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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御使见他话中并不全然是推诿之意,更加压低声气道:“只要能救得顾彾的性命,我愿将家产全数奉上。等事情了结,我就带着一家妻儿老小离开京城,顾氏本宗的宗主就是你的囊中之物……”

说实话顾衡对于宗祠、传承之类的话题并不感兴趣,让他更感兴趣的是怎样趁势把某些人困在烂泥摊子里出不来?

于是他重重叹了一口气,“让伶从兄逃得牢狱之灾并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有些人为了洗脱自己,可能抢先把所有的罪责统统推在他的头上。”

顾衡一脸的推心置腹,“童士贲是关键,偏偏他的死与伶从兄脱不了干系。如今叔父你退仕在家身上也没有官职,彾从兄又从来是个心高气傲目下无尘之人,就是侥幸出来也无人能庇他周全……”

顾御史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自然知道其口中的某些人是谁。

他沉吟半晌终于一咬牙,“我最开始以为周家为了保全女儿的名声,势必不会接下那封言辞激烈条件苛刻的休书。哪晓得周尚书为了撇开顾伶,竟然宁愿女儿背上弃妇的名声。当初要不是敬王殿下让顾彾刻意结交童士贲,我顾家怎么会落到如此下场?”

顾衡皱着眉头撇过来一眼,“此处虽然僻静,但是叔父说话还是要当心些。敬王殿下是何等尊贵的人物,怎么能由寻常百姓随意编排?我虽然资历浅,但也看得出当今圣上最是疼惜这几个儿子。关起门来他自家骂得,别人却是骂不得的!”

顾御史悚然一惊,心里却是又骇又惑于自己的失态。

想想眼前这个人年岁跟自己的儿子差不多,说话做事却是滴水不漏。从五年前进京开始顾衡就一步步打开局面,硬生生在一团荆棘的京城当中趟开一条血路。如今三十岁还不到,已经是炙手可热的正四品大理寺堂官,在皇帝跟前挂了号的大才。

反观自己的儿子顾伶把一手好牌打的稀烂,迎进门的女子只知关门斗狠一个比一个难缠,惹出的麻烦就像冬天的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顾衡不紧不慢的看着顾御史拈着一只空茶杯啜饮,几乎已经看得到他脑子里的浆水在激烈沸腾。

顾御史往日以善于审时度势为名,很快就权衡好了利弊。

他眯着眼睛想继续讨价还价,“我跟周尚书做了几年的亲家,的确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情。我若是把他死咬下来,就等同砍掉了敬王殿下的一支臂膀。如此一来,你正好到端王殿下面前邀功……”

顾衡轻声笑道:“端王殿下心境疏阔,从来不屑以这种妇人手段攻击别人。再说如今宫中圣人春秋鼎盛,几位皇子兄友弟恭,怎么落到叔父的嘴里就成了势同水火?”

顾御史在顾衡的面前从来没有占到过便宜,好不容易弯下腰屈膝前来求人也求得憋屈至极。

顿了一顿恨道:“我早就明白人走茶凉的道理,只是我才卸了职人还没离开京城,这些权贵人家的大门就关得紧紧的了。只可惜他们忘了烂船还有三千斤铁钉,我救一个人出来不容易,往死里踩一个人却容易的很。”

顾衡不理会他的疯言,站起身子打开雅间的门准备家去。

雨后的太阳从回廊上直直射下来,绯红官袍上振翅欲飞的云雁栩栩如生,捻金绣银的海水江崖纹在日头下几乎是光芒万丈,生生刺疼了顾御史的眼睛。

他蓦然想起自己当初的种种如意打算,如今回想起来才知道自己委实想多了。

看着远去的人影,顾御使缩在衣袖里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才明白老人们所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竟然是半点不由人。他深深的吸了口气呆站半晌,终于佝偻着身子一步一步迈出了东升茶楼。

第二天一早,浑身穿戴整齐的顾御史就到京都府衙敲响了登闻鼓,自告自身说莱州籍举子童士贲是其买凶所杀。但他也是奉命所为,因为童士贲为好几人捉刀,那几个人的父叔都是朝中高官,且如今都与周尚书私交甚笃……

初听得音信的敬王正在吃早饭,闻言蓦地一惊。

推开王妃杜氏递过来的茶水问道:“这消息确实吗,顾彾的案子我不是打过招呼吗?怎么这会儿功夫他老子又冒了出来?”

因为有女眷在,站在一旁抹汗的龚先生不敢抬头,老老实实的回话,“消息确实是真的,咱们的人把顾御使的状纸抄录都拿过来了。宫里传出话来,说圣人很生气……”

杜王妃虽然不太懂时事,但也听出事情不大妙,忙带着两个贴身服侍的丫头退在一边。就有人手忙脚乱之间,把两只釉里红莲花纹杯盏碰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敬王看看地上的脏乱觉得无比碍眼,冷冷扫了一眼杜王妃,面上不自觉地带了一丝恨恼,却又很快掩了过去,沉声道:“外院的书房人来人往的多有不便,你再亲手做了吃食就放在内院,有空了我自然会回去用。”

杜王妃连忙应了,努力端着笑脸关门退了出去。一转过二门脸上的笑容就垮了下来,忍了许久的恼意化作泪水滴在衣襟上。她一直以为的琴瑟合鸣,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先前闯了大祸的丫头青白着一张脸嚅嚅相劝,杜王妃摇了摇头,忽然想起从前隐约听说过的谣言,敬王殿下心中……有一个碰不得的朱砂痣。那人才是他的心头肉山间雪,只可惜到现在为止都没谁知道那到底是谁?

不,这世上也许还有一个人知道!

敬王府一重又一重勾画精美的回廊斗拱在眼边闪现,这个念头像猫爪子一样轻挠着人心。杜王妃看着脚底下悠然游玩的锦鲤,紧紧攥住了手里的帕子。

有仆妇远远躬身恭敬禀道:“宝钞胡同顾御使府家的大少奶奶周氏过府拜访……”

※※※※※※※※※※※※※※※※※※※※

每个人都在努力向上攀爬,生怕自己掉下去……明天要上班了……

第二五六章 狼狈

顾御史府的大少奶奶周氏, 不就是周玉蓉吗?

杜王妃胸有成竹的微微一笑, 这是不是瞌睡来了就有人送枕头?她对于周玉蓉私下里虽然有嫌隙, 但现如今那人已经是名声落魄的弃妇。昔日处处争锋相对闹意气的闺中姐妹,如今一个天一个地。

心口如一团烈火紧紧包裹住一般,燎得杜王妃迫不及待的想马上看到这个人。刚才被敬王申斥的郁闷一扫而空,她低声吩咐了几句,身边伺候的大丫头领命而去。

周玉蓉挺直背脊随仆妇进入王府后宅的时候,周围静悄悄的没有半个人。

石阶下的树叶枯黄一地,被秋风卷着不停地从东头滚到西头。她脚步一顿疑惑地张望了一下,领路的仆妇回头看了一眼,似乎是在嫌弃她少见多怪。

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周玉蓉神情一僵,长这么大何时看过别人的脸色?心里却知道今时不同往日, 把一口闷气忍了又忍, 这才跟着仆妇继续往里走。

内院的正房里,厚重繁复的帷幔挡住了初生的秋寒。穿着雍容华贵的杜王妃闭着眼支着头, 一边坐在椅子上喝茶,一边听着身边的丫头禀告着府里的用度。

似乎良久过后, 她才恍然察觉屋子里多了个人, 笑着招呼人坐下, “……我这一天到晚的瞎忙,竟没有空闲接你过来玩耍。前些日子贵妃娘娘还在念叨, 说有些日子没看见你进宫了, 可见各自成了亲人就有些生份了。”

杜王妃神情温婉絮絮叨叨的, 似乎两个人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芥蒂,隐隐带着上位者才有的俯视和平近。

周玉蓉反而放下悬了一半的心,顺着她的口气说了几句别扭的奉承话,诸如气色怎么这么好,头上的簪子怎么这么精致,主宾你来我往,屋子里的气氛一时变得融洽无比。

过了半晌,周玉蓉才缓缓道出来意,“宝钞胡同顾家已经和我势同水火,本来就是一笔说不清道不明的烂账,如今这些人用心险恶居然牵涉到我父亲身上,硬说那年莱州举子童士贲之死是我父亲指使……”

杜王妃在暗处微微皱了皱眉头,随即道出自己的难处,“你也知道,敬王殿下向来不喜后宅妇人指手划脚。何况这些事情我也不懂,若是胡乱出些主意,只怕到最后反而会伤了周尚书的名声。”

周玉蓉见她满口推辞就是不肯给句实话,心中顿时有些气恼。

“我父亲本来想亲自过来的,只是想到如今是多事之秋,不想给敬王表哥惹麻烦。我如今是顾家的弃妇,反正光脚不怕穿鞋的,也无所谓名声不名声的事儿,我父亲这才同意让我先过来探个信儿。”

这简直像个混不吝的女光棍儿说的话。

杜王妃碍于身份对于外面的事情只是一知半解,这还是第一次知道顾家的案子居然牵连到周尚书身上。她暗暗揣摩着周玉蓉的心思,去拿不准敬王对这位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妹到底有何打算,但却知道丈夫对周尚书这位亲舅舅是极为尊重的。

周玉蓉见不到敬王,又见杜王妃态度冷漠,一时悲从心中来,言语间就不觉其厉。

“我父亲他老人家半辈子的期望都放在表哥身上,我们这些当亲儿亲女的反而要排在后头。就是做些错事其根本也是为了敬王表哥,若是就这么被撇下不管,只怕会寒了许多人的心……”

这话半是威胁半是控诉。

杜王妃本就不知道事情的前后经过,眼见这话说的极其不客气,神色也有些冷,“你先来找我,必定是想让我把话完完整整的传给殿下和贵妃娘娘。只是你要知道,男人们都是在外面做大事的,纵横取舍完全在他一念之间……”

这就是不敢打包票的意思。

周玉蓉气得深吸了好几口气,勉强稳住心神,手臂颤抖着靠着椅背上。在家里她主动请缨而来,就是想着自己和敬王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

永祥胡同的周家在京城已经盘踞百年,好不容易才开拓出眼前的大好局面,眼看就能成为朝廷一等一的权贵,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功亏一篑呢?

顾伶被告谋害童士贲时,周玉蓉还有些幸灾乐祸,心想自己幸亏及时离开了这个烂泥坑,虽然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但没想到转眼之间顾御史冒了出来,顾彾的口供也变了,意遥指周尚书才是幕后主使人。

别人的指控可以一笑而过,可顾御史是周尚书的儿女亲家。

乙酉年的春闱在圣人面前留有把柄,正找不到撒气的对象,所以如鲜花着锦的周家瞬间就如同风雨飘摇。周玉蓉本就是名声难听的大归之人,这场祸事最初的起因也是她。所以不但长兄周玉潄,连一向疼爱她的周夫人也颇有微词。

林林总总竟没有一件事是顺利的。

周玉蓉知道敬王表哥绝不会撒手不管,毕竟自己的父亲是宫中周贵妃唯一的兄弟,今天自己来这一趟纯粹是做做样子。但心口还是气着了,猛地站起来直直看过去道:“要是让那些外人知道王妃娘娘如此落井下石见死不救,你只怕会得一个极好的名声!”

杜王妃猛地醒过神来,顿时变了脸色。

一旁伺候的贴身大丫头晓得她的心思,忙笑着把周玉蓉拦住道:“这满京城谁不晓得我们王妃娘娘是个心慈的人,怎么话赶着话僵住了。您快坐着,厨下才送来乳蕈粥,趁热用一盏正正好……”

周玉蓉原本也不想走,父亲树大招风不好在外面行走,哥哥又是个无用的,家里还眼巴巴的等着她带好音讯回去呢。

杜王妃松了一口气,在没有吃准丈夫的态度之前,这位表妹只能小心哄着。她喝了几口粥后笑道:“这刚生出的乳蕈最是滋养妇人的身子,府里的用度紧,我也只能得这么一点,你今天倒是来的是时候。”

周玉蓉从小用的东西都是顶顶金贵的,这乳蕈虽然难得,但是在她的心目当中也不算什么稀奇之物。依着言语用了几口觉得土腥味太重,心想这小门小户出身的杜玉蓉虽然当了皇妃,眼皮子还是太浅。

杜王妃未出阁的时候惯来和周玉蓉喜欢针锋相对,一见对方的神色就知道这人肚皮里又在埋汰自己。

她本来不屑一顾,但安静了一会儿后就带着笑语气安闲地闲聊起来,“……以后你可怎么办呢,若是重穿嫁衣另走一家,京城里知根知底儿的人家还好,若是遇上那尖酸刻薄的公婆,这以后的日子可不好过。那顾伶千错万错,你们总是少年夫妻……”

这明里是劝她与顾彾重归于好,暗里却是在揭她的伤疤。

一团已经熬成细糜的乳蕈正正卡在喉咙眼儿,周玉蓉脸色变了又变,一张脸青红不定,食指紧紧压在粥碗的掐丝银边上。

她隔了一会儿才勉强笑道:“这男人的心善变,我就是做的十全十美落在他的眼里也得不到一个好字。既然这样,我何不活得痛快些!”

杜王妃倒是佩服她敢说,又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疑问,推过去一碟扬州细茶点,状似无意道:“你和殿下从小一起长大,对他从前的事必定是知之甚祥。那年在景仁宫披香殿你跟我说过,殿下心中有一个甚为看重的女子,只是因为种种原因不能收在身边……”

周玉蓉大睁着眼睛愕然看过来,听清之后几乎要爆笑出声,长长吐了口气惊异道:“这都过去多久了,你怎么还记得我从前的胡话?”

杜王妃难堪至极,面上虽然带着笑,眼底却满布着狐疑和警惕。

这世上没有哪个女人不介意这种事情,没有哪个女人不期望丈夫对自己一心一意。敬王对她虽然体面周到,但两个人相处时总觉得差了一点什么东西。但是敬王身边的三两个侍妾也没有格外出众的,冷眼看着相处时也只是寻常。

杜玉妃一度怀疑这个人是周玉蓉凭空杜撰的。

周玉蓉终于扳回了一城,笑盈盈地看着屋子里的丫头和仆妇退下,这才转头神秘道:“你真想知道啊,我也不是不告诉你。只是我真的告诉你了,我爹的事你一定要上心了。”

两个人的眼神一触,杜王妃牙齿恨得几乎要咬出血,脸上神情却丝毫未变,“周尚书是殿下的亲舅舅,宫里周贵妃那里自然由我去打招呼。不过是一个寻常举子死了,对于咱们这样的人家来说根本不算个事儿。”

其实周玉蓉心中也是这样想的,但总不及人亲口保证。

听到杜王妃的许诺,连日来的忧愁放下大半,她面上不掩恶意的凑过来笑道:“那个女人么说起来你也认识,只可惜敬王表哥认识她的时候人家已经嫁为人妇。恨不相逢未嫁时,还君明珠双垂泪。那女人的手段颇深,越发勾得敬王表哥神魂颠倒……”

——大理寺四品少卿顾衡的夫人。

直到周玉蓉一改来时的狼狈,心满意足的踏出了敬王府,杜王妃都还没有回过神儿来。丈夫心中心心念念的人,怎么可能是顾夫人?但转念一想又不是没有可能,那位顾夫人性情爽利容颜极妍又擅打扮,几次宴会上碰到时都让人耳目一新。

杜王妃犹记得有一回看见顾夫人穿了通身墨绿织彩富贵福寿纹的锦袄,以绿蓝、雪青、宝蓝织出折枝牡丹,斜襟上是一只缀着缨络的宝石花,衬得她肌肤如雪似玉。听说一场宴后,那年荣昌布庄的各式锦缎被各府的夫人小姐们疯抢。

大丫头小心劝道:“这周氏明摆着一片狼子野心,所说的话也不知是真是假,娘娘千万小心不要上她的当。”

杜王妃心不在焉,全然没有听进耳朵里去,良久才叹了口气,“她说的应该是真的,可就因为这样才更招人恨。顾夫人与我无冤无仇,我犯不着平白无故地与她为敌。吩咐下去,今天周氏到咱们府里到访的事也无须特意让殿下知晓……”

大丫头心底一紧,知道周玉蓉彻底惹恼了自家主子。

第二五七章 礼单

杜王妃作主瞒下周玉蓉来访的消息时, 心里还有些七上八下。她却不却道其实周玉蓉走这一趟纯粹是多余, 敬王对于周尚书的事已经完全插不上手了。

九月初, 宫中圣人下旨对乙酉年春闱彻查。

官场上的事就是这样,没有爆发出来的时候你和我好大家好,但是一旦出了纰漏就恨不得把对方往死里踩,弹劾周尚书徇私舞弊的折子半天工夫就堆了尺高。

原先一直稳如泰山的周尚书慌了手脚,他敏感的察觉今次皇帝的态度不同往日。

从什么时候起周家的圣眷已经薄弱至此,景仁宫不是还有一直深受皇宠的周贵妃吗?周阁老故去之前,皇帝不是大事小事都要前来询问吗?春闱舞弊案一直雷声大雨点小,被宣布彻查之前为什么没有一点风声透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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