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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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厢房不大,面阔三间带一耳房而已。
推门而入便是做厅堂的正间,正间墙上一副月下菡萏图,只是几笔淡淡的墨,淡淡的粉,淡淡的绿,便将月的清朗皎洁,荷的出淤泥而不染,叶的青翠明快,都跃然于纸上了。
一如画这图的人,什么都是淡淡的,不疏离也不亲近,恰如其分。
十三娘再移目中央的黄花梨木圆桌,桌上未曾撤去的两个青花瓷茶盏,可知是有人来拜访过的。
能进的院子的人不多,十三娘一想便知是谁了。而且以那人的德行怕是又胡说些什么了吧。
十三娘不由得抿唇,眼中现了厉色看向东厢房的方向,但很快便又作罢了。
绕过三拼多宝格进入做书房的南次间,却不见往日多时是坐在东边窗下书案前的人。
今夜只留纸上所绘的黄ju寥落在书案上,还有一行清丽的小楷。
十三娘走近去看,上书:人淡如菊,心素如简。
再看靠西墙边的罗汉床,小几上的棋枰黑棋白子星罗密布,一如昨日摆弄的棋局,也知今日是未曾动过了。
十三娘又转身向北次间走去。
北次间是以镂空雕花鸟纹落地花罩隔开的,内是寝室。
重帷层层,花梨木的架子床床边狻猊香炉熏烟冉冉,幽香轻扑鼻息。
独盏幻淡,佳人就落座在窗下的绣架前,任如水的月光透窗而入漫上素白的纱裙,宽袖曼舒,怀中琵琶半遮面,似娇似羞惹人怜爱。
这便是俏袁瑶。
自袁瑶被贬为妓入籍教坊司,十三娘慧眼识“英雄”,将袁瑶带在身边倾囊相授。
再想如今的袁瑶,不论是外在的言谈形容,还是内在才华性情,都是几近完美的。
十三娘甚是满意地看着袁瑶,就似在看一副出自自己手中将流芳百世的千古名作。
十三娘在镜台前坐下,摆手阻止袁瑶起身行礼,道:“既有雅兴便弹一曲吧。”
袁瑶调调琴弦,十指轻捻拨动于琵琶四弦间,往转反复。
一曲《浣溪沙》声韵悠扬,清振林木,轻时如泉水叮咚,重则如溪水缠绵。
声声余音绕梁,迂回百转。
十三娘阖眼品评直到琴音落下,饶是她,对这琴音也是无可挑剔的,睁眼道:“来接你的人已经在牡丹阁了。”
袁瑶历来淡漠的脸上难得飘上一丝迫不及待,但很快又如烟散去了,只余月光停在脸上,仿佛方才的迫不及待不过是错觉。
十三娘将一切看在眼内,“如今你能从教坊司除去妓籍,可是太后的恩典。”
袁瑶放下琵琶,站起福身,恭敬地回道:“太后隆恩,袁瑶没齿不忘。”
十三娘满意地点点头,伸手虚扶袁瑶一把,几分感慨几分悲愤,道:“想当年,谁人不道你父亲廉洁清明。太后更知袁大人是遭人陷害的,一直有心昭雪,无奈处处掣肘。如今镇远侯又持先帝遗诏,令太后愈发地施展不开手脚。只盼你早日寻得遗诏,太后也能早日为你们袁家沉冤昭雪。”
当年袁家遭难,太后虽说未推波助澜落井下石,但也是袖手旁观的。
太后倘若真是有心救袁家在水火之中,当年为何不出手相助,那怕是劝谏皇上的话都是没有的,只事不关己。
如今却循循利诱,无非是想让她袁瑶尽心尽力为太后所用罢了。
可用完之后,是否真会为袁家昭雪,怕又是另有一说了吧。
她们真当她是无知愚昧的浅薄妇人了吧。
也是,自两年前她被贬为官妓后,十三娘便将她困养在这一方陋室中,孤陋寡闻,只知日月交替。
十三娘也只教授她些察言观色,讨好献媚,虏获男人身心的不齿伎俩。
可曾经还承欢父母膝下之时,父亲便将她当男儿般教养,不但请来西席教她断文识字,学骑马习剑舞锻炼身体,还不时和她还有母亲一道畅谈古今,开阔见识。
心中对十三娘的话纵有不屑,袁瑶脸上却未显半分,低眉垂眼,温顺回道:“袁瑶必当倾尽全力。”
十三娘想从袁瑶脸上找出蛛丝马迹,无奈袁瑶滴水不漏。
自己调*教出来的人,十三娘又怎么会不清楚。
这袁瑶看似柔顺乖巧,实则不易控制。
十三娘也曾想过不用她,用住东厢房的沈娆。
可沈娆冲动欠沉稳,只会坏了太后的大事。
十三娘心中暗道一声罢了,又叹了一气,佯装出满满的即将离别的感伤来,“青玉和青素,你带走吧,有她们照顾你,我也能放心些。”
青玉是十三娘拨给袁瑶的丫鬟,为人机敏殷勤,自持有些小聪明,心思却不小。
青素是被家人卖进阑珊坊的,抵死不愿做这卖肉的营生,被十三娘打得遍体鳞伤几乎殒命,是袁瑶向十三娘求来放身边的。这青素人虽不够机灵,但贵在对袁瑶忠心。
十三娘让这二人跟着她,到底有没监视之意,都心知肚明的。
“拿去吧。”十三娘将一块小小的玉佩递给袁瑶,“这块玉佩可证明你的身份。”
袁瑶低头细看那温润羊脂玉佩,又听十三娘道:“切记,今日你出了阑珊坊,便和我阑珊坊再无瓜葛,在外有何难处,阑珊坊都不会出手相帮。倘若任务因此失败,我也只是再寻一人代替你而已。”
“袁瑶记住了。”
拜别十三娘后,袁瑶出了西厢房领着青素,莲步轻盈,衣袂不动,裙摆不扬向外走去。
也唯有服侍她多时的青素知道,袁瑶的脚步比往日的急了。
主仆二人方跨出垂花门,就被迎面而来的两人挡了去路。
是沈娆和她的丫鬟青欢。
这沈娆和袁瑶也算是师出同门,都是十三娘一手调*教出来的。
她比袁瑶来得早,是故要以师姐妹相称的话,袁瑶也得唤沈娆一声师姐。
沈娆一直以为不论是相貌,还是才艺都是不输袁瑶的,就算袁瑶出身官宦之家,非她寒门子弟可比,但袁家已败落,袁瑶被贬为妓,早已是拔毛的凤凰不如鸡了,可一和袁瑶比,她沈娆便处处落了下风。
沈娆自然是不服的,因此常与袁瑶明争暗斗下绊使坏,可每每总被袁瑶四两拨千斤给解了。
想到这些,沈娆愈发地面色不佳。
见自家姑娘不悦,丫鬟青欢满嘴尖酸道:“哟,这不是我们头回挂牌接客,便被赎身的袁姑娘吗?也不知是哪家的大人公子这般猴急,连货都未验便掏银子了,也不怕买了个浪得虚名的。”
“你……”青素顿时气得满脸通红,却因口舌笨拙不善争辩,半天说不出反击的话来。
袁瑶今日本不想拿这对主仆练嘴的,可这二位明显的是一日不打便上房揭瓦的主。
看来也只能当是日行一善了。
袁瑶将青素拉至门边上腾出条道来,这才对青素道:“不过是挡道蜀犬,不必一般计较。”
青欢知道袁瑶说的不是好话,可不明其意的情况下不敢冒然回嘴,怕闹了笑话,便轻声问沈娆道:“姑娘,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袁瑶话里不但暗讽她们主仆二人不是好狗,还是只会对太阳叫唤,少见多怪的蜀地狗。
沈娆冷扫了青欢一眼,她也不愧是十三娘调*教出来的人,在知袁瑶已脱离阑珊坊后纵然胸中妒火熊熊,面上也是无懈可击的,“袁瑶,山水自有相逢时,别得意。”
袁瑶不接她的话,只淡淡一笑,无畏而有礼。
沈娆昂首挺胸,如骄傲的孔雀般向院中的东厢房而去。
正文4第一回世态炎凉(二)
袁瑶回头看向那囚了她近两年的院子。
想当日也是群芳荟萃,历经不见血光的优胜劣汰后,如今这院子也只剩下她和沈娆两人而已。
这让袁瑶不由得想起在一本杂书上看到的蛊。
蛊,苗疆蛮人阴毒之术。将数种毒物置于一瓮中任由弱肉强食,最后活下的毒物便是蛊。
当日那些被淘汰了的姣好女子是否还活着,袁瑶是不知了,但她们这些留下来的,绝对是十三娘,不,应该说是太后手中的蛊。
想罢,袁瑶不再停留,携青素往牡丹阁而去。
此时牡丹阁内通明光亮,灯火将两道身影投映在纱屉子上。
不用细细分辨,袁瑶也知那个是他。
眼看着就近在眼前了,袁瑶却生了情怯,踟蹰不前,凝眸看着窗上的影子。
较之于当年,他是愈发的挺拔了,就不知那时常缱绻于嘴边的浅浅酒窝,是否还是那般的天真无邪?是否还一心记挂着她?……
一时间心头涌上许多的不安和不确定。
“姑娘。”青素不解的唤醒袁瑶。
袁瑶心神回归,稍敛情绪,对青素道:“你且先行回去找青玉一道收拾细软,我一人进去便可。”
青素看看牡丹阁内,又看看袁瑶,“可是只有姑娘一人……”
不待青素说完,袁瑶便打断她的话,不容置疑道:“你走便是,我自有我的道理。”
青素见自家姑娘虽有踟蹰,却也还是欢喜在心的,便福身离开了。
待到看不见青素的背影,袁瑶这才缓缓转身面向牡丹阁。
袁瑶慢慢地走去,可每靠近一步生出的情怯愈发了,犹如跋涉千里,才到了门前。
几番呼吸,蓄足了勇气,方要抬手敲门,却听到门内传来坐立不安的声响。
“表哥,你确定真是瑶瑶吗?”
声音虽然低哑了不少,可那语气绝对是他——周祺嵘,那一直让她牵挂着的男孩。
“能与巧儿齐名的,除了她还有谁?”
回答周祺嵘的声音,浑厚低沉,如同拨动古琴所发出的弦音。
袁瑶又立刻辨认出来,这应该就是周祺嵘经常提起的,他的探花郎表哥——霍榷。
“那她怎么还不来?我可是背着家中出来的,连小厮都不曾带。”周祺嵘愈发地坐立不安了,投映在窗纸上的身影在来回踱步,“我可不方便在这种地方久留,倘若被人看见参我一本,说我身为朝廷命官夜宿花柳有碍风化,那我的前程便完了。”
霎时传来霍榷轻笑声,“会参我,也不会参你这么一个小小的骁骑尉。”
周祺嵘不再踱步,坐回霍榷跟前,“你不知道,我爹说了,吏部文书已下,我将调任了。”
“哦?”霍榷的语调满是戏谑,“这是准备调到何处高就了?”
见霍榷不信,周祺嵘急了,道:“外委千总。”
这下子不但霍榷笑了,就连袁瑶也莞尔一笑。
“不过一个正八品而已。”霍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