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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了他三分之一工资的支持,徐家岌岌可危的经济平衡迅速被打破,陷入困境。

而且人走茶凉,梦里徐蓁高考落榜,参加银行合同制岗位考试差一分没入选,安景云豁出脸面,带着她去找徐重的老部下求助。母女俩从下午一点等到五点,明明有人,始终没有出来见面。

那天天色晦暗,将雨未雨,安景云到家后一语不发,徐蓁默默流泪。

别人许下的诺言,听听就好,不必当真。会帮人的不会等人求上门,不想帮人的,再求也没用。安歌一直告诉自己,做人要自己争气,因为连父母都未必靠得住,何况他人。

回到这个时间点,数方相争,一个级别不算高但举足轻重的正局级位置放在徐重的面前。

接下任命,很可能做不久,毕竟各方都盯着,选他只是权宜之计。再者从个人角度,以徐重的资历来说颇为委屈,可以说是倒退了。但经过那些年,万事皆有可能,能够重新出来担任如此重要的实职,已经在意料之外。

梦里安歌和爷爷接触不多,不清楚他出于哪种考虑推掉了。不过,显然这是个错误的决定,因为随着日新月异的社会变化,他想过有番作为,但限于位置,也就只能……闲着了。

徐重在世时两袖清风,留下的除“好人”的称誉之外,只有一张借条。有其子必有其父,他和徐正则一样不懂拒绝,不得不向单位预支工资来帮助别人,去世时欠了一个月工资。

傻老头啊。

安歌一边剥毛豆,一边整理思路。

对爷爷印象最深的两件事。一件,只要两个玉米饼半碗炒豆角,他能当一餐;另一件,每年年底他都组织孩子们比赛才艺,书法、绘画、唱歌跳舞,实在不行背一首“鹅鹅鹅”也可以。第一名他发五元钱奖金,最后一名也有奖励,一元钱。

想到这里,安歌很骄傲。每次都是她第一,年年还能换个玩法,一手毛笔字,是颜真卿的筋、柳公权的骨;能画杨柳岸晓风残月,也可以达芬奇的蛋、蒙娜丽莎的微笑。唱歌跳舞比不上安娜,但她会选歌,每次选洪湖水一条大河,听得爷爷忍不住打着拍子一起唱。

可惜是个女孩啊-老头每次都感慨,否则……

他没说完的话安歌懂,保家卫国。

徐重原想送独生子当兵,但妻子死活不肯,只好作罢。还想过送孙子当兵,然而他只有孙女。

也是重男轻女,但不让人反感。安歌把剥出的毛豆籽放到搪瓷盆里,爷爷觉得女孩子不该吃这种苦。

“毛毛-”

奶奶在过道里叫。

安歌看向老太太,后者点点头示意去吧。

自从徐老太指桑骂槐闹过一场,两个老人见面都当对方是透明。要不是为自己,估计林宜修立马收拾东西回家,她老人家虽然表面温和,骨子里却受不得闲气。安歌内疚,但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日子快结束了,等徐重确定新的工作后,组织给他安排一套三室一厅八十多平方的房子,有抽水马桶,他们搬过去住,只有徐老太还留在大院。

对独立卫生间的生活,安歌快望眼欲穿了。她特别想老太太也能享受到这种现代化的便利,所以努力留住老人。

徐老太叫安歌过去,是因为她不识字,只能让别人帮忙读《圣经》。

对,土生土长的徐老太,信的是耶稣基督。

“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道就是神……”安歌捧着本福音书,不缓不慢地读。

徐老太听得出神。旁边矮桌上有把硬水果糖,她在糖厂打零工的福利。每次叫孩子帮忙读经的时候,会抓几颗作为报酬。

读完三分之一,安歌停了下,“今天读到这?”

徐老太点点头,指指糖,“拿去吃吧。老二问我要,我都没给。”她回味了下经书,“比老大读得好。”

安歌拿了颗糖剥掉糖纸,却塞进徐老太嘴里,“奶奶吃糖。”然后才剥了颗自己吃,虽然知道酸甜的橘子味是香精营造出来的,可这个年代水果糖也是重要零食了。

“马屁精。”徐老太嘀咕道,但没有特别反感。大院里的孩子都怕她,自家两个大孙女也不亲近,老大是儿媳妇的贴身小棉袄,老二有病,精明倒是很精明,晓得无利不登三宝殿。“你爷爷什么时候回来?”

奶奶真是-当面问儿子就行了,还要背后偷偷问孙女。

不过,安歌稳住没露出来,当小孩子就是好,一问三不知就行。

“你啊只知道吃。”徐老太无奈地嘀咕,忘了刚才还夸过安歌。

安歌看着封皮上歪歪斜斜三个字,“卢静嘉”。

这是徐老太的名字,徐老太的笔迹。她有个考中举人的爹,只是她爹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不给她识字,还让她裹了三寸金莲。她婚后跟丈夫的姓,所有正式文件写的是徐卢氏,连墓碑上也是,大家习惯叫她徐老太。

“奶奶,书上讲的什么意思?”

徐老太茫然地摇头,“我也不知道,反正听就是了,以后可以去天堂。”

“我教你认字?自己看得懂就随时可以看。”

徐老太不耐烦了,“不想帮忙直说,跟你妈一样心眼多。去去,我要做晚饭了。”她独立开伙,菜已经准备好,是红烧狮子头。想了一想,她怀疑小孙女看见灶上的食材,想赖着一起吃晚饭,板起脸说,“没你的份,回去吃你家的。”

大热天才不想吃大荤呢。

安歌蹦蹦跳跳,回自个的家。老太太做了丝瓜毛豆、糖醋黄瓜、白糖拌番茄,还有一碟自家腌的咸鸭蛋,每只切成两半,整整齐齐摆在盘里,只等安景云下班就开饭。安景云调去了科室工作,每天四点半下班,五点能到家。

每天日常,早上看书写字,下午帮忙做家务,三点洗澡五点吃饭,吃过晚饭院里乘凉。

不过这天晚上略为不同,七点多大门那边热闹起来。

-徐部长回来了。

一起乘凉的邻居中,有人好奇地跑去看热闹,看完过来叫安歌,“毛毛,你爷爷回来了。”

见是她,围着的邻居让出一条道。

那边,是爷爷。

平顶头,花白头发,国字脸,老头汗衫,左手右手边各一个孙女。

徐正则牵着她走到父亲面前,“这是最小的,安歌,小名毛毛。”他低头叮嘱,“这是爷爷。”

第三十二章 牛皮or牛犊

和安友伦的慈眉善目不同,徐重鼻梁高挺,眼皮微微搭拉,不是特别精神,但偶尔抬眼却又目光敏锐,整个人透着不容易亲近。

可安歌知道这只是表相。爷爷心里有杆秤,对每个孙女都一样。

徐正则说完,她软软地叫道,“爷爷。”

小女儿的反应让徐正则和安景云一喜,这孩子没满月的时候给徐重看过,长到现在才见第二面,不过血浓于水,天生的亲缘,不用担心她不认人。

“爷爷太瘦了。”

徐重是瘦。他住在老乡家,跟着成天的咸菜稀饭,一年没吃几回肉。

安景云炒了碟花生米,剥了两只皮蛋,切开拌了点肉松,就是下酒菜。

老太太比徐重高一辈,被他让在上座。徐蓁挤在爷爷身边,徐正则让安歌坐在旁边。

徐蘅坐不住,跟在安景云身后,趁人不注意抓了把花生米塞进嘴。但先天缺陷注定她没法悄悄享受食物,花生米嚼碎后颗粒呛进气管,咳得惊天动地。

阿翁才到家,不争气的二女儿就一付馋相。安景云一边帮徐蘅拍背,一边真是恼到出火。

徐重把徐蘅叫到身边,给她装了小半碗花生米,让她慢慢吃,“不要急。”

“从来不缺她吃的,你们别理她。”安景云把徐蘅带去院子里,而徐蘅有了吃的,心满意足跟着走了。

徐重先敬老太太一杯,感谢她帮忙操持家务。

老太太不喝酒,以水当酒回敬。

她是格外有分寸的人,叙了几句就主动回房没再出来,好让徐家父子静静说话。

徐重是南下干部,一口外地口音,倒是徐正则在三种方言中转换自如,恰到好处充当老太太、父亲和大女儿的“翻译”。听得安歌抿嘴直笑,看来她的语言能力是父亲的遗传,发音不一定标准,但流畅程度不输普通话。

徐正则悄悄揉了揉小女儿的一头小卷毛,这孩子,听得懂爷爷的话。他怕小女儿心里委屈,几天里只要有时间就把她带在身边,免得她再被两个姐姐欺生。但接触越多,他越发现小女儿聪颖过人,连图纸都会看。有时拼装不同型号的电视机遇到瓶颈,她出的小主意还能解决问题。

徐正则没有雄心壮志,虽然已经接受二女儿的缺陷,但有时未免也深感命运不公,也就是最近突然又有了动力-老天不算无情,还是给了补偿。依他看来,大院里最聪明的方家老二,可能也比不上自家的小女儿,而且更难得的是小女儿的性情,不骄不躁很沉稳。

老太太离席后,徐蓁唧唧咕咕和徐重讲了会家常。

爷爷是不是不走了;想去爷爷的新办公室;妈妈打算让她报考一中。

徐重一一回答,又问起徐蘅的医治情况。

“医生说有一半可能下不了手术台,景云很怕,所以我们决定还是不做了。”对徐蘅的先天腭裂发育不全,医生给过手术方案。但前些年到处乱,医学水平反而倒退了,徐正则和安景云捏着把汗,不敢把二女儿交给没把握的医生。虽说现在她吞咽和语言存在障碍,但毕竟是个活生生的孩子,万一……他俩想都不敢想,在她身上花了太多心血。相较而言,另两个孩子,尤其是小的这个,完全没费心。

听到二孙女的情况,徐重也是一阵黯然。不过对他来说又隔着一层,不至于牵肠挂肚。

一时他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

下午有人向他反映,徐正则联合妹婿,在做倒卖电视机的生意。干部子弟,厂里有工作,私下里……这可是不务正业、不正之风,影响极差。看在老部长的面子上,目前还没人找徐正则谈话,如今老部长回来,必须让他知道这个情况。

徐正则没帮自己辩解,老老实实向父亲交待。

他们买了零件组装挣差价,等挣出两台电视机后本来想歇手,但想要的人大把,定金给了李勇,不做不行。说起来,可以给别人装,怎么就不能继续帮忙装?不说票券,只说价钱,跟从店里买便宜好大一截。

徐重知道儿子不是唯利是图的人,只是这种事情,得到好处的觉得自己花了钱的,不会感谢;连组装机也买不起的,又认为凭什么你有我没有,要不大家都有、要不谁都没有。

“还是算了,把定金退了,跟人好好说。”

徐正则应了,父子俩捏着酒盅低头闷声喝酒。

安景云想着酒该喝得差不多了,炒了个蛋送进来。

徐重问起徐蘅,安景云答,“睡着了,院子里凉快。”随着她的目光到处,徐蓁摇头说不睡,好久没见爷爷,想听爷爷说话。安歌不吭声装鹌鹑,徐正则替她挡了。

听到最小的孙女一下子读四年级,徐重震了下,“会不会影响打基础?”

“不会。”徐正则满脸淡定,“要不是年纪实在太小,可以直接读初中打基础。”

老爹突然放了个大炮仗,安歌很吃惊。高中毕业的老爹自从发现她能看图纸,就跟她讲些电流原理,可有一搭没一搭,没想到他内心给的评价是如此之高。不过,老爹啊,有没有看见你大女儿的眼神-眼里飞小刀啦。

既然儿子这么说,徐重自然相信,“毛毛,将来想做什么?”

“我想当飞行员!”

徐蓁再也忍不住,冷笑一声。妹妹哄爸爸说要造大房子买小车用机器人做家务,她还能装作没听见,免得爸爸以为她存心为难妹妹。但跟爷爷吹牛?!爷爷可不是爸爸,听几句好听的就犯迷糊。

果然爷爷放下酒盅,要拆穿吹牛大王的牛皮了。

“噢,为什么?”

“毛爷爷说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大诗人李白说欲上青天揽日月,我想做女飞行员。”

“不怕吗?当兵很辛苦,爸爸妈妈护不着。还很危险,打仗的话怎么办?”

“怕!可是怕就放弃?难道不是迎难而上?努力过才知道答案,即使失败也无悔。”

昏暗的灯光下徐重有些释然,又有些欣慰,“初生牛犊……好一个即使失败也无悔。”

第二天一早,安歌刷过牙、洗过脸,听到爷爷的叫声,“老大、老二、老三,走,跟爷爷吃早饭去。”

她看看老太太,老太太帮她理了理卷毛,“去吧。”

老太太看着三个孩子跑出去。老二歪歪斜斜,老大拖着老二;毛毛最小,跟前面两个姐姐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等到了爷爷身边,老大放开老二,两人一人一边拉着爷爷的手,毛毛还是跟在后面。

这孩子-老太太默默看着,再聪明也仍然是孩子,不放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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