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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桢拂开弥漫的雾气,走到他面前。

越近,越清晰。

陈崇州清俊的眉目裹着放浪之色,像一个无所畏惧的登徒子。

可慵懒无畏的面具背后,亦是无尽疲惫。

他胡茬有两三日未刮,从浅浅的青色变成粗犷野性的墨色,自下颌蔓延至双鬓。

沈桢从没见过这副模样的陈崇州。

糜乱,困顿,颓败又消沉。

长方形的铁板悬横住椅子,禁锢他身躯动弹不得,他悠闲仰面,笑纹泄在眼尾,“真想我了?”

没由来地,她心脏一拧。

他刻意掩饰自己的憔悴与狼狈,不愿她发现分毫。

沈桢清楚,陈崇州在区局没日没夜地熬着,被折磨得够呛。

提审他,多少有三四分把握,不可能无故扣押。

高门大户注重清誉颜面,一桩小小的桃色艳事,都当机立断压新闻,何况法律舆论,影响甚广。

这类实权派阶级,幕后有顶级律师团队打官司,洗白,引导控评。不论对手是政是商,有多大来头,但凡明处出现漏洞,往死里告。

即使省厅,没有万全之策,也不贸然强碰金字塔尖的人物。

有过前车之鉴。

12年,江氏深陷地下钱庄的洗钱丑闻,本市四大刊纷纷报道,其中一刊,是区政府直隶发刊。

两月后,江氏老爷子动用省里的人脉转圜局势,从地下钱庄的漩涡中全身而退,由钱庄的担保经理背锅,内幕在业界人尽皆知,可没有证据。而江氏急于平息议论挽回口碑,为师出有名,将政府旗下的《风云人物》告上法庭,提出在全省媒体渠道公开道歉三日,出于稳定公信力的考量,上面只得将时任长安区副局的郑龙停职处理。

这无异于打陈翎的脸面。

整个长安区局是陈翎一手带起,个顶个的重案精英,停职任何一个,堪称警界的巨大损失。

陈翎又不讲人情世故,下属失职,他带头处置,可真冤枉了,他也万万不容。

郑龙停职当日,陈翎卸下警服,亲自杀去江氏集团,和江家老爷子当场对峙,从江氏暗箱操作内定竞标,到长公子嗑药拘留,叔嫂罔顾人伦气死世家堂兄,细数江氏一族的丑闻,质问他可曾冤了江氏。江卫国七十高龄,被他威慑得无言以对,差点犯了心肌梗。

第二天,江氏集团法务部发布声明,与长安区局存在误解,双方议和,各退一步,郑龙官复原职。

基于此,在面对陈家这档级别的名流权贵,预审搜证阶段相当严谨。

不具备极大的胜率,不会撕破脸扣押多日,结下梁子,徒增后患。

他极力掩饰脆弱,她极力掩饰哽咽,“你是不是完蛋了?”

“嗯。”他嗓音喑哑,“完蛋了。”

沈桢咬着下唇的死皮,形容不出的感受,特憋屈,特压抑,“有隐情没。”

他闷笑,“你猜。”

“我没心思和你嬉皮笑脸!”她烦躁,浑身紧绷,“有隐情就坦白,没隐情,你活该。”

她吼得耳根通红,胸口也剧烈起伏,像触动了某根弦,连根拔起,拔出她最不为人知的秘密。

怨,也恨。

疼,也刺心。

那样矜傲清贵的男人,像一枚白璧无瑕的璞玉,泼了一抔肮脏黄泥,落得这般潦倒田地。

他伸手,“过来。”

沈桢没理会。

陈崇州忽然皱眉,手无力置于身前,人也战栗不止。

寂静的审讯室,回响他沉钝的喘息。

“你怎么了...”

他薄唇紧抿,唇瓣泛起青紫,他本就白皙,这下,连一丝血色皆无。

沈桢喉咙的涩意卷土重来,无措挨近他,“你伤哪了?”

陈崇州的额头渗出汗,掌心捂住腰腹处,“胃痛。”

她吓得六神无主,“你有药吗?”随即翻动他外套口袋,“你的药呢?薛岩能送进来吗?”

脸颊是粗粝的摩擦感,她俯身,他偏头,恰好平行的角度,吻住她。

沈桢一怔,推搡他,“你又诈我!”

陈崇州望着她,像偷腥的大老猫,“这样关心我痛不痛?”

他牙齿白,虽然烟瘾凶,却并无沾染锈渍,彼时面目沧桑,又是另一种味道,“傻子。”他好笑,攥住她手,“回回诓你,你回回上当。”

沈桢嘟囔一句,“你以为我相信你喊痛?”

她一向倔,不喜被戳穿,戳穿便恼羞成怒。

陈崇州最初觉得她有趣。

尤其在新世纪酒吧,她假摔进他怀里,摁住他肩膀,旋出膏体,以他眼睛为镜,诱惑性涂抹着。

指腹轧过晕开的口红,舌尖轻吮,妖娆的朱色衬得她娇白如玉,仿佛一个学艺不精的半人妖半的小狐狸。

两种矛盾的特质浮现于她面孔,搅动着猎物的欲望。

多比她漂亮也比她聪慧的女人不计其数,唯独沈桢胆大包天,一眼识破的招数勾着他,吊着他,没有章法,没有技巧,想来就来,想撤就撤,令男人挠心挠肺,后来,反而怀疑她是一个老手,反其道而行,故作青涩,实则放饵。

他拇指点了点她手背一颗小痣,无奈回应,“随你嘴硬。”

沈桢往回抽,他倏而用力,“以后长记性,男人天生会骗女人,谎言是他们的本性。”

“他们?”

他淡淡回,“对。”

“你不是男人?”

陈崇州目光落在她光秃秃的无名指,“可我不骗女人。”

“你没骗我吗。”

“骗了。”

她没想到,他这会儿倒坦诚。

“沈桢。”陈崇州喊她名字,“我真不放心你。”

她单纯心软,摆出和他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又到底不忍,见他“最后一面”。

陈崇州半真半假,“如果我能出去,你等我么?”

“不等。”她干脆,“有得是好男人,一个月嫁一个,都嫁不完。”

他成心惹她,“呆瓜一样,他们娶你么。”

沈桢丢出餐盒,“当然有人娶,陈教授自顾不暇,别操心我了。”

陈崇州隔着袋子,认出是黄焖牛肉,笑了一声,“只会这一道菜?”

她故意不看他,看审讯桌的速记本,“你不是一直没吃上吗。”

“家里吃过。”

“少糊弄我。”沈桢没好气,“倪影住院那晚,你匆匆赶去陪她,哪顾得上吃。”

“你知道我没吃剩的?”

她梗着脖子,“我就知道。”

陈崇州解开塑料袋的活扣儿,“蠢女人。”

沈桢呼出一口气,那股磋磨人的滋味沉甸甸笼罩在心头,“判几年啊。”

他夹了一块沾满酱汁的肉,“不确定。”

她百无聊赖,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大衣的羊绒毛,“真遗憾。”

“肯原谅了么?”他抬眸,瞳孔漾笑,“我下场惨,你解不解气。”

沈桢撇开脑袋,“判了才解气。”

“以前没发觉。”陈崇州撂下筷子,拿纸巾擦拭,“你心挺狠。”

“没你狠。”她倚着墙,“陈教授多狗啊,下大雨把我扔在荒无人烟的郊区。”

他低头,攒着纸团,“我回去接你了。”

灯柱直射下,投映出一缕漆黑,陈崇州面容藏匿在阴影里,“我沿着公路找你很久,没找到。”

其实,倪影意识到他不对劲,也因那日而起。

陈崇州开车过程心不在焉,频繁扫过后视镜的路况。

像是在默数,有几辆车路过,从何处驶来,车上有谁。

每一辆货车或私家车擦肩而过,倘若后座空旷,他刹那的黯然失神,倘若模糊不真切,他会提速追上,直到看清后座是否载人。

倪影第一次在他脸上寻觅到那么动荡挣扎的波澜。

“三叔明天出院,我今天不陪床。”她收拾完餐盒,扭头出门。

“沈桢。”陈崇州猝不及防叫住她。

她步伐一滞。

“万一我垮了,李江会护你去澳洲,不要耽搁。”

沈桢一动不动,没搭腔。

“审查期间,名下资产全部冻结,陈家也如此,能挪用的现金只有这些。”他如同刚才抚摸她的无名指那般,也抚摸自己的无名指,“记得去富江华苑,一旦我定罪,房子会充公法拍。”

她心口堵得慌,吸了吸鼻子,“何家没管你?”

“管啊。”他乏了,乏得筋疲力竭,懒散靠在那,“我娶她,何鹏坤管。”

“那你娶,起码渡过这场危机。”

他歪头,“我娶何时了,可娶不成你了。”

长发遮住她侧脸,“你娶与不娶,无关我。”

沈桢盯着鞋尖,陈崇州盯着她,“是真心话么。”

她从脚上收回视线,“倪影活不长了,你同情可怜她,连为孩子报仇都下不去手,生生让我受委屈,难道倪影比你自己的安危还要紧吗?”

“这么大怨气?”陈崇州笑声不禁更重,“看来这辈子,你消不了气。”

审讯室大门这时从外面推开,走进三个男人,为首是组长,他看到沈桢顿时一愣,“谁允许你擅自出入审讯室?”

一个下属附耳汇报,男人诧异,“陈厅?”

“她是陈厅的三叔。”

男人蹙眉。

下属击打自己嘴,改口,“三叔是她叔。”

“你昨晚聚餐没醒酒?”男人胳膊肘搪开他,在审讯桌落座,“闲杂人员清场。”

下属示意沈桢,“沈小姐,请您出来。”

她拎着餐盒,往门口走。

男人翻开一个档案袋,“陈董,有新证据呈交,指控你经济犯罪,长安区局和审计局商量并案侦查。”他甩出一摞文件,“咱们聊聊吧。”

沈桢闻言,不自觉停下,注视那扇门。

半敞的缝隙间,陈崇州面色一寸寸阴翳下去,眼底一剂惊雷劈过,风云乍涌。

男人枕着椅背,也震撼不已,“陈家不仅不保您,您的亲二叔落井下石,揭发您五年前为中旭集团操纵一场商业战争,高价收买鸿达集团的核心高层,违规获取商业情报,抄底垄断对方股盘,致使鸿达集团不堪负债,宣布破产,造成银行损失四十亿。”

陈崇州很快恢复镇定自若的气度,“商人过河摸鱼,水性好,捕大鱼,平安上岸,水性差,游得慢,饿死,淹死。各行有各行的残酷规则,鸿达集团破产,不干系我,是张鸿坤无能。他欠银行数十亿,为避免鸿达倒闭,源源不断给鸿达放贷,试图救市,是银行风险评估的环节有误,这笔糊涂账也算在我头上吗?”

男人和下级对视,气氛愈发凝重。

“陈董手段果然高明,一边算计鸿达,一边清除蛛丝马迹,确保东窗事发之际,择得干干净净。”

陈崇州态度斯文谦逊,“正规手段,合法博弈,我在商场没有逾越雷池半步。”

“那陈董从中旭集团得到三亿的报酬。”男人上半身匍匐在桌上,笑容一收,雷霆之势,“钱呢!正经合作酬劳三亿?你一没投资入股,二没当高管,他缺心眼啊,掏出三个亿打发你?”

这阵仗,沈桢一哆嗦,不由自主握拳。

陈崇州思量片刻,“也许他,真缺心眼呢?”

男人拍桌,“你他妈严肃——”

“组长。”下属拦住男人,“我了解到五年前中旭筹备上市,各项材料都审核通过,但同批申报的企业有五十多家,中旭想要抄近路,陈家和证监会关系很好,借助这次合作,中旭老总巴结讨好陈家的公子,希望马上挂牌上市,未必是陈二公子取财不正。”

男人神色稍微缓和一些,舔了舔上牙膛,“陈董,那钱的去向呢?”

陈崇州眯眼,“我自己的钱,有权利支配,花钱是罪吗?”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嘛,堂堂正正赚辛苦钱,花钱享受,自然没罪啊。”男人咂吧嘴,“所以陈董预备死扛,宁死不招,是吧?”

他从容不迫,“我招什么。”

“不赌,不嫖,不作恶。医者仁心,低调行事。”男人掰手指,“陈董表面确实无懈可击。可据我所知,陈董用中旭集团的三亿分别在澳洲,英国和法国各购置了一栋庄园,对吗?”

陈崇州一言不发。

“我有理由猜测富诚集团的六十亿,被陈董以同样的方式转移境外,毕竟轻车熟路了。”男人叩击着桌沿,“不过我承认,稽查组既然释放陈董,一定是证据不足。本省禁止商人向海外转移大量现金,陈董是私产,且在法律范畴内盈利所得,不属于企业公款,按道理这三个亿,我们不应该干预。”

他掸了掸西裤的褶痕,笑意深浓,“你明白就好。”

男人举起信封,在空中晃了晃,笑得人发毛,“我明白不重要,关键陈董明不明白这封检举信的内容呢?我估计你恐怕离不开这里了。”

下一秒,合住铁门,隔绝了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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