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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姨娘追出几步,张口错愕道:“夫人,奴婢照料不周,是奴婢之过,只是侯爷那晚与奴婢——”

“别与我提他!”嬴夫人今日一直和气,此时动怒,挥袖一喝,直唬得满园无人敢作声。

秋葵斋婢女两袖震颤,怒火填胸,不敢多言。

凤姨娘蹙了两弯柳叶眉,目睹嬴夫人已拂袖迈出了门槛,往天井处去,又追出了数步,随之迈出门槛,不慎被绊倒,她孱弱如一朵风莲地扑入上来抢着她的婢女怀中,只嘴上不停唤着:“夫人,事有误会!我今日,今日本是同夫人解释,夫人留步!”

嬴夫人立住,回眸皱眉睨着她。

“凤华淑,我已应邀前来,你以马奶欺我在先,又惺惺作态提及萧侯辱我在后,是何居心?本夫人无意听你谈及你与萧侯之间的风月往事,就此止步吧!”

嬴夫人出嫁之前便是贵女,如今又稳坐侯府正房,把持中馈多年,气魄绝非凤姨娘可拟,一时骇然无所应答,左右瞧了过去,没有一人愿意为她分辩一句,嬴夫人已飘然出门去了。

从秋葵斋出来七八步,转角处正撞上迎面而来的萧侯,身后婢女匆匆顿住,险些冲撞了夫人。

萧侯面露难色,“你何苦来与华淑发作?”

半月不见,萧侯张口质问于己,嬴夫人冤屈无处诉,终于不再假意和顺,冷着一张脸道:“侯爷错了,是凤华淑邀我吃梨花饼,饼已吃过,不觉可口,日后不会再来了。”

她绕道便要回琅嬛轩。

萧侯从身后步步紧跟,又因自己大意说错话,后悔不迭,“你明知我不是此意!春庭,这些年来我对华淑从无半分逾矩!我、我心中独你一人!”

嬴夫人顿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秋葵斋院门探出的七八颗梳着下人发髻的头颅在她回眸之时,如疾风般急急缩了回去,她便冷然含笑。

“是,我误会了,我做了这个恶人,我不该,我方才只合该喝了一整碗马奶羹,横尸在秋葵斋,让侯爷捡了我的尸骸交到边关我儿子手中是了!”

“这——”萧侯一愣。

“华淑为你送的马奶?”

嬴夫人的身影消失在了一丛魏紫之后,妖娆的紫牡丹被拂弄枝叶,便恶意地将露水蹭在了嬴夫人手背。

她步入琅嬛轩,信手将手背的花露拭去,正巧撞见隔着一扇竹帘,嬴妲乖巧地挨着围栏坐着,披着小狐裘绒毛的披风,裹得严严实实的,正俯身探视芳草,欣赏一盆兰花。

嬴夫人走了上去,嬴妲听到了动静,支起脑袋,懵懂地唤了一声“母亲”,嬴夫人罕少脸色不愉,连掩饰功夫都不做了,便如此怒意冲冲地走回来,她诧异地唤了声之后,萧侯也闯了进来。

四名剑侍一齐亮出了刀剑,萧侯被笼在银光里,嬴夫人却背着身子,径自拉开了寝屋门,萧侯只于剑光之中穿梭少顷,便放倒了几名让嬴夫人引以为傲的剑侍,他阔步而来,嬴妲甚至都未来得及唤一声“父亲”,人便如一阵风闪入房门,随着铿然之声,门被重重拉上。

萧侯一把将嬴夫人的肩膀抓住,“夫人,此事你需静下心来听我解释,莫再动怒嫉恨凤氏。”

若无最后一句,嬴夫人也冷静下来了,她冷眼又走出几步,“不必解释,我善妒成性,这么多年与夫君跟前虚与委蛇,夫君想必早见得倦了。如今正好有风情万种的柔弱美人投怀于抱,我已嫉恨成疯了,夫君再多解释无益!”

“我、我不是此意,”萧侯暗恨自己口拙,懊恼地抓住了爱妻之手,“我并非此意,这十多年来,你是独守空房,我难道不是?我从没在秋葵斋留夜。你若是不喜,我发誓日后不去了。”

嬴夫人抿了抿唇。

“我小肚鸡肠,夫君顾念我做甚么?”

“谁说你小肚鸡肠!”萧侯忙摇头,“你是恋着我,才不满我寻旁人,若你不恼,我更该坐立不安了。”

萧侯素来嘴笨不善言辞,除了装病喊疼,哄骗她们母子之外,别无花招,如今竟然说得出这样一番话来,不知在私底下打了多少腹稿了。

也仅仅只哄得嬴夫人一笑。

这一笑如山花烂漫,有股骄傲的野性,萧侯腹中火起,在嬴夫人饱满的右颊上偷了口香,此时婢子们忽然闯入,俩人都是一怔,便僵住了。

婢女不合时宜地闯入之后,张口便焦急说道:“侯爷夫人,方才从夫人走后,凤姨娘便一直大恸痛哭,说什么活着反累了侯爷夫人的夫妻恩情,了无生趣不如不活,正闹着要投缳!”

这一下闹得,嬴夫人全身血液都为之一僵,“当真?”

婢女急急点头。

萧侯拧了眉,“我看看去。”

说罢走出半步,又回头看了眼嬴夫人,她不言不语,背过了身。

萧侯又讨好地扶住她的香肩,“夫人——”他才说不见凤华淑了,一扭头便自打嘴巴,自知讨了没趣,哄了嬴夫人几句,她不应,萧侯便叹息一声,“带路。”

若不是他还有些怜香惜玉的悲悯之心,也不至于被凤姨娘用同样一套哄了十几年,萧侯步出中庭之后,嬴夫人紧攥着的一双手,掐入了掌心。

嬴妲也听说了,走入寝屋内来,将婆母的搀扶着坐下,挨着她过来,“母亲。”

她不知该说什么话来安慰婆母。

凤姨娘她也见过,为人和善,不像是要与人为难的,当然嬴夫人更不是,这两个女人不睦,说到底还是为了萧侯。

嬴夫人苦笑着,连叹三声,“罢罢罢,我输。日后我再不贪什么情爱风月了。”她瞬也不瞬地抚着嬴妲的手背,低声说道,“若弋舟日后负你,他婉言与你商榷纳妾,你便严词回绝,他拿夫君身份压你,你只管休了他就是。这世道女人都是有难处说不出的,我一步让了,便作茧自缚了半辈子,日后你不得让。”

说到此处,嬴夫人又笑了笑,“不过真要说起来,沅陵啊,你比我幸运,弋舟在我膝下长大,听多了我的不得已和无奈,他不会忍心将你置于那般境地的。”

嬴妲垂了眸子,忧心不安。

嬴夫人说道:“这几日琅嬛轩恐要有大事发生,你病好了,明日我让蔚云送你回去,为你支几名婆子悉心照料你的起居,当不会出错的,至于烟绿,她脾性直,却不是什么坏人,不过我办事但求稳妥,所以将她招来琅嬛轩,只说是我喜爱她的厨艺,你看可好?”

嬴妲躬身道:“谨遵母亲安排。”

说话间,外头忽然亮起了十几盏灯笼,似有大事发生,都往秋葵斋涌去了。

蔚云见两位夫人都目露惊讶,嬴夫人更险些起身,双掌交叉而握,嘴唇紧张发抖起来,蔚云察言观色,也忡忡然,往外头招一招手,唤了名熟人进来。

“夫人,怕事有不吉,本不敢冲撞世子妃,只是、只是——”

嬴夫人额头一跳,“怎了?”

“凤、凤姨娘殁了!”

第62章 龃龉

凤姨娘殁了,就在今晚。

嬴夫人原本抬起来的手臂重重地落了下去, 瘫倒回座椅。仿佛忽然之间, 这位清贵艳丽的美妇人苍老了许多,她喃喃起来, 怎会呢,怎会呢。

萧侯追出去时, 嬴夫人倏然灰心,可她只以为,凤华淑不过虚晃一枪, 深宅大院里女人惺惺作态、逢场作戏她见得多了,只是骗取男人关怀的手腕, 她便没有作真。

凤华淑于秋葵斋追出的那几步, 是真心还是假意, 她忽如眼前蒙了层雾,看不清了。

“凤姨娘闹着要投缳,可当着几十双眼睛呢, 婢女婆子们便将她抢了下来, 投缳不成,下人来向侯爷报信, 后来,后来奴就不得而知了。”

嬴妲忧心忡忡地侧过脸, 起身去搀扶婆母, “母亲, 您心中若是难受, 我扶您——”

“不要。”

嬴夫人惨白着脸,将她的手慢慢地挥开,“我回房歇息片刻便好,侯爷来时,通传一声。”她发了愿不再见凤华淑,便真硬着骨气不再去了。

萧侯踏足秋葵斋,见到的便是乌泱泱的婢妇跪了满地,拉着拽着凤华淑的裙裾衣角,哭天抹泪儿地求着她莫做傻事。

身为男人和丈夫,萧侯当时便怔住了,伸手唤道“华淑你做甚么想不开”,但见凤姨娘芙蓉噙泪的面容,充满了艰酸和绝望,目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凝住了。

“侯爷当年替奴婢赎身,还清欠债,予奴一个名分,奴感念至今,可惜卑贱蝼蚁之身,无才无德,徒劳二十余年无处还恩,反累得侯爷夫人因我生了嫌隙,奴婢——”

她哽咽难言,俯腰下去便拾起了一块碎瓷片,直抵咽喉,将三步并作两步奔入内堂的萧侯惊得呆若木鸡,只讷讷了一会,说不出半个字来,凤姨娘自然从来不是什么烈性女子,而且她在跟他之前就委身过别人,她个性柔弱,与人为善,从来只能由人欺到头上。

萧侯怔住了,连连伸手:“好好,我不过去了,你放下瓷片,那物是利器,你稍一动手,便割破喉管了!”

他隐隐约约地甚至可见凤姨娘平滑白嫩肌肤下正不断搏动着的血管,有力而脆弱。心登时提到了嗓子口,一众婢妇哭天抢地求她放下利器。

凤姨娘哽咽不能言,痴望着他,大滴大滴的泪珠沿着清丽面容滑下,从下颌滚落。

萧侯咬牙,“你莫动手,我与夫人之间恩情,这么多年始终如一,她不过是一时动了怒火而已,我已将其抚平,你未做错何事,只是为她献了一碗马奶羹,她吃不得马奶,这才怪罪于你。但不知者不罪,我心知错不在你,你不必自责。听话,将瓷片扔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往凤姨娘立着的婢妇跪立密集之处靠近,凤姨娘只望着他不住摇头,见他还要迫近,瓷片往咽喉处紧逼,“侯爷你别再过来了!”

萧侯被喝得僵住。

他呆住了,婉言道:“好,我不过去,你听话。”

凤姨娘苍白的面容上尽是泪水,她凄恻惨笑,“侯爷,华淑此生最悔的一事,是卖身给侯府,我不该参入你与夫人之间,这是奴婢的过错……”

她举起瓷片,仓皇疾手划过,一道血痕涌出,伴随着一声暴喝“华淑”,人已经花钿委地,倒入了萧侯怀中,含笑而逝。

手中的瓷片浸着殷红的血珠从半空坠落。

*

凤姨娘死得凄惨,数十人长哭不止。

丧礼本该由侯府夫人嬴氏主持,但琅嬛轩的人说病了,起不得身,最后还是由萧侯亲自操持,将人安葬。

侯府除了秋葵斋之外,别处一应不许悬挂白绫,秋葵斋的下人嫌简陋,以为必是嬴氏暗中唆使,让侯爷草草将姨娘落了葬。

兀勒城外的落龙山,有萧家祖上八代的忠骨冤魂墓碑矗立,家眷另埋矮墓之中,不得与家主合棺,然而萧侯为凤华淑择选之处,则是一处风水宝地。

凤家人丁凋敝,早已无人,起棺扶灵全由得凤华淑身旁一名下人代办了,萧侯在阁楼枯坐了又是二十日,他起身去了琅嬛轩。

琅嬛轩的剑侍见是他,没有阻拦,恭恭敬敬地退到了两畔,萧侯走到了夫人寝屋门外,未进门,先听得里头传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他的心倏然揪紧,心早已冲了进去,将嬴夫人一把抱起。

只是,每次脑中动念头,思及夫人,便会想到凤姨娘临别那晚哀怨绝望的美丽目光,她凄切地说着不该介入他和夫人之间,萧侯便不得不打住,由此再度止步了。

嬴夫人以为是婢女送汤药,却迟迟不入,从碧纱橱后唤了声,萧侯抿着嘴唇,折身又回了。

管家请示,凤姨娘亡故之后,原来在秋葵斋的人该如何打发,萧侯皱着眉抬起眼睑,将额头掐住,烦闷不胜其扰地说道:“愿意留的,日后并入琅嬛轩,不愿意留的,放了契书银钱,由她们去吧。”

管家颔首,弓腰退了。

两个时辰之后,管家再度来请示。

“大半是跟着凤姨娘长远了的人,如今不愿再留了,依照侯爷之意,小人已将其打发,只有几个年轻奴婢,说是愿意留下。”

萧侯胡乱地点头,“你办完了便是。”

嬴妲与嬴夫人先后染病,凤姨娘香消玉殒,都道侯府里近来不太平,下人们开始烧艾草驱邪祟,嬴妲要伺候婆母梳洗更衣,日常琐事,但嬴夫人怕将病气传给她,不让她近身,如今胎儿刚满三月,当静养修身才是,嬴妲拗不过婆母,咬咬嘴唇有些不甘。

府中出了大乱,谁也不曾想禀告萧弋舟,因着怕世子为后宅之事心有羁绊,于战场失利,但嬴妲以为母亲重病不起,凤姨娘身死魂消之事,不应瞒着夫君,他前线战胜,随时都可能大捷凯旋,回来见物是人非,只会痛恨下人对他欺瞒不报。

她久坐无事,便写了一封信托人寄到边关去。

休养多日,嬴夫人的风寒好了些,但落了痼疾,咳嗽总不见好,婢女们走到门外都能听见里头压抑不住的不断的咳嗽声,心疼不已,秋葵斋的人还有心埋怨夫人,夫人这么多年苛待过凤氏?口口声声说着不愿介入侯爷夫人之间,介入了便是罪过,可如今她不管不顾地一死,侯爷与夫人两人反而形同陌路,原本话也不多说一句,如今更是连面也不见了!

嬴妲暗中为婆母发愁,只信口问道:“对了,侯爷几时做寿?”

蔚云回话道:“还有几个月,估摸着那会儿世子该回来了,您终归不是萧家亲生的女儿,此事您不要掺和了,您还是缓些用脑子,多安胎为上。”

见蔚云回绝于己,计划还未成形便已被掐死,嬴妲不可谓不落寞。

天日渐转热,嬴夫人日日在琅嬛轩晒着日光,身子已大好了,府中如蒙了灰的家事,都入积山囤水般堆了过来,嬴夫人命人将掌家的钥匙与令牌拿了去还诸萧侯。

管家怔怔然,为难地去了,萧侯见了令牌,皱着眉头盯了许久,仿佛终于找着一个可以说服自己去见夫人的借口,他长姿而起,取了一摞令牌往琅嬛轩去。

当时是日色穿出花梢,泻落一地斑斓碎影,嬴夫人羸弱的身子依着竹榻,双腿微折,凝神望着一池湖水出神,萧侯隐忍不敢前,将手中令牌攥得紧了些,终于还是走了上前。

嬴夫人双眼深陷,疲态尽显,萧侯胸中一恸,“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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