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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了这个保证,马氏的心气才平了,看一眼歪斜着站在一边、没什么站相的张良勇,冲魏妈妈道:“还发什么呆?领他下去洗脸吃饭去,别杵在这看得人心烦。”
魏妈妈诺诺应了,过去牵起张良勇要走,马氏想起又追一句:“你明早还是往东院去,别不要你去了,你就真连个面也不露了,该做的样子还是要做!”
魏妈妈一怔——显然她自己是没这打算,然后才又应了,见马氏再没别的吩咐,牵着张良勇走了。
屋里马氏揉着额头,向张兴志抱怨道:“你看看,少说一句都不成!”
张兴志伸头往屋外张望了下——他在看饭食怎么还不来,嘴上心不在焉地道:“别怪她了,当初不是你一心要收服她的嘛,如今她向着我们了,你倒还有意见了。”
马氏不快地也往屋外望去,她望的是张良勇的背影:当初拉拢魏妈妈为的是把叶明光捏在手里,谁知真把人拉拢过来了,最得便宜的却是这个丫头生的小崽子,想当年她的良翰生出来时家里境况还一般,别说乳母了,连丫头都没使唤上,如今这个小崽子倒是享起福来了。
——她这是只想着自己,没站在魏妈妈的立场上想一想,对魏妈妈来说,她是个乳母,除了带孩子也不会干别的,舍弃了旧主投靠新主,想表忠心,除了努力显示这个唯一的技能还能怎么样呢?她倒是想巴结更得宠的嫡出子张良翰,可张良翰都十七八了,哪还要什么乳母,她想巴结也巴结不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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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小跨院里,叶明光洗过脸,让大夫看了伤,上了药,包扎好,便由珠华牵着一起到隔壁大院去吃饭。
这半天过得实在是跌宕起伏,大人孩子都饿了,上桌后别无二话,先默默填饱肚子。
一时饭毕,丫头撤下席面,换上茶来,张萱捧着茶,望着身侧头上绑着一色布条的两个小人,忍不住笑了:“这一瞧,你们姐弟还真是同病相怜,只盼着过了这遭,往后都否极泰来罢。”
这话珠华爱听,正经点了点头:“借二表姐吉言。”
叶明光在旁跟进:“谢谢二表姐。”
自家饭桌上从没这么热闹过,有弟有妹,张萱觉得分外满足,很想伸手把两个小人挨个揉揉脑袋,可惜两个都带伤,她只好退而求其次,迅速伸手,依次捏了把脸蛋:“乖——哎,光哥儿这脸肉乎乎的,真好捏。”
珠华被突袭,原要出声抗议的,听了这话不由被转移了注意力,转头也去捏了把叶明光的脸,感觉像掐进了棉花里,捏起来是挺好玩的,就是,这棉花也太大坨了。
她稍往后退了退,仔细打量了下叶明光洗干净的脸,勉强只能看出他的五官应该是端正的,至于美丑,实在是看不出来——小孩子肉嘟嘟的原是可爱的,可凡事月满则溢,他的肉多得过了头,五官都陷进了肉里,别说这是个半路天上掉下来的弟弟,就是打小一块长起来的亲弟弟,胖成这样,珠华也难夸出个“好”来。
她努力回想了一下吃饭时的情景,她当时也饿慌了,开头还看了叶明光两眼,见他不用丫头喂,自己使着勺子也吃得很好,她就顾自己吃去了,印象里好像是见他添过饭?
“光哥儿,你刚才吃了几碗饭?”
叶明光是个会计数的聪明孩子,伸出三根圆滚滚的手指:“三碗。”
……年纪是自己的一半,饭量倒是自己的三倍!珠华无语了,这么个吃法,不长肉才怪了。
她再伸手捏一把叶明光的小胳膊,比自己的还粗,让她立刻下定了决心:得让叶明光减肥!乘着他年纪小,赶紧纠正过来。
叶明光不知他“姐姐”在转悠一个多么可怕的主意,只感觉珠华那一把捏到了他的痒痒肉上,他忍了一下,没忍住,咯咯笑着往旁边躲开了。
他旁边就是张推官,张推官解决了一桩最头疼的事情,难得心情放松下来,看三个小的在那里聊,这时被叶明光挨过来,就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站起身来,笑道:“你们好好带着光哥儿,我去书房了。”
张萱道:“爹放心忙去罢。”
领着珠华叶明光一起站起来,目送他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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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推官到了前院,却没进书房,而是往书房旁边的耳房走去,耳房门紧闭着,门口横一条条凳,一个中年管事正坐在上面打盹——要是珠华见着他就认出来了,这正是她穿来那天,负责押棺的张宅大管家。姓李名全,张推官的头号心腹,关于珠华中毒事件的始末,张宅下人中真正知道完整真相的,也就只有他了。
听到脚步声,李全忙睁了眼,把条凳移开,向张推官弯腰:“老爷来了。”
张推官“嗯”了声:“把门打开。”
李全往腰上摸了钥匙,咔嚓开了锁,推开门,自己自觉站远到院门处去望风。
这耳房兼具了茶房和下人值房的功能,里面摆设不多,一个衣柜,一套桌椅,一套盥洗用具和床铺之外,就只有个茶炉子了。
此刻床上坐着个人,埋着头,虾着腰背,一副半死不活的生气——但他一听见门响,就猛地抬起头来,脸色蜡黄,然而目光炯炯地瞪着,待见张推官踏进来,他好似被人自后猛推了一把,向前就扑倒在地上,发出扑通一声门响,带起一圈浮尘。
“老爷,小的错了,小的再也不敢了,求老爷开开恩,饶了小的罢!”
☆、第18章
张推官走进去,在椅上坐定,语声平淡地道:“起来罢。”
这被关着的人自然是张推官的小厮洗墨了,牵机在他的看管下失窃,不管怎样,他都逃不了一个玩忽职守的罪名,张推官审问完他后就把他关起来了,一直关到现在,这事处理得有眉目了,才来处置他。
洗墨不敢,仍旧跪着,只是把腰背挺直了一点。
张推官也不强他,道:“不必如此,你跟我这些年,一向勤勉,这回算是无心之失,关了你这些天,想来你该吃了教训。”
他的话语很和缓,其中并无怒意,但洗墨听了,却是大惊,一下重新瘫软到了地上,他两条胳膊蹭着地往前爬了两步,声音中带了哭腔:“老爷,老爷我错了,求老爷狠狠责罚,随便怎么罚都行,只要不撵小的走,就是打断小的腿都绝无怨言!”
他还是个童子的时候就跟着张推官了,深知主家性情,张推官此时要是下令打他几十大板反而没事,因为不过一时皮肉受苦,忍过就算;但他什么都不做还像现在这样好言以对,那就可怕了,似张推官这等文人,好个修身养性,越是要同人绝交了,面上越是不显——既已决断,何必再费感情?再者,也是克己,免出恶语,免结生死大仇。
张推官不动声色:“你自家既然知错,以后能长一智,那便用不着我责罚了。我与你半天时间,容你收拾一下行李,往后,你好自为之罢。”
洗墨预感成真,脑中轰然一声,想去抱张推官的腿脚恳求,但他这些天来每天只能吃一顿饭,身体本来就虚,又乍得噩耗,这回却是连爬都爬不动了,只得瘫在地上哭求:“老爷,别撵我走,我知道这都怨我,怨我马虎,不该和银秀说漏了嘴,可我真不是有意的,她当时非要进去书房,她是老太太的丫头,我不敢硬推搡她,实在没法了才只好和她说老爷书房里有要紧的东西,不准她进去,谁知道她会回去告诉三爷,三爷在家呆得无聊,来拿我寻开心,逼着我问是什么要紧的东西,我胡诌了几个他都不肯信,堵得我快尿了裤子,我想三爷也就是好奇心重,不敢真动老爷的东西,又憋不住了,才告诉了他。谁知怎么弄的,又叫二娘子知道了——老爷,我真没想到最后会害了表姑娘啊!我真没有一点害人的心思啊,要是有,叫我立刻五雷轰顶,万世不得超生!”
张推官静静听他说着,这些来龙去脉,他早已审出,也早就听过了,但他逐出洗墨的心思已定,倒并不吝于再多给他最后一点时间,让他发泄一番。所以直到他连哭带喊地说完了,才道:“我知道你没有害人之心,但你戒心太弱,我先已吩咐了你,第一守口如瓶,第二不得放任何人进入书房,你没有一条做到。这回表姑娘命大,这场祸算圆了回来,下回呢?”
洗墨忙道:“求老爷给我一次机会,绝没有下回了,老爷吩咐我什么,我一定一字不改依着做,再不管别人说的!”
张推官摇了摇头:“我已下了令,把二娘子和银秀都送回老家去,她们都走了,倒把你留下来,是何道理?不必再说了,你去罢,我会替你把在衙门的奴籍消了。你往后便是自由身,不管做个什么营生,莫进官宦人家了,你的性子并不适合,倘或惹出祸端,未必还有今日运道。”
他一个做主家的,对着书童能把话说到这番田地已算仁至义尽,洗墨便有狡辩也说不出来,只能一个劲求饶,张推官却已不再理他,径自抬脚出门,去交待李全,让给他一顿饱饭吃,再帮着收拾下行李,天黑之前,务必让他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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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墨一百个不想走,但这事不是他能做主的,李全一行吓唬一行劝,赶在日落前硬是把他拾掇到了后门外,洗墨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不死心地还要跪下哭求,李全一把抓着他的胳膊把他拎起来,皮笑肉不笑地道:“洗墨啊,这做人得知足,你看看就你犯的事儿,换到别家去,一顿板子结果了你都不冤,我们老爷心慈,还叫你全须全尾地走了,你还有什么不足?”
洗墨哭道:“李叔,我知道我千错万错,可我以后真的会改,求你帮我跟老爷说说好话,只要不撵我走,叫我干什么都行——”
旁边有人走过,洗墨眼角余光瞄到一片锦缎衣摆,揉着眼睛一抬头,便见一个少年的背影正往门里走,他一个激灵,如见救命稻草般忙扑上去:“三爷,三爷,求你救救我!”
张家三爷张兴文让他抱住了腿,不得不住了脚,转过身来,一张俊脸俯视下来,好似才看见他:“洗墨啊,这是在闹什么?”
伸脚踹踹他:“放开我,有话好好说么,这像什么样。”
洗墨怕他跑,牢牢抱着不敢动,哭道:“三爷,老爷要撵我走,求你帮我跟老爷求个情,别撵我,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
张兴文挺诧异地声气:“哎?大哥为什么撵你走?”
洗墨这回谨慎多了,先左右看了看,见巷弄空旷无人,才说了,但仍不敢直言,说得很含糊:“三爷难道不知道,就是我告诉三爷的那话,老爷嫌我多嘴,不肯留我了——三爷你发发慈悲,看在我总是为了你的份上,帮帮我罢,我记着三爷的大恩!”
张兴文扯扯嘴角笑了:“什么告诉我的?又这话那话的,我竟听不懂你说什么。我可不晓得你干了什么事惹恼了大哥。”
“……”洗墨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三爷,你、你不肯认?”
“我认什么啊?”张兴文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又看向李全,“洗墨这是怎么了?我看他好像有点失心疯的样子,你也别太为难了他,大哥既然要放他走,那就好好地让他走得了。”
李全笑了笑:“三爷说的是,我没为难他,这正好言好语地劝他走呢。”
说着上前拽洗墨,“三爷说的话,你都听见了?你自己办砸了差事,就该自己认了,拉扯别人有什么用。”
洗墨还要挣扎,但他哪里抵得过李全的力气,硬是被堵着嘴扯开了,张兴文抬脚便走,好似摆脱了什么脏东西一样,头也不回。
洗墨瞪着他的背影,目眦欲裂。
李全此时倒叹了口气,移开了捂住他嘴的手,低声道:“我劝你老实走吧,你和三爷能较什么劲呢?”
洗墨眼睛通红,转回眼神看他:“李叔,我没撒谎,真是三爷来逼问我的,我也只告诉了三爷一个人。”
李全点点头:“我信你,可我信你有什么用哪?你再不服,那也是老爷的兄弟,我同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他把声音压得更低了,几近于耳语,“表姑娘这件事,实际下手的是二娘子不错,可背后有没有三爷的教唆,三爷在里面到底掺合了多深,你以为老爷心里没有疑惑?可又怎么样呢?老爷不能查哪,真查出点什么,老太太的两个儿女都不干净,你想她能不能发疯?清官难断家务事,老爷在外面再能耐,回到家里也只好就这么糊涂罢了。”
洗墨听得怔住了,好一会才咧了嘴,呜呜哭道:“那、那就这么冤了我——”
李全不耐烦了,啧了一声,拍下他脑袋:“你哪来的脸喊冤?要不是你嘴不严实,压根没这场事!行了行了,你老实走罢,别在这赖着了,老爷什么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赖也是白赖。”又吓唬他,“再不走,等会天黑宵禁了,当心巡城的大兵把你当贼拿了去,你可别指望有人去赎你!”
后一句多少起了效,洗墨磨蹭地爬了起来,李全把包袱塞到他怀里:“去吧,主仆一场,你不给老爷多找麻烦,就这么去了也算好聚好散,以后你遇着什么过不去的难事了,说不准还能来求求老爷,要再闹得不像话,将来可连见面都难了。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洗墨抹着眼泪,含糊地“嗯”了一声。
李全又道:“老爷待你不薄,这家里的事,你出去就全当忘了吧,不许到处去瞎咧咧。也别记恨三爷了,恨也没用,以后好好过你自己的日子,找个活计,娶房媳妇,有个家啊,就安稳了。我这都是为你好的话,你听见没有?”
洗墨鼻音浓重地道:“听见了,李叔你放心,老爷虽然撵了我,可一板子没打我,还容我收拾了包裹,我知道好歹,肯定不会往外说老爷的事,再给老爷招麻烦。”
李全满意地点了点头:“这就对了,快走吧,乘天色还来得及,赶紧找个地方落脚去。”
事已至此,洗墨心知再不能挽回,抽着鼻子,一步三回头地抱着大包袱走了。
待走出了这条后巷,他最后回望了一眼那间宅院,慢慢地,紧紧地咬住了牙关:他是不恨老爷,可他恨三爷,恨死了!
这事,没完!
☆、第19章
张兴文甩脱了洗墨,脚步轻快地一路往里走,他的目的地是正院,官舍地步有限,没那么多单独院落,他和张巧绸都跟着张老太爷及张老太太一起住在正院里,各占了一间厢房。
走至半途,前方路上出现了一道身影,张推官负手立着,看其架势,显是在等他。
张兴文心里突了一下,脚步陡然缓下来,慢慢走上前去。
他躬身行礼:“大哥。”
张推官默然打量了他两眼,见他衣衫整洁,神气清爽,才开口道:“你这阵子天天一早就往外跑,不到日落不回来,都干什么去了?”
张兴文直起腰来,笑道:“大哥公务繁忙,大约是没听说,徐四公子这几天在栖霞山下开诗会,南监里的好些同窗都去捧场了,他们还来拉我去,小弟不才,诗是做不成,但也想跟着长长见识,就一道去了。”
他口中的徐四公子是魏国公的庶出第四子,徐家是武将世家,他却是个喜文的,爱与人谈诗论词,兴致来时还开诗会,广邀同好,在金陵城里很有些名声,张推官自然也是知道他的。
“诗词小道,徐四公子富贵闲人,做个风雅消遣还罢了,你却不可把心思都耗在那上面。科举进学,终究还是以四书五经为要。”张推官不轻不重地点了他两句,转入正题,“离老太爷的寿辰还有小半月的时间,你别出去乱跑了,在家收收心,把你的功课捡起来好好温习一下。等寿辰过去,我领你去崇正书院一趟。”
崇正书院建在清凉山下,本朝金陵城里第一个状元就出自这家书院,可谓极有声望。张兴文忙道:“多谢大哥。”
“先不必,我同人家没什么交情,只能给你争取一个试读的机会罢了,能不能留下来,还需看你自己。”张推官盯视住他,“你若再和在南监里一样,惹是生非,叫人撵出来,我是没本事替你收拾第二回烂摊子了,你就和巧绸一样,回老家去,往后随你怎么样罢。”
“……”张兴文的下颚线条剧烈抽动了下,旋即变成一脸的惊讶,“巧绸怎么了?她惹大哥生气了?”
装过了。
张推官只消扫他一眼,心中已是一片彻凉。
这一对异母弟妹,竟是一般的心狠手辣,狼心狗肺。
张推官站在晚风里,只觉得疲倦非常,一个字也不想同他多说了,丢下一句:“回去问她自己罢。”便径自转身离开。
张兴文惊疑不定地在原地站了片刻,醒过神来,匆匆继续往正院去。
刚进了院门,就听到了一阵呜呜的哭声,张兴文撩起衣摆,大步跨进正房门槛,转进内室,便见张巧绸坐在床边,倚在张老太太身上哭得直抽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