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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瑛姑娘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心灵手巧知根知底不说,性子也稳当持重,一看就是在老太太跟前教养的好,周围的邻舍提起来没有不夸赞的。我自个跟前是没有这么大的儿子,要不然老早就过来打听了。”
顾衡的脸色顿时又绿了,觉得这个妇人实在是没有眼色,哪壶不该提哪壶。
张老太太警告地瞥了小孙子一眼,温声道:“多谢你这个当婶娘的惦记着孩子们的亲事,只是这姑娘大了面子浅,冷不丁地提起这事儿只怕臊得慌。”
她在顾衡的脚面上狠狠地踩了一记,面上却半分不显,“旺财家的,你先不要往外头说,悄悄把你那个表侄子领来我瞧上一眼。若真是一个有出息的体面孩子,我们再接着说下面的事儿。”
李婶娘见老太太没有一口回绝,心头已经是大喜,忙站起身子福了福,“那我得赶紧回去给他家捎个信儿,恐怕要把他家的人欢喜疯了。那孩子家里有些贫寒,所以一门心思只知道苦读。好在前年中了秀才,他家终究有了些盼头。”
妇人顿了一会儿,觑见老太太脸上没有不豫,终于鼓着勇气继续道:“给老太太说句老实话,这两年别人提了多少的好姑娘那孩子都没答应。他娘仔细问过才晓得,我那个表侄子从前无意当中见过瑛姑娘一回,那时候就有些上心了。”
顾衡错着牙想,莱州城里的秀才自己都认识,到底是到底是哪个不要脸的竟敢肖想我顾三的妹子?
他拈着桌子上的几颗炒熟的青豆,用指尖大力碾去上面的表皮,露出香脆的淡青色豆仁。却不急着放进嘴巴里,闲闲地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把玩。
耳边就听那妇人呵呵笑道:“瑛姑娘是老太太您一手带大的,那就是城里大户人家的身份,两家的门第说起来有些不般配。姑娘的人品性情都没得说,我那个表侄也是个极本分肯上进的好孩子,我是实在舍不得他们就此错过。”
张老太太缓缓点头,“这样说来倒也算合宜,这件事我就做了主,选个时间选个地方,让我过去看看那后生到底生的什么模样?”
顾衡手里的青豆受不住大力的挤压,片刻就变成了细碎的齑粉,从手指的缝隙里极缓地飘落在地上。
李婶娘却根本就没有觉察。
兀自兴高采烈地亮着嗓门儿念叨,“您真是个爽快人,这孩子的爹是我娘家那边的堂兄,眼看着岁数一天天的大,实在没办法上月才厚着脸皮托我过来打听一下。我一直存在心里头,就是张不了口来保这桩媒……”
等把欢欢喜喜的人送走,张老太太这才戳着顾衡的鼻子尖儿疾言厉色地骂道:“跟你说过多少回,你妹子的生身父母没有找到之前,你俩的事就不能宣扬出去。你护食一样护着她,落在有心人的眼里就不免说三道四。”
她想起小孙子一向任性妄为,刚才竟敢当了外人甩脸子,心头又惊又怒。
虽然是夏天背上却出了一层冷汗,所以不免把话说得重了些,“我说个不中听的,万一日后有个什么变故,你向来精乖可以拍拍屁股远走他乡,换个地方照样考举人考进士,甚至娶新妇当大官,可让本本分分的瑛姑在乡里乡亲面前如何拿脸面做人?”
老太太性子一贯暴烈,脾气上来不论谁都敢骂,在最疼爱的小孙子面前已经算收敛许多。即便往日顾衡胡作非为整日不着家,也舍不得多说几句,这回实在是气坏了。
顾衡忍不住想为自己辩驳几句。
可一抬头就想起那场大梦里的顾瑛就是这样死心眼儿,认准道后一股脑走到黑,年纪轻轻自绝于黄杨棺木当中。便觉得全身的血液被抽干一样冰寒,于是就一反常态地没有出言反驳,垂着脑袋老实听训。
张老太太看着顾衡蔫头耷脑的不言语,心头气顿时顺了不少。
喉咙一酸压低声音道:“那丫头是我从小带大的,向来秉性忠厚不喜多言,跟你就像是我的手心手背一样,我闭眼之前只盼着你们两个好。起先我是不同意你的主意的,同姓之婚倒底不合规矩,说起来总是一桩丑事。”
顾衡心里打个突突,顿时急道:“祖母怎么又变卦了,我们不是老早就说好的吗?”
张老太太缓缓叹气道:“你赤急白脸地做什么,我话还没说完呢。现如今你早早把话挑明,平白无故的招惹了瑛姑,我看那模样她自个好像也动了心思。她是个实心眼儿,脑子比不得你转得快……”
天空湛亮无云,屋子里也有些燥热。
老太太拿起蒲扇驱散了几只不住飞舞的蚊蚋,“说实话以后你只要一心一意对她好,那我也不想当这个恶人。但在这之前,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风声传出去。你背地里转些什么心思我不管,但在人前总要讲究些规矩体面。”
老太太完全是一番好心,生怕这件事张扬出去后两个孩子栽跟斗。如今乡下多愚民,即分不来善恶是非又最喜跟红顶白。若是有一丝一毫的坏名声传出去,那些唾沫星子都淹得死人。
她仔细寻思了一会儿,不紧不慢地道:“咱们沙河镇从来没有出一个正经的官家,所以在莱州县十六个乡镇当中不免被人轻视。当年你小小年纪中了秀才之后,老宅这边的顾姓一族中有多少人都在做指望。”
炕桌上有新切的果碟,张老太太自个舍不得吃,顺着桌沿推了过来,“……若是你侥幸得了一般官职,周围的这些贫寒佃户就可以依附于咱们家,少些衙门里的乡捐税赋。若是遇着灾年大家伙,就多了条活路。”
老太太脑中闪过以往的种种艰辛,神色间不免掺杂些许苦楚之意,“可你中了秀才之后似乎生了骄矜之意,一天到晚不好好念书。除了跟着那些酸儒到处吟诗作画之外,就是整日坐在屋子里愤恨妒俗,对家里的人和事根本就不上心。”
老太太的声音缓慢而稳定,虽无多少指责却字字直戳心窝子。慢慢镇定下来的顾衡想起往日的种种作为,面上不由浮现羞赧。
张老太太面色大霁,就轻言细语的循循教导,“顾旺财家的婆娘嘴巴虽有些多,人倒是极好的,你千万不要胡乱怪罪她。到时候她把她什么表侄领过来,你也不要给人家脸色看。”
顾衡不免有些讪然。
张老太太斜着眼看他半晌,突地笑道:“相看是一回事,咱看不看得起是另外一回事,不过是做做样子给外人瞧罢了。瑛姑自个还没发话,你在旁边急得跳脚算怎么回事?”
顾衡被张老太太戳破心思,索性破罐子破摔直截了当地道:“若是顾旺财家的把人领家来,您可要在一旁细细盯着。不管那小子生得再如何能说会道,都不许咱家瑛姑动心思。”
张老太太哭笑不得,伸出手作势欲打。
哼了一声,才小声骂道:“你这孩子就会贫嘴,若瑛姑真的看中人家的老实本分,那也是她的一段造化。你从小性子就跳脱不安份,只这段时日才改好些。以后若是老毛病复发,又象往时一样怨天怼地没个安稳的时候,瑛姑跟着你就是活遭罪。”
顾衡一时汗颜,忙一把拉住老太太的手道:“我如今已经尽数改好了,您看我这些天连门都没出,不但一直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温习功课,还跟往日那些喜欢占我便宜的朋友都断了联系,就知道明年的秋闱我是势在必得。”
顿了一顿,声音不由低落下来,“瑛姑是个死心眼儿的,她那个性子只有我护着,跟了别人多半是要吃苦头的。”
张老太太看了一眼小孙子,心想这个孩子又何尝不是一个执拗到底的,遂柔声道:“我自然知道瑛姑是一根筋的性子,只盼他日你知道她的好,记得今日她对你的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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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是个护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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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计较
此时相隔数十里之外的双柳镇, 一轮下弦月下使得四野苍苍茫茫。
妆镜前, 淡扫峨眉的女子怜于自己的境遇, 喃喃泣道:“表哥我只盼你知道我的好,如今我什么都没有了, 连亲生爹娘都准备跟我断绝关系。你说,若是离了你我还怎么活?”
绣了百子图的粉缎帐幔散散地垂在地上,细细的摩擦声还透着一股新婚的喜气。半敞了一身中衣的童士贲酒不醉人人自醉,迷登着眼睛在新娇娘颈间偷香, 闻言身形不由一顿。
他看着如花美眷一双泪目含羞带怯地望过来,不由心下一软。就半坐起来耐下性子解释道:“瑶仙,你何须说得如此悲苦?你爹娘不过是一时想不通,才说出要和你断绝关系这番不合情理的话。”
童士贲记起今日席间的草率, 语气顿了一顿,“日后……等我中了进士做了官,必定为你讨下诰命。到时候使了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送你回乡省亲,当初讥讽过你的人都会趴下来祈求你的原谅。”
叶瑶仙不由憧憬起日后的富贵荣华。
良久才摇头悲戚叹道:“你休要再拿话来骗我,如今我不过是你的妾室,即便朝庭有诰命也是你的正室才有。我娘千万句当中有一句说对了,这当妾的天生就低人一等。若非我对你太过爱重,怎会自甘下贱做出这等有辱门风的事情。”
因为童母素来节俭, 即便是新婚的屋里也只有两支细细的红蜡烛在墙角寂寥地燃着, 衬得本就布置简单的屋子越发寒酸。
叶瑶仙先前还有三分做作乞怜, 越到后头却想起这些日子婆母的刻薄和外人的言碎语, 故作的心酸就有七分是真的了。
虽说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但好好的二八年华良家女子竟然给他做妾,想起这件事童士贲也不免心中有愧。
他搂紧了女子光滑细腻的臂膀柔声道:“全怪我安排得不周详,谁知道那个看是老实的房东却心怀歹毒,竟会勾结匪类在屋子里燃起迷香。以致我们做下错事,才引得后面无数事端。”
男子哀叹连连,指责别人时还不忘把自己捧一捧,“不过话说回来,若非我去的适宜还不知道你会落到谁的手里?每每想到此处,我后背上就会陡生冷汗……”
叶瑶仙伏在男子坚实的胸口轻轻颤抖,心有余悸地问道:“每每想到那日的情形,我都恨不得一头撞死。那些粗人一股脑地冲进来把我们胡乱捆在一起,还口口声声地骂些不干不净的下流话。表哥,我总觉得这事里面有些蹊跷?”
童士贲垂下眼眸,他何尝不知道这桩事前前后后有很多说不通的地方。
例如那个房东本来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人,跟稍有身份的人打交道时,哆哆嗦嗦地恨不得趴在地上回话。这样的升斗小民为何有这么大的胆子,竟然敢冒着奇险在屋子里点燃迷香?他与匪人勾结只是自己私底下的猜测,还是背后有高人在另外指使?
还有那些向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衙役,从来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痞赖性子,为何会正正巧地冲进这间闲置已久的屋子?凶神恶煞地连青红皂白都不问一声,就把人胡乱捆在一起送到外头准备游街。
一片混乱当中自己忙不迭地塞银子,那些人连眼角都不愿扫过来。最后实在却不过,厚着脸皮吭吭哧哧地把秀才老爷的身份端出来,那些人却照样不管不顾。
这些事通通不合情理,但是别人可以深究,他却只能装聋作哑吃了这个大亏。因为即便他口绽莲花再能说会道,也无论如何都解释不清楚其间更多的诡异巧合。
顾家的汪太太是童士贲的嫡亲姨母,而童士贲的母亲童太太正是顾叶两家的大媒。当衙役们冲进门时,作为汪太太子侄的他为何会脱光了衣裳,正巧跟叶瑶仙在床上颠龙倒凤?
而头一天这个时辰叶瑶仙为顾家汪太太所邀,在观看龙舟赛时将将落海以至行踪不明。
新任方县令为图政绩,正广撒人手到处寻找她的踪迹,莱州城里不论老少可谓人人皆知。更要紧的是叶瑶仙跟他的表弟顾衡正在议亲,且这女子在外素有贤名。
结果所有的一切在门被推开的一刹那,俱都灰飞瓦解。
提及这些撕不开扯不清的旧事,童士贲不免有些心浮气躁。
就刻意云淡风轻地道:“管那么多做什么,反正现在我们俩阴差阳错地在一起了。说起来那位房东不管存了什么心思,我倒还差他一杯谢媒酒。放心吧,只要我俩如今好好的,就不枉费我花这么多心思迎你进门。”
叶瑶仙终于破啼为笑,眉目间更见风致。低低地捱着身子腻过来娇嗔道:“只愿他日表哥迎娶高门贵女后依旧不负我,即便我受婆母再多的排揎心里也是甜如蜜……”
童士贲明白她的话里有话,他又向来自负聪慧,自然心里明镜一般透亮。
心底生了一股莫名的烦躁,却不愿心爱的女人才进门没几天就跟自己的亲娘起嫌隙,就细细劝慰一二。
“当初那件事说起来真怪不得我娘,谁知道话赶话地就成了这副模样。这回偏偏遇了巧咱们的事闹得众人皆知,只得委屈你先做个妾室。日后等我中了举人中了进士,自然会瞅准机会抬举你的身份。”
叶瑶仙一双美目当中顿时冒出泪花,声音哽咽道:“当初我连死都不怕,又何尝纠结这些名分上的事情?只是如今我们阴插阳错地好不容易过了明路,那日婚宴时你娘还当着众人训斥我,让我对日后还有什么盼头?”
女人的话语含悲带泣,却隐隐含了指责之意。
童士贲寻欢的兴致立时减灭许多,悻悻然靠在床头上讽道:“你娘曾说过只要我家拿得出来二百两银子,从此再不管你到谁家为妻为妾呢!”
俗话说文人的笔如刀,刻薄起来比谁都刻薄,“……这还是她十月怀胎亲生的女儿,竟然当着外人说出来这种话,跟卖闺女有什么区别?你又不是你没看见,当时顾家满屋子的人都惊着了,我也羞得险些钻了地洞。”
叶瑶仙脸上神情顿时僵住,讪讪不敢多言。
她也想不到亲娘要死要活地闹腾了半天,最后却为了二百两银子就偃旗息鼓,还同意自己进童家门为妾。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外人,自己这个大名鼎鼎的双柳镇一枝花,只值二百两银子吗?
那日里在顾家同茂堂外,叶太太双目赤红不管不顾一副拼命的架势,非让童家当场给个说法,要不然就把一家大小拖到州府学政面前,告童士贲拐带良家妇女。
童太太气得脸色铁青,但被人正正拿住了脉门,只得耐着性子慢慢磨叽。
这两个妇人都不是省油的灯,针尖对麦芒地商量半天之后无果。因为童太太一口咬定,童士贲如今学业未成只能纳妾。
叶太太见实在僵持不下,回头又见一旁的叶瑶仙只会目露苦求哀哀哭泣,最后索性一咬牙提出了个条件。说只要童家拿得出来五百两银子,从此之后两家再无瓜葛。至于童家把她女儿当做妻还是当做妾,就随童家上下高兴了。
这个条件一提出来顿时把众人都惊住了。
连叶瑶仙都想不到向来倚重自己的叶母会提出这种奇葩的条件,所以当两个妇人在大庭广众之下锱铢必较讨价还价,最后以二百两银子作为最终了断时,她脑子里只剩一片木然。
童士贲与叶瑶仙私底下好了好几年,若不是童太太死命拦着两个人早就成亲了,也没有后来这些破烂事儿。
看见心爱的女子神情黯然他心里不好受,安慰道:“我娘年轻就守寡,她一介妇人挣扎多年好不容易才置办下这些家业。这回我执意娶你,又想多给你留些体面,加上给你家的银子,少说也花费了近四百两现银。”
坐在床头的男人扳着手指一样一样的细算,“她老人家性子一向节俭,有时候心头气不过也是应当,平日里相处时你让着她就是了。”
叶瑶仙本是一个心志颇为坚定的女子,要不然当初也不会诈死跟童士贲逃婚。她今日在爱郎面前讨怜惜,不过是想男人明白她为了这段感情做出的种种牺牲。
在双柳镇的乡下开杂货铺子时,那些乡民买个针头线脑都要讨价还价。
天生会算计的叶瑶仙就会明明白白地跟人家说,这段布是浙江产的上好货品,裁出来穿在身上要生多上三分气质。除了我这个地方别的地方没有,你若是不买的话,明天可能就没货了。
原本值五分银子,但是看在我们是老熟识的份上只收你三分银子,这样算下来我就亏了。本来咱们是熟识亏了也就亏了没什么,但一个两个都这样,我这小铺子也亏不起。
干脆就拿你手里的这几样山货抵了吧,反正你们住在山里,伸手就得了这些东西也不费什么劲……
在杂货铺子里从一斤一两米油上挣铜板的艰辛,使得叶瑶仙相信付出什么就要得到什么,才是一桩划算且不赔本的买卖。任何事情都要这样细细计较才不亏,所以这种不能诉诸于口的信念早就深深刻在她的骨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