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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他良久,最后还是没能叫出口。
太肉麻了,肉麻到孝心变质。
但他那样满心期许地看着我,实在让我不忍。
于是我以手遮眼,不去看他,垂眸摇头道:“我叫不出口。我宁愿叫你爹。”
这一声迟来的“爹”,终于还是被我叫出了口。
我满心忐忑地垂眸垂了好一阵,也没听到魔神的回答。
于是我抬起头来看向他。
魔神伏在酒桌上睡了过去。
一时之间我的内心充满了省略号。
我叹了口气,看来还是时机未到。
我端起酒碗饮了一口,看着伏在案上的魔神。
不愧是六界第一美男子,这么不雅的睡姿也能睡出一番独特的风韵来。
尤其是那一头柔顺的白毛,看起来手感真是不错。
我放下酒碗,鬼使神差地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手感确实不错。
只是这画面让我觉得,似乎和他的父子关系有些本末倒置。
念及此,我立即将手抽了回来。
熟料,在我抽手的一刹,魔神突然拉住了我。
我大惊,男人头女人腰,只能看不能碰,要是被魔神发现我趁他睡着偷摸他的头还得了。
我连忙收手,不想魔神手上的力气极大,我这一用力,反被他拽了个趔趄,跌坐在了他的面前。
然后我发现他并没有醒过来。
不愧是我亲自酿的秋露白,后劲十足,喝了保管能睡个好觉。
我甚是欣慰。
醉梦里的魔神将我的右臂整个攥在怀里,他换了个睡姿,把头也结结实实地枕在了我的胳膊上,嘴里呢喃了些什么分辨不清的字眼,然后露出了孩子一般满足的笑容。
看得出来,他睡得很香。
也感觉得到,我的胳膊麻得很快。
我看着他安然的睡颜,心中有些唏嘘,若非醉酒,他那样一个刺猬一样的人,如何能露出这样毫无防备的恬静模样。
可见酒确是个神奇的东西。
我看向我碗中酒。
余光中看到了那柄山河剑,以及远处的升神台。
“六界第一吗……”
我心中升起一股莫名厌恶,虚空中仿佛伸出了无数看不见的铁链要将我牢牢束缚住,使我不能伸展拳脚,不能随心而动,不能恣意平生。
无法可破。
我伸手抚上山河剑,剑身上流动着醇厚的神力,但在那醇厚的神力下,一丝极难察觉的气息顺着我的指尖一路流进我的心脉。
像是一声叹息。
隐隐约约的,像是有一个白衣的模糊身影,在我心头轻轻叹了口气。
叹得无奈,却又无悔。
史载山河剑只有一任主人,就是无冕战神无妄上神,山河剑跟在她身边两百余万年,想是沾染了她的气息。纵然她已身殒,却仍是在这剑上留下了一声叹息。
“这柄剑,是桂冠,却也是枷锁啊。”
我心中有些郁结,仰头饮尽碗中酒,方才觉得好了些。酒意上头,我看着山河剑吟道:“辛苦终身事,赢得四海平。铁血照丹心,风吹雨打萍。千秋万岁名,非吾志所行。愿为酒中仙,长醉不复醒。”
我彻夜未眠,在日月殿里饮了一夜酒,魔神也枕着我的胳膊睡了一夜。
殿外天微微亮的时候,日月殿里来了第一个人。
魔君莫逍遥。
看到我和魔神的形容,魔君先是一愣,然后恭敬地行了一个礼。
“魔神陛下醉酒了。”我同他解释道。
魔君点点头,他行到我身边,随手变幻出一张椅子,在我身边坐下,他看着魔神对我道:“魔神祭还有一个多时辰才开始,让陛下再睡会儿吧。他很多年没有睡得这么好了。”然后他抬起头看了看我,“也只有在你身边,他才能睡得这么安心。”
我看着他欣慰的神情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所幸,魔君的注意力很快就被桌子上的山河剑吸引去了。
“他还是把这把剑给你了啊。”他顿了顿,似乎犹豫了下,又道,“你别怪我多嘴,魔神陛下为了取这柄剑,差点把命折在了归墟里。”
我回想起魔神提起此事时,那句风轻云淡的“有些难取出来,我花了些时间”,以及那句理所当然一样的“给你了”。
不得不说,心中有些感动。
魔君许是看到我面上动容,又道:“陛下一向要强,很多事不愿说出来,但我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了,看过他受的苦,难免要为他多说两句。”
魔君看向熟睡的魔神,对我道:“你之前不是问我为什么魔神陛下出招的手势和习惯跟你很像吗?我没答你。现在应当是时候告诉你了,是陛下刻意模仿你的。”
“你……走的最初那几年,陛下彻夜不能合眼,他把自己关在房里,谁也不见,只有我和季无欢在魔宫里守着他,每隔几日,我们会进去看看他。那时候每次推开房门,我都担心看到的是他的尸体。”
“后来有一次我和季无欢因为琐事吵了起来,吵到动了手,打得很凶。魔神陛下听到了动静,出手制止了我们俩。他出手的那一瞬我以为看到了你,因为那个动作,太像你了。陛下自己也怔住了,他突然发现,哪里都找不到的你,还活在他的招式里。六界里没有人比陛下更了解你的招式,你的一招一式,在他的脑海里走过无数遍,最后就变成了他出手的动作。”
“从那天开始,陛下每天和我还有季无欢对招,每每都打到精疲力尽,一丝力气都没有了,他才能勉强睡去。魔神跟我们这样打了一万多年,他的动作一天比一天更像你,我亲眼看着他一点点把自己的轮廓雕琢成了你的影子。”魔君突然无奈地笑了,“你是不是觉得挺可笑的,他留不住你,就只能用这种方法自欺欺人。可他不自欺欺人怎么办呢?他只能靠着这一点凭吊活下去了。”
“我知道陛下在您身上所求的,终究是遥不可及。我不求你能长长久久地伴着他,我只求你能记挂着他。不论到什么时候,你要做决定之前,请你记着有个人把你放在心尖上,看得比什么都重。你别看他好像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若是你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想不到他会怎么样。”
说完魔君站起身,松了口气,他对我笑了笑,道:“魔神祭还有很多事,我得去张罗了。”
他转身离去,没有回头。
我侧过头来看向魔神,他的唇角仍挂着一丝酣甜的笑意,似乎是做了美梦。
魔君同我说的那些话像是砂纸磨过我的心口,磨得生疼。
他这些话想必压在心里许多年了,若非见到山河剑,以为我即将飞升神位,是断断不会同我说的。
毕竟,那些话,虽是说与我听的,却不是说与项晚尘听的。
可“我”是谁呢?
我不知道。
我也不想知道。
身体里像是有一根逆鳞,本能地抵触着那朦朦胧胧的真相,以及避无可避的未来。
我又摸了摸魔神的白毛,呢喃道:“若我只是项晚尘,就好了。”
这一摸不要紧,把魔神给摸醒了。
他睁着一双半梦半醒的红眸看向我,懵懵懂懂地问道:“你怎么还在?”
“我不应该在吗?”
“你怎么没……你怎么还是个魔?!”他突然彻底醒了。
我看向还被他压着一半的右臂,道:“有人喝醉了,拉着我的手枕了一晚上,力气太大,我挣不脱。”
魔神像是炸了毛般,立即松开手坐起了身,面色微红地看着我。
我舒展了下筋骨,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
“不行不行,熬不住了,我回去补个觉。陛下,就不参加您的魔神祭了。”我站起了身,将案上的山河剑施了个法收了起来,对魔神道,“这剑,多谢了。”
“为什么?”魔神亦站起了身,我看他的目光立即从俯视变成了半抬头的仰视。
“你不想成神吗?”他不解地看着我。
我有些疲倦地笑了笑,道:“不想。我在这里吃得好住得好,每天过得好不自在,现在有了山河剑,格劳也不敢随便欺负我了。现在这样,你也开心,我也开心,魔君也开心,皆大欢喜,何乐不为呢?”
魔神被我一通话说得怔了怔,没说出话来。
他看着我的一双眸子干净澄澈,像个大男孩,我不禁打趣他道:“魔神陛下如此想让我去升神,莫不是这个六界第一当得百无聊赖了,想要拱手送人?还是说,魔神陛下就是喜欢挨揍的滋味?”
“我自然没有!我当然不想你……”他说到一半,声音突然暗了下去。
我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笑,转身走出了殿门。
日子就这么风平浪静地又过了几十年,魔神祭前夜发生的事,仿佛是一个梦,没人再提起过,我也没有再去想过。
魔神殿到了一万年一次的换班季。
殿里的侍婢和管家们九成都要轮换成新人,以至于整个魔神殿里都充斥着离别的哀伤氛围。
而我却有些雀跃,雀跃中又有些紧张。
然后,没过多久,果然让我在新换班的侍婢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傅银筝。
我暗中观察了傅银筝好一阵,她长高了些,也更好看了,但是脾气似乎没有小时候那么火爆了,逢人都是一副文静温和的模样,她在赏趣阁供职,负责打理魔神殿下收集的玩物和宝贝。
我没敢出现在她面前,毕竟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并不愉快,虽然多年过去,也不知道她气消了没有。
所幸,魔神殿足够大,人也足够多,我住的地方离赏趣阁又颇有一段距离,傅银筝一直都没能发现我的存在。
然而,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在我暗中观察了十几年之后,终于有一日,我在魔神殿的走廊里和傅银筝打了个照面。
傅银筝手上捧着着一个样式古朴的香炉,看着我的眼神当真是活见鬼。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然后就看到她手里的香炉直直地往地上摔去。
那香炉一看就是行将就木的老古董了,哪里经得起这样一摔。
眼疾手快的我一个瞬移术,在它即将触地的一刻将它捞了起来,然后动作利落地放回了傅银筝手上。
傅银筝眼中的震惊在一瞬间化作了愤怒,她一只手揪住了我的衣领,问道:“项晚尘?”
她虽比我矮了一个头,但这个动作却颇有气势,我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在学府里被她支配的那段日子里,一动也不敢动。
“真的是你?你没死?”她问完,手上突然泄了力,眼中落下泪来。
她把我哭得有点慌乱,我连忙承认道:“是我是我,我没死,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殿主说你死了,还下了命令谁都不能提起你。我以为你闯了什么大祸,被悄悄做掉了……”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看着我问道,“你怎么在魔神殿里?”
我深吸了口气,道:“此事说来话长……”
确实话长。
一听到“话长”,傅银筝打断了我,道:“我得先把这个送去魔神寝殿,你在哪里供职?我等下去找你,你慢慢和我说。”
我顿了顿:“我就住在魔神寝殿。”
傅银筝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的偏殿。”我赶紧补充道。
傅银筝默了默,道:“先前有传闻说魔神大人在魔神殿里金屋藏娇,有说是一个孩子,有说是一只魔兽。项晚尘,不会是你吧?”
傅银筝的脸色有点黑。
我有点发怵,陪笑道:“当然不是。你看我是像孩子还是像魔兽?”
傅银筝并没有被我说服,她仍然十分怀疑地看了看我,若有所思道:“还真说不准。等我送完东西,我带你去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