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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三日,西陵王进攻京畿三辅。
一身副将装束的男人在殿中跪下,他满身狼狈血污,肩头下几寸的地方被箭贯穿了,血滴落在地,蜿蜒如暗红色小蛇盘曲,“主上恕罪,匈奴骑兵悍勇,我们与敌军缠斗太久,死伤惨重,已经兵力不济,但眼下局势仍旧危急,恐怕要撑不住了……”
楚明允垂眸看着他,问道:“周奕有话要你带给我?”
“是,”副将大口喘息着,抬手死死按住流血不止的肩,“周将军说,为报主上当年赏识之恩,必定以身为盾,死战到底,只是眼看大势将去,还望主上能尽早撤离,保全自己。”
楚明允默然不语。
京中的七千精兵已经被抽调去守城,城中兵力几乎尽空,难以再镇压维.稳,心怀不满的豪强们正在窥伺着时机,而楚党中大多数人原本就是靠利益构结,当初使他迅速掌握了足以抗衡世家苏党的势力,如今一见无从得利,同党也被毫不留情地处决了,当即人心溃散,纷纷作壁上观,权衡着事态倾向。他如今手中兵力不足,身处孤立之境,而李承化竟能打着正统之名,堂而皇之地引匈奴骑兵攻袭进来了。
果真是大势将去的模样。
禁军统领突然疾奔进来,脚步仓皇地跪下,“陛下,大事不妙!刚刚传来急报,周奕将军战死,京畿被攻破,李承化带着一万轻骑正在向长安逼近!”
副将浑身一震,“周将军……周将军果真……”话音不由哽咽。
楚明允敛着眉目,没有开口。
这时秦昭也自殿外匆忙进来,一眼见到这场面,停住了脚步没有出声。
“陛下!”禁军统领焦急地仰头看向楚明允,“匈奴大军来势汹汹,我们该如何应对?”
“如何应对?”楚明允冷冷斜去一眼,“你还打算怎么应对,难不成也去开城迎他进来吗?”
统领瑟缩着低下头,不敢答话。
楚明允一把抓过长剑掷在他面前,“拒兵死守!”
“是!”统领捧起剑,急忙退了出去。副将回头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满是担忧地开口:“主上,李承化有匈奴一万铁骑,个个悍勇蛮横,而我们城外只有七千兵卒,即便还有禁军,可禁军毕竟不同于沙场之兵,只怕挡不住……”
“我知道。”楚明允抬手按着眉心,闭了闭眼,“下去把伤处理了吧,其他的不用你操心。”
副将也不多言,行了一礼后艰难地起身告退了。待他们都出了殿,秦昭这才默默地走到了近前。
楚明允并未看他,只淡淡道:“你也走。”
秦昭一愣,“师哥……”
“不走留着等死?”他声音不带感情,近无起伏地道,“让影卫也散了吧。”
秦昭猛地睁大了眼,“那你呢?”
“我?”楚明允勾了勾唇角,“我不走,我拼命活着不就是为了这一切吗,如今已经走到死局了,都结束了,即便能逃,可再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他缓缓摊开手,低眼看着自己的掌纹,“真是可笑,我花了九年才走到了这一步,结果不过几天就到了穷途末路。”他顿了顿,收拢了手指,“我不是输给了李承化,是天不容我。”
秦昭说不出话来,只能定定盯着他。
楚明允瞥了他一眼,轻描淡写道:“杜越还在府里,匈奴入城后难保会发生什么,你还不带他离开?”
他攥紧了身侧的手,手背上青筋毕现,却满心挣扎地没有动作。
楚明允平静到了极致,惊不起一丝波澜似的,“你方才那么急的进来,是又有什么坏消息了?”
秦昭看了看他,忽然不忍开口,如鲠在喉般地难受。
“说吧。”
秦昭张了几次口,最终只得涩声含糊道:“……李延贞不见了,羽林军正在向着宫城来。”
楚明允陡然愣了一下,而后他毫无征兆地缓缓笑了出声,笑声渐大,空落落地落在殿里回响,“他来了,”语调竟是欢喜的,他眉眼都盈盈弯起,笑得止不住,“他来了,他来了……”
秦昭终于忍无可忍,“师哥,苏世誉他是要来杀你!”
他笑得身形都颤,就这么抬眼看向秦昭,“我等他来杀我。”他笑意盈盈,“李承化算是什么东西,想要杀我,就该他来动手。”
秦昭紧咬着牙,“你真的是无药可救了。”
楚明允偏头,半晌缓了笑,轻声道:“我有许多年没回过苍梧山了。师弟,你以后回去了,就替我在师傅墓前敬一杯酒,告诉他我不后悔走到今天。”
话罢也不等秦昭回答,他扯过搭在一旁的帝袍披上,走出了御书房的殿门,长风盈衣,黑袍翻飞间金纹闪灭。
太尉府里杜越挠心挠肺地等了许久,一见到秦昭出现当即扑了上去,“你们俩怎么回事啊,现在才过来,走走走,快带我进宫我有急事要……”
他拉过秦昭就急忙忙地要往外走,被秦昭反手一把抓住了,奇怪地抬头看去,才发觉秦昭神情似乎有些不对,“怎么了?”
“我……”秦昭深深地看着他,想说什么却又放弃了,转而道:“我送你出城。”
“什么啊,我不是要出城我是要进宫找姓楚的!”
“杜越,”秦昭握着他的手发紧,认真道:“长安现在很危险,我送你出城。”
杜越一怔,当即变了脸色,“我才不走。”
秦昭真觉得自己快要急火攻心,顾不得再跟他解释,强拉着他就要出去。杜越却猛然恼火地一把甩开了他的手,“我说了我不走!”
他便怔然地盯着自己空了的手,一时做不出反应。
杜越也回过神来,懊恼地皱着眉,上前又握住秦昭的手,口气勉强算得上平和,“你送我出去,是不是还打算自己回来找姓楚的?”
秦昭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点了点头。
一股火当即又窜了上来,杜越忍了忍,才道:“你大爷的,你自己还打算跟他共患难,把我送走了没我什么事?我是不值得你们信还是没什么用待在这儿碍事?”
秦昭忙道:“不是。”
“那你觉得我是那种把你们不知是死是活的扔下,自己能心安理得跑了的人?”
“我……”秦昭语塞,“我不想你有危险……”
“可我也担心你啊。”杜越看着他。
秦昭蓦然呆住了,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杜越纳闷地疑问出声,他突然就抱住了杜越。
“你……”杜越吓了一跳,在他怀里有些无所适从,犹豫着却还是没推开,“喂,你这样……我就当你答应带着我了啊……”
秦昭没有说话,用力抱紧了他。
偌大的金殿死寂,楚明允独坐在皇位上,一手抵着下颌漫无目的地扫视过寥落无人的大殿,一手搭在椅上,指尖若有若无地轻点着,敲出轻轻的声响,幽幽回落在空阔的殿内。
他忽而停下了手,唇边勾起了一丝笑意。
等的人来了。
他听到殿门外马蹄声如闷雷滚滚而来,一刹而止,静极了,是全军定住。
而后殿门拖长了“吱呀”一声,几个兵士推开了门,分列两旁,落日余晖流淌进来,衬着殿外黑压压的一片骑兵,有人缓步走入,墨发白衫,远远地停在殿门前,抬眼看了过来。
只那一眼,让他搭在椅上的手不禁收紧了,仿佛听到了心跳的声音,一起一落都带了无由的紧张。
楚明允觉得好似有很久都没见过他了,目光痴痴地落在那眉眼上,半点都舍不得移开,静默了足有片刻,才弯眸冲他笑了,“怎么还这么没表情的,还在生我气?”
“世誉,”他笑叹了声,“像当初那样,再给我真心的笑一个吧?”
再要你一个笑,命都心甘情愿地交给你。
苏世誉不做声,静静地望着他,良久良久,敛眸收回视线,却是转而向旁边兵士吩咐道:“守好陛下。”
他转身出殿。
楚明允愣怔在皇位上,满眼都是苏世誉的背影,殿外斜照逶迤苍穹如血,兵士推着殿门一寸寸地合拢,苏世誉的背影一线线地消失在眼底。
殿门紧闭,阻断了如潮夕照,隔断了他的心上人,剩了满目昏暗。
又静到了极致,能清晰听到心间传来一声重响,随后无可抑制地颤抖了起来。
他突然发疯一般地冲下皇位,甩开阻拦的兵士,推开殿门追了出去,骑兵在远处隐成一线,极目处那白衫身影早消失了,他想要去追逐,却倏地踉跄着半跪在地,手死死地攥着胸口,蹙紧了眉喘息不止,心口那道伤忽然无比剧烈地疼了起来,像是被利刃破开了又涌出殷红的血来,疼得说不出话,也再笑不出。
残阳落在他发上,宫中花架上蔷薇花香流转浮动,春风未老。
隐约有重重马蹄声由远及近,楚明允猛然抬头。
“世誉……”
却看到是大队黑衣人马奔来,为首的马上坐着秦昭和杜越,对方显然也注意到了他,在他跟前停下了。秦昭带着杜越下了马,连忙将楚明允扶起,“师哥,怎么了?”
他身后的黑衣人也悉数下马,“主上。”
分明下令遣散,可三千影卫,无人离去。
楚明允深吸了口气,强定下心神,他正欲开口,远空中突然响起了几声鸟鸣,数只黑羽鸟从振翅飞来,落在了他们身旁。
秦昭拆下了落在肩头的那只鸟腿上的密信,顿时怔住了,不可思议地抬头看向楚明允,将密信递了过去。
楚明允接过,展开一看,也微微变了神情,“……李延贞下诏禅位给我?”
“不止,”秦昭一连解下数封密信,“师哥先前的革改诏书,被添了注解重新颁布了。”
“被处斩的官吏过往所犯一切罪行已经公示长安街巷。”
“京中闹事的豪强权贵接到朝廷禁令警告。”
“苏家表明臣服新君,其他苏党官员,包括陆仕也都转变了态度……”
秦昭有些念不下去了,看向楚明允,“师哥……”
楚明允抬手打断他的话,眉目紧蹙着,话音意味难辨,“……他现在应该是率着羽林军在城外了。”
“谁?苏家,是不是我表哥?”杜越终于忍不住凑了上来,看着楚明允道:“那个……我……对不起!”
楚明允和秦昭微诧地看向他。
“对不起啊,”杜越挠了挠头,“我一直没说,那时候你把我表哥玉佩扔了,我心里气不过,就去告诉我表哥了……我、我不知道你们俩会有今天这种事儿,但我表哥真的没那么心狠……真的……”他急着解释,索性将苏白的醉话一股脑全倒出来,生怕楚明允不信。
辨不清心里究竟是何种滋味,楚明允打断了杜越的话,对秦昭道:“你和杜越留在这儿,把马给我。”
他翻身上马,一勒缰绳,黑马抬蹄长嘶,楚明允扫视过随他上马的影卫们,并不多言,猛地调转马头,疾驰出宫门,绝尘而去,余晖在他身后洒落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