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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所有人都在往里挤的时候,是没有人会主动往外退的。何况还是发米这种消息。

县尉见人群开始控制不住的骚动,挥着手忙喊:“没有!还没有!现在要先清点入库!”

可惜没人听得见他的话,民情沸腾,所有人都在问:“发米吗?发多少?”

众守卫如临大敌,将群众死死拦在外面。

县尉气道:“不发!谁在这里传谣?再乱喊通通抓起来!”

众人问:“发不发?”

县衙干脆捂着耳朵走过去,一把年纪的文人,本身嗓门也不大,现在吵得他自己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断断续续的:“现在不能发!要等……完毕……县衙……再做……”

这时人群中又有人喊:“方拭非向上官检举何县令贪污啦!赃款就那藏在米仓里!他们要污了这些米!”

县尉手指在众人间扫过,气得发颤:“谁?有本事站出来!”

林行远忙抓住他的衣袖道:“方拭非这名字可以提的吗?”

胖子说:“当然可以啊,不说大家怎么知道是方拭非的功劳?”

可这功劳上沾着屎啊!

“什么样的人最叫人喜欢又信任?一是读书人,二是忧国忧民的读书人,三是忧国忧民又耿直莽撞的读书人!”胖子挥下林行远的手说,“这样一喊,声望有了,功劳有了。对读书人来说这东西多重要?反正方拭非不怕树敌,这名声不挣白不挣啊!”

他说完朝人群中蹿去,不停呐喊:“米价为什么不降?朝廷的赈灾粮我们为什么拿不到?徭役修的路建的工程最后都到哪里去了?全在米仓里!”

这些都是走江湖的人,武功比那些守卫高了不少。加上今日王长史来访,绝对不容许出现流血伤害平民的情况,如果闹大恐不好收场。

县尉心都颤了,点个米入个仓而已,都能发生这种事情?怕不是有人要害他啊!

他两边叮嘱安抚:“不要动手,好好说!都是假的,别听那些人胡说!他们是别有用心!”

胖子冲到人群最前面,一手挥开守卫拦在前面的大刀,在那人胸口用力一推,强横的力道竟然将人直接推倒在地。

他这边率先从防线打开一条口子,并钻了进去。旁边几位兄弟紧跟其上,很快粮仓门口便乱了。

瞧他这身手,不是一般人,混在人群中绝对早有图谋,等着看戏的。

县尉忙道:“拦住他!马上拦住他!”

那是自然的。

吃惊的是,那群健壮的守卫,竟然还追不上一个灵活的胖子。健壮的胖子就跟条胖鱼似的快速闪入门后,消失在人群视线中。

有人带头闹事,这里的兵力显然不够,守卫连躁动的普通百姓都拦不住。

县尉:“快!把城门闲余的守备都调过来!快!!”

那胖子钻进去没多久,又冲出来,朝门口众人撒了把碎银:“银子!后面有堆着成山的银子跟珠宝!”

人群瞬间就疯了。不管真假,全涌了进去。

守卫被冲散开,场面一时很混乱。

然而百姓进去后,没看见什么成堆的银子,一时堵在门口没有动作。

这时一人打开了仓房大门,喊道:“里面有银子!大家开仓找!”

众人围过去,发现这次是真的。

为了防火,粮食存放采用小仓多室,仓房间以墙相隔。因为今日有赈灾粮来要入仓,所以里面的几间仓房全都开了。

胖子他们找的是还锁着的门,直接劈开,基本没有意外,或多或少,都留着一些东西。

有的值钱,还有的不值钱。

百姓都涌进去后,胖子等人趁官差在控制场面,从人群中混了出来。朝林行远一抱拳,转身离去。

随后,城门大批守备朝这里靠近。

官府先合上粮仓铁门,再去降服仓内的百姓。留下一批人死守门外粮车,拔刀威慑。

林行远整个过程还是懵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那群被关在门外的百姓坐在地上痛哭。

他们哭得尤为悲伤,也不再想着去冲门或抢粮车,只是那样坐在地上,不说一句话,抱着身边的人,宣泄自己的委屈跟绝望。

啼哭声一起,就再也停不下去了。往日积蓄的情感顷刻决堤。

旱情中的一幕幕闪现在他们脑海中。那些饿死的穷人,那些挥霍的显贵。他们满怀感谢地捧着一碗稀粥向县令下跪,摸着寥寥几枚铜板蹲在米店门口哀叹……全是一幕幕不连贯又没有意义的画面。

他们的命是如此不值钱,就堆在那空荡荡的米仓里。

这种万民恸哭的场面,林行远从没见过。他喉结滚动,眼眶发热,耳边回响起那天方拭非说的话来。

林行远当时是这样反驳的:“以暴制暴,谁又比谁高明?如果何洺是错的,那你也是错的。”

方拭非朝天一指:“在官场上,谁在乎你的手段是不是光明正大,只有好用跟没用的区别。你也说了,不能跟官员讲情义。何况搜出来的赃银是我放进去的吗?检举的罪过是我编纂吗?今日如果是我冤枉他,那我叫暴民造反,可今日我说的全是实话,只能叫走投无路,官逼民反!任由他养痈成患,我就对了吗?”

“人人都是为了糊口饭吃,这群官吏把后路都给绝了。你也说了,官字两张口,上下通吃。我是一平头百姓,何洺是身不由己。恳求无人理,上诉没人管,穷人还有路走吗?明年朝廷要开始重新征收田赋,水东县究竟何时能见天日?谁又活该留在这里饿死?”方拭非冷笑道,“王长东是户部度支郎中,偏偏就在这个时候被打发到了水东县,这说明什么,这是天意啊!如今他急于做出政绩,好借此调回京城,不会有比他更适合更负责的人选。江南这一块不姓王,他做事又素来果决,他敢来,肯定得有人‘水土不服’。将此事闹大,陛下再下道旨意,他就会是严冬后的第一道希望,整个江南回春的希望。这机会错过再也没有了。”

林行远说:“我还以为你是一个君子。”

方拭非沉默片刻,说道:“那你真是误解我了。我做不起君子,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林行远抬手抹了把脸。

他不是水东县的人,没见识过当年的旱灾,所以不明白方拭非的心情。

可是如果同样的选择摆在他面前,而明知会遇上最糟糕的结果,他会这样做吗?

或许会。

……

不。

他会。

第7章 申冤

王长东到了县衙门口,何洺领着何兴栋一起出去迎接。

何兴栋站在何洺身后,低着头,恭恭敬敬的,今日特别讲规矩。

王长东尚未上任报道,此时一身麻衣,颇为低调。眉眼低垂,神色郁郁。他跟着何洺走到县衙门口,抬头看向牌匾,一时站着没动。

本县百姓是不知道哪个官又来了,也不管这些人。只是县衙地处闹市,加上今日有粮会到,不少人正聚集在县衙门口等消息。

王长东道:“本官名长东,字渐水,倒与这水东县颇为有缘,所以沿途过来看看,没给何县令添麻烦吧?”

何洺:“王长史这是哪里的话?请里面坐。”

王长东站着没动,似乎在等什么。何洺催促了一声,正要开口,,就听见远处传来喧哗声,随后大群的人簇拥了过来,气势汹汹,不是善类。

何洺心里“咯噔”一下,煞为不安,又不知是出了什么事,停下脚步探听。

一道宏亮的声音从那边传来:“方拭非检举何县令贪污!证据就在米仓里!”

何洺身形僵住。

喊话的那人重复了一遍:“何县令贪污,把赃银藏在米仓里,现在都被翻出来了!众人亲眼所见,满地的财宝和金银!城门都被人围起来了!”

何洺整张脸惨白下来:“什……什么?”

米仓被人劫了?谁有那么大的胆子?粮仓从来不许人进。

王长东侧立一旁,似乎并不为此感到惊讶。

何洺浸淫官场许久,顿时就明白了。

“是你!”他指着王长东道,“你!我就知道你来者不善,却不想你如此狠毒的心肠!”

王长东不见喜怒道:“比不上何县令。”

冲过来百姓眼看着要朝何洺扑去,何兴栋快步向前,拽了失神的何洺一把,喊道:“别打别打!”

王长史哪能真看着何洺受伤?立马抓着他的衣袖拉进大门,吩咐衙役:“关门!”

县衙的大门合上,百姓被拦在门口。衙役挡也挡不住,见势不妙,就先从门口溜了。

众人拍打着朱门,大喊何洺的名字。

何洺还在震撼中,失魂落魄般喘不过气来,哆哆嗦嗦地走下台阶。不过几步路的距离,竟然还被自己绊了一脚。

他是布衣出身啊,没有后台,没有背景,能做上水东县县令,哪怕在京师官员眼里只能算是无名小官,可对他来说已经是光宗耀祖了。他小心翼翼,生怕行差步错,怎么就这样了呢?

何兴栋扶着他,感受到他的颤抖和恐惧,眼泪瞬间流了下来。他嘴唇阖动,伸手抱住他,安抚地拍着他的背说:“爹,没事的,没事,有我在。”

他说着声音开始哽咽:“儿子一直陪你,儿子会保护你的……”

“是……是县尉害我……”何洺吞了口唾沫,痴语道:“我只是叫他去安置一下赈灾粮草,竟然变成这样。”

他看向王长东,忽然全身来了力气,要挣脱何兴栋朝对方过去。何兴栋又紧紧将他抱住,大喊了一声“爹!”。

何洺红着眼问道:“王长东!你为何要害我?我是哪里得罪了你,你竟要置我于死地。”

王长东立在一旁,轻叹口气,转过身:“你没有得罪我,可你得罪了不少人。地下埋的,外面哭的,你自己听听,不觉得造孽吗?”

“我造孽?上面多的是比我过分的,你敢去指着他们的鼻子说造孽吗?你不过是看我好拿捏才来寻我的麻烦,既已做了小人,何需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你们这些上面的人,有家族庇荫,才是真造孽!”何洺的手剧烈颤抖,“我也见过为官清白的,他做了不到一年县令,就被罢黜了。有一个因为贫寒不给上官送礼的,不出多久就被孤立陷害了。还有许许多多所谓的官员,数不胜数!非要逼我成为他们中的一个才叫公正吗?没有清官!根本就没有清官!”

何洺激动指控:“他们都不行,为什么非来逼我?若非水东县突发旱情,这里的人只会过得比其他地方更好!你以为我乐意看着百姓受苦吗,看着他们饿死吗?是你们逼我的啊,全是这世道逼我的啊!”

外头的声音像巨槌不停敲打着他的大脑。何洺走上前两步,对着门口的方向嘶吼道:“别吵啦!都给我闭嘴!”

王长东没有说话。

他知道,在官场上,何洺绝对不算是一个很坏的人,甚至在“坏”的队伍中,他根本排不上号。起码他对待百姓是和颜悦色的。对百姓那些不触及利益的请求,他会尽力去满足。县衙不算虚设,每天都会早起处事。

像何洺这样的家世,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

的确没有人完全干净,连他自己也是一样。

可是,错的就是错的,何洺为了名利放任自己在这泥沼中翻滚,染得一身腥臭,就要做好被揭发的准备。

水东县历经旱灾三年不缓,饿死者上万,他贪得太过分。他为自己贪,还要四处打点,为自己的上官贪,为手下贪。这成了习惯和理所当然的事情,是多恐怖的场面。

“你不能耐我何,你只是一名长史,且尚未赴任,不得插手县衙内务。”何洺稳了稳心神,又从中寻出一线生机。一定会有人保他的。何洺对着何兴栋招手道:“我儿,扶我进书房。”

王长东道:“你不用给谁写信,给谁写都没有用。我早已将此事上禀陛下,再过两日奏章就可到陛下案前。明日,录事参军曹司判会抵达水东县,因你德行不端,难以服众,事急从权,他将代管水东县粮储事务。等你把消息传出去了,叫你同谋赶过来,县衙里所有账簿,早已被我二人翻遍,他想再做手脚已是太迟。你罪责已定,难逃法裁!认罪吧何县令,替贵公子好好想想。”

何洺转过身,二人四目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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