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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老太太眼睛一亮满怀慰藉,悬着心终于放下来,先前的惶恐也渐渐消散。复叹了一口气,挟了几片肉又喝了两碗热汤,这才慢慢回屋歇息去了。
顾瑛将羊肉锅子的铜盖盖上,又用铁箸夹出几根烧得正旺的银炭放在一边。哥哥这时节还没有回来,汤都要烧干了。
远处的街巷传来更鼓声,顾瑛忽然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孤寂。她慢慢地拨动手中嵌银头的竹筷,心想其实自己也是有私心的。哥哥是名冠天下的榜眼,冷峻清雅踔绝金玉,即便是在堂堂皇皇的京城,坊间也有无数的女子思慕于他。
就像那位所谓的周侍郎之女周玉蓉,家世高贵人又生的极好,还有京中第一才女的美誉。却几次三番地找借口主动登门,不过是折服于哥哥的人品才华罢了。
顾瑛缓缓握住自己的手腕,抬头看着窗外的大雪纷飞。走到这一步,早已容不得自己抽身退却。哥哥这么好这么心善,所以站在他身边的人只能是自己。先前跟祖母说的不是谎话,若是此时畏于流言抽身离去,只怕自己后半辈子日日要活于懊悔之中。
——诸天菩萨在上,请容许我这辈子自私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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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二章 夜归
夜归的顾衡推开门的时候, 见到的正是这样一副场景。
昏黄的灯光下安静而谧然, 屋子里充满了羊肉玉米饼的香气, 让饥肠辘辘的夜归人感到由衷心动,仿佛浑身的疲惫都可以尽情敞开来晾晒。他无声无息地站在廊下, 五官被凛凛寒气刀雕斧刻,冷峻得象一尊庙里俯眼看世间的石像。
良久过去,顾衡才轻手轻脚的解下漳绒斗篷。上面落下的雪沫子一遇热气便化作雪水,在地上浸染出一滩小小的水渍。
听到动静的顾瑛睁开眼睛, 什么也未问什么也未说,微微一笑就动作麻利地开始添炭挟菜挟肉,末了装满整整一碗递过去。顾衡也不做声, 接过来就开始闷头大嚼。
屋子里只有咀嚼食物的悉索声,却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契合。
顾瑛晚上一向吃得不多,就一边看顾着碳炉, 一边帮哥哥挟菜倒酒, 等人吃得大半饱才笑道:“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可是衙门里有什么难事?我听说京城的官衙腊月二十五六起就开始封印, 怎么哥哥还这么忙?”
两碗撒着韭菜花的羊肉汤下了肚,整个人都开始暖和起来。
顾衡嚼着一块香甜爽脆的菘菜,觉得人生惬意不过如此,靠在椅子上懒懒微笑道:“如今我还算新进之人, 自然要比别人受累些, 等过了这段时日就好了。倒是正逢年关, 你在铺子里只怕比以前更加忙了吧?”
辛末科共取进士三百人, 除了三鼎甲之外都要馆选。甄选过后,只有极少部分人可以成为庶吉士,或是留在翰林院,或是进入六部观政。熬过三年资历之后,才有机会获准升迁。
顾衡身上担的工部虞衡司堂主事,虽然只是七品,但却是实打实的正职官衔,更何况还是正儿八经的京官。攒够资历外放的话,兴许能谋一任偏远地区的知府。
顾瑛自然不会担心这些,听到哥哥的问话,眉眼俱是笑意地翻了一下手心,“今天我和董掌柜盘了一下帐,少说赚了这个数。他说要是晓得京城的生意这么好做,老早就撺掇他们郑东家过来开铺子了……”
顾衡手中竹筷顿了一顿,面上淡淡一笑。
“郑绩未尝没有这个心,只是那时候他没有这个胆子。即墨郑家光有银子却无子弟身上有功名,到京城里开这么大一个布庄,每天的流水和利润落在有心人的眼里,无异婴孩怀抱异宝,最多能在水面上折腾几个月就不见了踪影。”
顾瑛一怔,“所以哥哥才费尽心思把端王殿下扯进来入股,就是想给荣昌布庄寻一把结实的保护伞吗?”
顾衡不知道她为什么提起了这个话题,但在自家人面前也没什么收着掖着的,就点点头道:“端王殿下虽然不受当今圣人的看重,但他这副金面用来糊弄一两个小鬼还是相当好用的。”
他端起酒杯轻嗅,里面是自己一向喜爱的浮罗春,于是心情更是好上几分,浅浅啜了一口道:“端王殿下爱惜名声想悄无声息地求份财,郑绩想借机求势光耀门楣做大做强,我是两样都想求,所以大家才能紧紧拧成一股麻绳。”
喝着浓醇羊肉汤的青年一脸的理所当然,丝毫没有为自己的锱铢必较和立意自私感到羞愧。与其清俊文雅的姿容半点不相匹配,偏偏顾瑛没有觉得丝毫不喜欢。
她将一盘烩三珍推过去,有些犹疑道:“董掌柜说,郑绩大哥……听说了我们定下日子之后,准备亲自进京相贺,听说还置办了一份极丰厚的礼。这人行事如神龙见首不见尾,在我面前也一口一个妹子,我竟不知道自己在他面前有这么大的脸……”
顾衡微微皱眉,手掌握紧又松开,旋即不动声色地把碗里的烩三珍吃尽。
“他倒是一个有心之人,大概是常走江湖面面俱到想在我面前尽量留个好。这世上,谁都看中在微末时结交的真朋友。妹子你也不要妄自菲薄,管他什么礼你先收下,日后我想办法还了就是!”
意思是这份礼用不着顾虑推拒,送过来时尽可以坦然收下。
顾瑛在京城住了这么久,对京里迎来送往的规矩也大致了解三分。别人送了什么礼,那么日后就要还相等厚薄的礼物。还轻了人家心里会看轻,还重了人家也会惶恐难安,误会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硬要有求于人?
好在顾衡如今只是做了七品的工部堂主事,迎来送往打点上峰数额都是有限。顾瑛就莞尔一笑,“哥哥你好生当官,而且一定要当个清官。若是手头差什么或想置办什么孤本善本珍奇古董,尽管给我说一声,如今我养得起你……”
顾衡啼笑皆非,却想起先前在门外踉跄而去的身影,心底复又冷硬起来再无迟疑。
这世上有些事就是这样,不思进取则退,不争即会输得精光。眼前之人是一定要的,为了护着日后的小家,权势银子统统都不能缺!
他定了定神带笑回道:“是啊,我知道我妹子能干,一个月挣得比我还多。不过现在我没有什么想买的,你把手头的银子拢拢,尽数办成自己的嫁妆吧。反正到了最后,都是要带到咱家来……”
顾瑛听出了他话中的戏谑之意,不知为什么心里却反而感到踏实许多。
她抠着桌角的一点斑驳轻声道:“过完这个年,我就要到顾九叔租住的房子去待嫁了,哥哥千万要照顾好自己,每天要按时吃饭,冷暖记得添衣…”
年轻女郎提及自己的婚事终究有些羞赧,黑鸦长睫低垂,象晨雾中蝴蝶的羽翅微微颤动,在白净的面颊上投下青色的暗影。
这一年以来顾瑛长高了不少,迅速退去少时的稚嫩娇憨。进退有度稳重大方,顾盼间却又灵动异常,人也越发显得清丽无双。
屋子里忽然沉寂下来,空中好像有什么燥热的甜蜜的东西隐隐浮动。就像时令到时,田野里自然而然会香气迎鼻蜂来蝶往。顾衡忽然间就有些心痒难耐——为什么要把大婚定在明年三月。这时候看来实在是太过遥远了,也不知道这剩下的一百天怎么捱过去?
他想起一件事,站起身从漳绒斗篷的侧兜里掏弄了一会儿,小心地取出两枝手掌长的梅花。微笑道:“回来的时候看见巷口的梅树开得正好,就悄悄给你折了几朵回来……”
深红色的梅花晶莹剔透宛如玉石,在青年男子修长的掌心里散发出幽幽的清香。
顾瑛扎扎实实地错愕了一会儿,却还是老老实实地接过梅花簪在鬓边。
巷口那家的梅花是百年难遇的珍品,名为骨里红。色深红重瓣,疏枝缀玉缤纷怒放,盛开时艳如朝霞,仅一棵树便能形成梅海云蒸,即便凋谢其色也不会黯淡。
梅树的主人把这棵骨里红视为珍宝,等闲不让外人观。每到花期便不顾严寒在树下结庐而居,更养有两条半人高的恶犬看护。这几朵花看似轻轻巧巧地送过来,也不知这人暗地里费了多少劲?
顾瑛不着痕迹地低头,果然看见自家哥哥的一双厚底官靴遍布泥泞雪污,左边的裤腿也挂破了几条小口。她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这人难怪回来这么晚,竟然是悄悄跑到别家去做贼了……
顾衡却是一无所觉,仔细端详着人比花娇的妹子,只觉手心儿痒得厉害。他悄悄掐了自己一记狠的,暗暗告诫自己左右不过三个月,此时切切不可孟浪无礼,再好生忍忍也就到了。
吃完晚饭回到自己的房间,天上的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地面冻得像石头一样,院子里的几棵老树只剩干秃秃的枝杆。在屋内灯光的映衬下树皮尤其显得干褐,像进入暮年的老人。
顾瑛对着铜镜看自己通红的一张脸,却是实打实的满脸笑意。
她想着哥哥那幅力持镇定故作轻松递过骨里红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眼角的笑意也更深。这样实心眼的哥哥,就是自己以后托付一生的良人。从来不会把关心爱护挂在嘴边,只会把所有的麻烦事提前一一解决,让她再无所忧无所惧。
她想了一会儿,从妆台里面取出一只尺高的木箱子。
箱子是普普通通的红木,上头连一丝多余的纹饰都没有。打开后,左边匣子里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一叠银票,粗粗一估就有近千两。右边匣子里是各色地契和房契,用不着翻看,每一张的户主都是顾瑛二字。
最下面的两层匣子装了各种珍贵的首饰,镶了西洋舶来宝石的,嵌了羊脂玉的,赤金的点翠的掐丝的,林林种种让人看了眼花缭乱,其中大部分都是哥哥带自己到各处银楼斥重金买下的。
他说,女孩子大了就要好生打扮起来才是……
虽然盛装妆饰的时候很少,但每一件首饰都包裹着浓浓的记忆,此时想起来件件都流淌着甜蜜。顾瑛把几朵骨里红摩娑了一会儿,小心地放在一只桃献三千嵌黄碧玺的满冠旁边。
她偎在厚实的被褥里,很快就进入了梦乡,鼻尖却总浮动有隐隐的香气。
大雪断断续续下了一夜后终于停了,清早的城门洞下有兵士在躬身打扫,几辆马车顶着刺骨的冰寒头一茬子顶了进来,惹来看门人的怒斥和白眼。负责值守的都是成精的,一眼就看出这伙人虽然算殷实富裕,但嘴巴里的乡下口音是无论如何也改不掉的。
一个穿了宝蓝绸袄的高瘦青年看着远处气度威严的琉璃黄瓦,令人心生敬畏的砖红宫墙。深吸一口凉气,掩下眼底怯意回头雀跃喊道:“娘,咱们终于到京城了。天远路远赶了这么久的路,一定要让衡哥叫酒楼里最好的席面招待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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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主:房产田产铺面首饰全部算作媳妇儿的婚前财产,我就是一打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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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三章 恶客
一身簇簇新檀香色长身祆裙的汪太太略有些挑剔地看着眼前的小宅子。
——不过浅浅的两进, 连个像样的照壁都没有, 一进门就是两颗光秃秃的榆树。因为正值寒冬, 根本看不到草木丰茂的盛景。这就是所谓的京城吗,还没有老家的一半大。
一旁的顾家二郎顾徔心怯之下更有些着急, 踌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阿娘,你千万要收敛些脾气。那位大人仔细嘱咐过,说衡哥儿如今好歹已经是七品京官,你……多少都要给他留些面子!”
汪太太本来也有几丝胆怯, 但看见自己最疼爱的二儿子如此瞻前顾,一片为母则刚的心气儿立刻就高涨了起来。
她左右看了一眼,生怕别人听不见一般昂着头扬声道:“莱州城里谁不知道顾衡是我亲生的儿子, 即便被过继出去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如今他一个人发达了独自安享富贵,竟不知提携一下在老家受苦受难的父母兄弟,这事儿就是走到皇帝老爷面前我也敢说理!”
落在后头几步的小汪氏牵着孩子欲言又止, 也不知道这尚走来京城是对是错?
如今同茂堂顾家, 在莱州百姓的眼中就是一个笑话, 而汪太太更是笑话当中的极品, 因为她竟然把一个进士及等的儿子生生拒在门外。
因为不久前,顾氏夫妻才在祖祠里当着一干耆老族亲将这个一向看不顺眼的儿子过继出去。心中还在庆幸,终于把这个丧门星正大光明的赶出了家门,为甚早些没有想到这个好办法?
当顾衡中了榜眼的喜报一重一重地传至县城时, 顾家上下人等却如丧考妣……
虽然是因为种种不得已, 但顾朝山这个当爹的却是肠子都悔青了。守着这么一块金镶玉却不识货, 让别人捡走了才捶胸顿足, 徒然让左右乡邻看笑话。其实先前他已经隐约察觉到这个儿子以后会有出息,却决计没料到竟然会这么有出息……
顾家人就这么不尴不尬地呆着,眼睁睁的看着沙河老宅的顾氏族亲沾着顾衡的光,免赋免税昂头挺胸,而自家作为血脉至亲却什么也没得到。
直到前些日子突然来了个客人,穿着体面说话颐气指使,关着门和顾氏夫妻说了一顿工夫的话。然后一家子大小就换了欢喜模样,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像逃荒一样兴高采烈地赶赴京城。
小汪氏越想越不踏实,落在后头扯了扯丈夫的袖子低声耳语,“老太太那个暴脾气,要是知道咱们就这么不管不顾地过来投奔顾衡,会不会拿大扫帚把咱们撵出来……”
这倒是祖母会做出来的事,其实顾徔心里头也有些打鼓。
但是看着前头一身光鲜满面红光的父母,他终于笃定下来,“那位叶先生说过,咱们都是顾衡的血亲,他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朝堂上下多少人盯着,跟他是否过继出去没有丝毫干系!”
门终于开了,一个身材高壮的少年微微欠身算是行了礼,瓮声瓮气地道:“我家大爷请四老爷四太太进去,他还要赶着上衙门,所以请四老爷和四太太长话短说。”
顾朝山认得这是自家老娘从前在莱州收留的钱小虎,听清了他的称呼以后脸面胀得通红,恨不得立刻掉头就走。心底却又极舍不得那位叶先生说的种种好处,只有装做听不懂其中的嘲讽之意。
汪太太则根本没有把钱小虎放在心上。
在她心目当中,这个就是儿子府上的一个家奴。是打是骂,还不是自己一句话的事儿。她兴兴头地远道而来,根本就不会为一点小事打退堂鼓,随意撇了一眼后盛气凌人地责怪道:“亲生父母这么远赶过来,顾衡应该老老实实地在地上跪迎,还急着上什么衙门?”
站在廊下的张老太太将将听到个尾音,顿时火冒三丈地啐骂道:“这是哪门子的亲生父母,往我家衡哥酒杯里下药的时候,怎么不想想那是亲生骨肉?伙着外人往我家衡哥头上泼脏水的时候,怎么不好生想想那可是亲生骨肉?”
顾朝山赶紧往后缩了缩,自家老娘火头上来的时候,可不管眼前是谁?
老太太的唾沫星子险些喷到脸上,汪太太不自在我抹了一回脸,好容易才挤出一丝笑容,“有些日子没在您面前侍候了,我家老爷实在有些担心,这才风急火燎地赶过来。您说大过年的,咱们一家子热热闹闹地坐在一起该有多喜庆?”
张老太太满脸狐疑地望了一眼,“我不是早早就在信里说过等衡哥瑛姑安顿好了,我就自回莱州呆着,用得着你们天寒地冻地赶过来吗?”
顾循就小心翼翼地接嘴,“祖母这话差了,自古以孝字为先。您这般岁数还在为后辈操劳,我爹娘实在于心不忍,这才风尘仆仆的赶来。他们二位就是怕衡哥在京里人单势薄,想多帮衬一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