无声地说了什么。

“开膛验尸对症下药,或者继续死人。我只提供方案,你们来做选择。归根结底我又不是翡兰城人,若你们不信我就另请高明罢。”她的丫鬟念念替她说道。

“傅灯你别说气话。”赵元嘉闻言立刻劝道。

“我家小姐从不说气话。”

傅灯冷冷地看了赵元嘉一眼。

赵元嘉怔了怔,他从来听说医者仁心,也觉得傅灯虽然脾气冷淡但是对病人总是尽心尽力,这是第一次真正感受到她事不关己的冷硬。

“我们是星君并非医者,并不能治病。方才贺伯您拜我们,其实您该拜傅灯大夫,她才是在场所有人里唯一一位能救翡兰城的人。”雎安打破了静默,他走到傅灯身边,转身对那长者以及赵元嘉说:“这样的局面,没有多少可以犹豫的时间。”

长者犹豫道:“那我命人去和死者家人详谈,看他们是否愿意贡献死者尸身。验尸一事最好暗中进行,还请各位不要声张。”

即熙嗤笑了一声,惹得众人看她。她大大方方地背起手,悠然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这话好生熟悉。验尸怎么了?开膛破腹怎么了?良药苦口,非得哄着骗着他们永远也不会相信这是正常的医学方法。你怕人心猜疑?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候了,三位星君在此,只要我们说傅灯是对的,谁能猜疑?”

她慢慢地踱步走到雎安身边,笑着看着长者,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怕你的威望受损,尽管推到我们身上就是了,贺伯。”

长者沉默地看着即熙,阳光下外貌秀丽精致的江南美人抿着唇笑得灿烂,话中却夹枪带棒,绵里藏针。让他心生不快,不禁想起从前见过的那个姑娘。

不过那个姑娘已经死了。

“那我便仰仗傅灯小姐和各位星君了,全听各位安排,我尽力支持。”贺伯不动声色地回应道。

傅灯见他们达成一致,便说三天之内她就要得到一具保存完好,死去不超过两个时辰的病人尸身。她问坊间有没有刀法精湛的屠户,要挑一个做助手。

思薇听傅灯的丫鬟描述着各项要求,灵光一闪,指着贺忆城说他刀法极其精湛,更是善于解剖人体,来做助手最合适不过。

贺忆城漫不经心地转着手里的玉佩穗子,说道:“不干,我凭什么帮他们?他们和我又没什么交情。”

说完他转而看向思薇的脸,笑道:“不过要是你命令我去做,那我就做。”

“我不是命令你,我是……是拜托你……”

“拜托啊?那有点儿诚意呗,你亲我一口我就做。”贺忆城狡黠地笑道。

即熙的脸黑了,思薇的脸红了,其余在场所有人都露出惊诧又尴尬的神情。思薇瞪圆了眼睛,一把拧住贺忆城的耳朵,拉着他就往门外走,嘴里恶狠狠地念着“你给我过来!”

待圆门后发出一阵惊呼和求饶声后,思薇气呼呼地大步走众人之间,贺忆城在后面跟着她,揉着泛红的脸颊笑道:“我帮,我帮还不行么。”

他目光环视了在场众人一遍,然后从怀里掏出他那把镶波斯红宝石的匕首,在手里转了两圈笑道:“但愿我没退步。”

傅灯和那老者看见贺忆城的匕首,都面露惊诧之色,两道目光直直地看着他。傅灯一贯平静冷淡的眼里罕见地出现了情绪起伏,老者更是满眼震动。

贺忆城走向傅灯,与老者擦肩而过时微微低头,以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你终于认出我来了?舅舅。”

贺伯,翡兰城最有名望的贺家家主。

五年前大义灭亲的,他母亲的长兄,他的舅舅。

贺伯的眼神沉下来,他转身看着贺忆城走向傅灯的身影,未发一言。

入夜时贺伯要先回府中布置城中的诸项事宜,即熙破天荒地说要送贺伯回去。他们从内室而出,即熙走在贺伯身边,慢慢地说道:“贺伯,如今疫病卷土重来,可是荧惑灾星已死不能再下诅咒,这是否可以说明当年的瘟疫,很可能不是荧惑灾星所为?”

贺伯警觉地抬眼看向即熙,他摆摆手支开身边的家仆,对即熙说道:“星君为何要在这个关头重提旧事?如今救人赈灾才是重中之重,纠缠于旧事并无意义。”

“没什么,我就是听说五年前和荧惑灾星一起的人里,有一位是您疼爱的幼妹。”即熙偏过头,路过街上对这场灾难尚无知觉的三三两两的人群,看向眼神闪烁不定的贺伯。她轻轻一笑:“我还以为,您发现她可能受了冤屈,也会急着查明真相呢。”

贺伯沉默了一会儿说道:“真相重要么?何公子的身份星君们不可能不知晓,我不知道他为何在你们的身边,又对你们说了什么。不过星君尊上,我无愧于心。”

贺伯虽然苍老但并不佝偻,腰板挺得很直,自有威严的气度,他对即熙说道:“我那妹妹自甘堕落与灾星为伍,即便当年的灾祸并非因她而起又能怎样?已然是污水,非要讨论是纯黑还是浅黑,有何意义?”

“再者当年她和灾星被揭露身份,百姓震动民怨沸腾,她亦无法自证清白。我若执意相护,贺家的名望便会被动摇,大家相互猜疑人心涣散,无人再能领导全城百姓。在一场瘟疫灾难前这种结果极为危险,她一时任性我能护着,却不能为她害了全城百姓。”贺伯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话音刚落他的头顶飞过几只翡兰鸟,他直挺挺地站着,仿佛翡兰城的一座丰碑。

即熙看着贺伯坚定的神情,颇为嘲讽地说道:“所以真相就不重要了么?”

“真相或许对死去的人重要,可死去的人,没有活着的人重要。”贺伯看着即熙,意味深长地说:“你们支持傅灯姑娘毁坏尸身来查病症,不也是更看重生者么?我作为贺家家主的职责是守护这一城的安危,而非执着于真相。”

即熙沉默了一会儿,不置可否地一笑不再说什么了。她背着手看着街道上的人群,那些高高低低的人见了她和贺伯纷纷行礼让路,目露憧憬的神色。在这一刻她觉得这憧憬十分嘲讽,仿佛狼看着羊的憧憬。

翡兰城的道义是属于他们的,属于贺伯的,并不属于她。

啊,这么说起来其实出了翡兰城,这世上的道义也不属于她。

贺伯知道了贺忆城的身份,很可能也因为相似的医治手段开始怀疑傅灯和贺大娘的关系,但是他不会在这个关头挑破窗户纸。因为贺忆城与他们三位星君同行,因为傅灯是城中人敬仰的神医,因为翡兰城的英雄赵元嘉喜欢傅灯。

他的道义是息事宁人,他自以为五年前平息了事端安抚了全城百姓,如今也在尽力维持局面平稳,自然无愧于心。

将贺伯送回贺府之后,她站在门口看着贺府红木金漆的大门,匾额上大气庄严的“贺府”二字,长久无言。

所以她们所经历的黑暗,所做的牺牲,蒙受的冤屈,最后在这个世上竟然找不到一颗怀有歉意的心。

第53章 惠娘

经历过五年前的那一场灾难, 这次翡兰城反应得快了许多。

在商讨定案后的第二天清早,贺家就在各个坊间张贴告示言明情况,将街坊一一划分对应医馆,规定不同症状的病人留在不同的医馆中, 最危重的病人送到傅灯的医馆里医治。这份方案是傅灯主笔, 和城中大夫一夜未眠写出来的,几乎是笔迹未干就给了贺家誊抄分发。

即熙、雎安、思薇、赵元嘉和贺伯一早就来到了贺府门口, 按照傅灯的要求贺伯已经禁止人群聚集, 贺伯管家对着空空无人的街道宣读着告示内容, 传声符悬在半空中, 将声音传播到全城每一户人家家中。

“……从明日开始贺家开启粮仓, 城中百姓无余粮者,星君会以法术将粮食送至家中,切勿担心……”

贺伯的背仍然挺得很直, 拿着告示的手一点儿也不颤,斩钉截铁地告诉城中百姓只要贺家还在就不用担心疫病以外的事情。

雎安走到贺伯身边开始说明傅灯提出的验尸方法,以他惯有的平静而令人信服的声音和逻辑一点点理顺这方法的前因后果, 末了他微微一笑, 说道:“其实这种方法并不新奇,我在星卿宫的古书上看到过, 我们宫中的师祖曾以此法辨别病情。”

贺伯说道愿意贡献家人尸体的人也是翡兰的英雄。若是贺家有人因疫病而死, 一定首先将尸身交由傅灯验尸。

即熙想,雎安说谎了。

雎安看起来就像一个从来没有也永远不会说谎的人。这样的人恰恰最适合说谎, 说不定也挺会骗人的。

在宣读完告示安排好城中诸事之后,贺伯放下告示看向街边窗户后一张张面孔,声音停顿了一瞬然后说道:“城门已封,无文牒不可出城, 但我知道诸位乡亲若想出去总能找到方法。如今病情不明,诸位且想好若是出了城门,疫病因此蔓延至整个豫州,翡兰城人从此之后便是声名狼藉人人避之不及。翡兰的声名在大家的身上,一朝被毁可能就再无翻身之日,我代替贺家在此发誓,贺家人绝不会在此时逃出翡兰!”

“只要翡兰鸟还在翡兰的上空飞翔,翡兰就永远不会倒下。”贺伯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说道。

窗户背后那些平凡的目光集中在贺伯,在他身后的星君和英雄身上,也不知是谁说翡兰永不亡,然后人群的声音就此起彼伏地响起来。

即熙抬起头望着楼阁背后那些期盼和恐惧的眼神,她一双一双地看过去。看着这种近乎虔诚的崇拜,交付一切的信任,无数人的生命和命运压在身上。

冷不丁被这么仰仗着,还挺不习惯的。

有雎安的名声和信用做担保,很快有人愿意贡献出家人的尸体,傅灯和贺忆城得到尸体便迅速开始推进验尸。原本傅灯是要找一个帮手,但贺忆城的刀法实在太过出色,以至于傅灯变成了贺忆城的帮手。

傅灯虽然知道了贺忆城的身份,却也没有急着相认,两人一贯只聊公事。思薇天天在验尸房帮忙,都没有发现这两人曾经交情匪浅。

另一边因为病人数量暴涨,照顾病人的人手很快不够了,便有许多普通百姓提请来医馆照看病人,他们大多数都是有亲人在医馆里医病的。

惠娘也是自愿来医馆照看病人的,她四十来岁,长得矮瘦,所有亲人都在五年前的瘟疫中病故。她说自己孑然一身,死了也不稀罕,就是想来帮点儿忙。

扩充人手的事一向是赵元嘉和戚风早负责,即熙从不过问,但是看见赵元嘉把惠娘领进门的时候,她还是没忍住问道:“没别人了么?必须是她?”

弄得惠娘绞着手指诚惶诚恐,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惹这位素未谋面的星君讨厌了。

即熙倒也没有坚持赶走惠娘,也没有多解释什么,听了赵元嘉的解释后点点头就转身离开。惠娘于是在傅灯的医馆留下来,她原本就能干,又格外地勤奋主动不挑活儿,把病人照顾得妥帖,医馆也整理得井井有条。

赵元嘉私下里跟即熙说,惠娘一直很担心即熙是不是还讨厌她,所以想干得更好些。

那时即熙边拿火符同时煮着六炉药,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那天她就是随口一说,无需在意。心里想的是反正她在药房,惠娘在后院,眼不见心不烦。

谁知没过几天戚风早与她提起惠娘,他说——星君,惠娘生病了,她想见见您。

即熙怔了怔,问道:“生的什么病?”

“傅大夫说就是感染了这次瘟疫。病情发展得很快,没有多少时间了。”

即熙沉默了一会儿,叹息道:“好,我去看看她。”

从前惠娘都是照顾病榻上的病人,现在自己却躺上去了。她一直是很精神很干净的中年妇人,如今病了终于显露出憔悴和凌乱,眼窝深陷颧骨突出,盖着被子呆呆地看着天空。

即熙坐到她身边,不远处隔着一道帘子就是其他病人的床榻,新的帮手又来了,四周嘈杂而纷乱。

“星君您来啦……我刚刚就在找您的贪狼星,是不是那一颗?”惠娘抬起手指天,她的声音微弱,像是喘不上来气似的。

即熙抬头看看天空,说:“没错,是它。”

她没有接下去说话,一下子失去了话题,惠娘有些尴尬,不知要说些什么。

“我总觉得……您有点讨厌我。”她低低地说道,有点无措。

即熙安静了一会儿,靠在椅背上微微翘起凳脚,淡淡地说道:“你在医馆帮忙很久了,应该也知道傅大夫是如何验尸的,你现在仍然觉得五年前荧惑灾星他们剖开尸体是为了下恶咒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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