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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水上投下几点火光,他游出水面,发现这是一条大木船,上面有许多穿着白色麻袍的男男女女,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盏白色的灯笼。
电光火石间,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禁不住高声叫道:“小杨兄弟!”
那船首的少年人转过脸来,正是杨寘。
杨寘先是惊喜:“呀,怎么是你?!”突然,他又变了脸色:“你怎么也来了?”
白知县奇道:“我怎么不能来?”
杨寘指着他,气道:“我天生短命,才来了这里。你呢,诗赋来得,治水来得,可谓文武双全,比我这样只会拿笔的书生要强得多了。我只盼我死了,你还能好好留在世上,岂料你也来了!”他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唉!”
白知县越听越糊涂:“什么短命,什么死?”
杨寘伸手一摸他心口,还微有热气,不由大惊:“你是个生魂?怎么来了这里!快回去,这不是你来的地方!”船上其他男女看到这边的动静,三三两两走了过来:“杨小郎,怎么了?”
杨寘急得再说不出什么,一个用力,把他推进水里。
白知县冷不防呛了口水,这水苦咸之极,还带着血腥味,他忙呸呸地吐了出来。回过神来时,那船已离他十分遥远,船上的人个个脸色苍白,手里捧着素白的灯,一双双眼睛幽幽地望着他,却没人再说话。
木船就这般在漂浮骷髅的黑水之上静静远去了。白知县越是追赶,就觉得这船离得越远。
“小杨!小杨!你要上哪里去?!”他喊着。
杨寘举起手来,最后向他挥动了一下。然后,船上所有的白衣人都默然转身,向迷雾中去了。
白知县无法,心想,这水总该有个岸,便认定了一处,在水底一直向前走去。不知过了多久,浪涛渐大,水波起伏,他都有些站不住脚了。这时,一只小船凭空出现,船上的黑衣人一身黑袍,戴着一个雪白的面具,用篙撑船。船上孤零零站着一个荆钗布裙的女子,身姿轻灵,眉心一点朱砂记,面容皎洁可爱。她见着水波里的白知县,忙扬声喊停:“船家,这里有个人呀!”
黑袍人手中不停,嗡声答道:“不要管他。”
白知县急忙游过去,双手攀住船舷:“船家,载我一程罢!”
黑袍人不理,抬手用竹篙向他脸上戳去。
女子一把抓住了竹篙,脆生生喊道:“船家!”
黑袍人转头,用愠怒的声音说:“燕娘子!你三生行善,才坐得此船。若这人上来,船沉了,你我就都无船可渡了!”
“这船甚大,怎会?”白知县低头一看这船,一下子收声了。这船千疮百孔,不断地渗水又出水,黑袍人和这女子脚上的鞋袜早被水浸湿。这样的百漏破船,可还能承受他的重量?
见白知县惊诧,黑袍人发出一声冷笑:“苦海无边,爱河无底,而百漏船行于其中。不是我不肯行善,只是世人五阴炽盛,嗜欲日增,身子笨重,一上来,便要毁了我这百漏船!”说着,他竹篙一点,便要撑船离去。白知县一把抓住竹篙,一跃出水,径自跳上了船头!
他稳稳地站住了。
百漏船荡了一下,依旧若无其事地向前漂流,连船里的水都没有变多一点。
本要出言斥骂的黑袍人沉默地看着他:“你是谁?你这心里,竟没有一点污糟事?”
白知县微笑致礼:“擅自上来了,请船家原谅。”他又向这燕娘子一揖:“谢娘子为我言。”
燕娘子微微一笑,这笑就像蚌壳打开露出珍珠一样,似有无限温柔炫目光华。“不过是举手之劳,郎君还是多谢船家。”
黑袍人的态度似乎一下子温和了下来,沉默地划着船。不多时,船靠近了岸边,燕娘子小声对白知县说:“我知郎君不是此间人,快随我来。”黑袍人默许他们离船登岸。燕娘子攥住白知县一只衣袖,上岸便飞跑起来,跑得白知县头晕脑胀,上气不接下气。她身轻如燕,引着白知县飞速攀上一座刀削般的山峰,一直奔到悬崖边,又牵他跳上石梁。望看下方变幻的云岚,她幽幽地说:“我不能再过去了,那是生人地界。郎君,你只管念着心里最亲近、最想见的人,从这里一跃而下,即刻便能回到那人身边。”
白知县将信将疑,燕娘子却不解释,松开他衣袖回身就走,青衫飞扬,飘飘如春燕一般。白知县只得在她身后喊着多谢。
转过头来,足下深壑万丈,不知有多深。悬崖之上遍生猩红色花朵,如血一般。
白知县犹豫片刻,耳边又想起了燕娘子那句话。
“心里最亲近、最想见的人啊……”他苦笑起来,“真要能见到了,那也不错呢。”他望着脚下的万丈深渊:“最坏,也就是死罢了,总比困在这里,哪里都去不了要好啊。”
漠漠云岚间,一道人影纵跃而下,顷刻消失在深不见底的沟壑之中。
***
油灯枯灭,冒出一缕青烟。
鲤鱼披发和衣坐在床边,已经睡着了,手上戴着的嫏嬛指环兀自泛着冷光,在墙上映出半页医书。
灯烛添了油,被重新点亮。
鲤鱼听见这声极轻微的响动,朦胧睁开眼来。
昏黄灯光下现出一张男子容颜,含笑说:“鱼儿,吵醒你了?”
鲤鱼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凑近他的脸,半晌才大叫一声:“秀才!”
白知县一下半转过脸去,低头拭去猛然涌出的热泪。他带着揉红的眼睛又转过头来,微笑着又喊了一声:“鱼儿,你真是我的鱼儿吗?我好想你。”
鲤鱼再按捺不住,一把将他抱住:“秀才!秀才!你怎么才来!你怎么才来!”她哭着收紧了双臂,把头靠在他的肩窝里,一迭声说着:“我好想你!我好想你!”她紧紧地抱着失而复得的一切,像是再也不肯放手。
是真的鱼儿!气息这样暖,这样芳香,臂膀和身躯又是这样软,腔子里的心是这样靠近,还在砰砰跳动!这一切都太过陌生,又太过温暖,太过熟悉了!她有这样一双让他不忍去看的含泪的眼睛啊!白知县滚烫的眼泪直落下来,滴落在她浓密的发丝里。“鱼儿,你上哪去了?我到处找你不见。对不起,对不起,没有认出你……”
“是我太任性了!”鲤鱼的泪水在他肩上泛滥,“我跑什么呀!早在麟州,我们就已经遇见了!”
白知县略抬起头,望向周围。这是一间极其简素的屋子,窗明几净,白纸糊墙。窗前悬吊着种着茑萝、绿萝的青竹筒,帘下摆着一盆芍药,一盆玉竹。“这是哪儿?”他问鲤鱼。他松开鲤鱼,三两步过去开了窗户,望向外面长满芸香和书带草的小小庭院。“这是哪儿?”
“这是京城汴梁。”鲤鱼披衣下床,走到他身边,“听见五丈河的流水声了吗?”鲤鱼微笑着说,“这是我买的两进的小宅子。秀才,如今我是广仁医馆的坐堂大夫,时常入翰林医学院听讲。”
“你学医了?”白知县吃惊,“咱们上回离别,你还不会这些呢。”
“我学的。”鲤鱼骄傲地说,“我还学了很多很多东西呢。嘻嘻,如今我再也不觉得你厉害了。你会的,我在书上也读到了。”
白知县含笑道:“太好了。”
鲤鱼拦腰抱住他,声音闷在他胸口,低低地说:“我很好,你放心吧。”
白知县伸手拨开她的额发,温柔说道:“是,看见你无事,我终可放心了。”
两人相拥而立,在寒气渐浓的傍晚温暖着对方,像已经拥抱过千百次,都不觉得有何不妥。
“鱼儿,始终是我对不住你,你若怨我,我都明白。”
“嗯。”
“你若还愿意回来,我等着你。你来兴化,我就在兴化等你。你要在京城过日子,我就争取回京。”
鲤鱼心里酸软蜜甜起来,轻轻说了个:“好。秀才……”
他笑:“我已经不是秀才了。”
她仰起脸来,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呼唤:“那,我叫你名字。白铁珊。”
“哎。”
“白铁珊。”
“哎。”
她笑了,眼睛弯成月牙:“白铁珊!”
“我在!”
鲤鱼咯咯笑了,说:“我也有名字了,我的名字也是三个字。”她拾起妆台上的眉笔,拉过他一只手,写了下来。
“李,昀,羲。李昀羲。真好听啊,咱们鱼儿是太阳光呢!”他念了出来,笑着从她手中拿过眉笔来,在她手里也写了自己的名字,“白,铁,珊。珊瑚的珊。”
鲤鱼将净白柔软的小手掌靠在白秀才白皙修长的手边,念着:“李昀羲,白铁珊……”她热热的呼吸吹在他的手上,丝丝痒痒的。
白知县忽然微一慌乱,松开了她。鲤鱼有些失望地看着他:“怎么了?”白知县耳尖红透,不自然地看着地下,道:“我,我总忘记你是个女孩儿家,怎么见面就搂着了……”
鲤鱼不高兴地拉住他一只胳膊:“女孩儿家怎么了?是女孩儿,就不是鱼儿了?就不是你最好最好的朋友了?!”
白知县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不是……我心里百般地愿亲近你,待你好,可我们刚才这样,实在逾矩了。红尘俗世,毕竟不是江海之中,什么都可以不在意。”
鲤鱼浑不在意:“即使是红尘俗世,我也永远记得,我是一尾小鲤鱼,我爱怎样便怎样,只要我高兴,又对人没妨碍,就尽可以去做。我按世间之道处事,不过是因为俗世中讲规矩大家两便,但我永远不会是一个千种规矩压身、什么都不敢做的人间小娘子!”她仰起脸儿,张开双手:“抱!”
白知县垂下眼帘,忽道:“罢了。”他一把将她打横抱起:“这样?”
鲤鱼欢笑起来:“对!抱高些,我要看天台上的昙花开了没有。”
白知县轻轻一跃,跳到了天台上。鲤鱼在这里种满了开白花的药草,映着月色,摇曳生姿。
“开了没有?”他问。
“没有。”她伸出手指,托起一朵半开的昙花。旋即她就被天上的圆月夺去了目光,伸出指尖朝天一指:“不看花了,坐下!我们看月亮!”
白知县听话地在美人榻上坐下,鲤鱼靠在他怀里,两人一齐仰脸望着天上明月。鲤鱼伸出手去,向空抓了抓,笑:“月亮真大,星星真多,好像伸手就可以抓到一样。”她随手摘下还没开的昙花,撕出花瓣子来,一片片喂到他嘴里。
远处忽然炸响了一个烟花。丝竹管弦之声顿起,锣鼓声锵锵地穿透黑夜。街巷本来还不大冷清,这会子一下喧阗起来,像一锅沸了的水。侍女们撒着铜钱,无赖少年们唱起贺新郎的谣曲拦阻花轿。人们挽起手来开始踏歌,纵声嬉笑。
“有人接亲呢。”白知县低头看着鲤鱼的眼睛,小声说。她的眼里像两个最清幽的湖,撒满了天上星。越来越多的烟花炸开,天上的星辰乱了,混进了红色、金色、青色、绿色、紫色的各种星星。鲤鱼眼里也变幻着光彩。
鲤鱼笑笑:“可真吵。这曲子不好听。”
白知县见美人榻上的瓷枕边有支笛子,便说:“我来吹个好的。”
他果然取过笛来,凑在唇边,按孔吹出清扬宛转的一声。
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
鲤鱼望着他想道。所有的喧闹声忽然静了。这突如其来的凤鸣之声,无比清越,竟压过了街巷中的乱乱扰扰。
这清越之声像来自九天之上,闪闪珠玉一般撒向人间,分外恬静美好。突然花开月盛,清水流石,曲声变得活泼明亮,令人直欲婆娑起舞。人们纷纷挽起手,又踏起歌来,有的唱起《贺新郎》,有的唱起《点绛唇》,有的唱起《蝶恋花》,互不相扰,却又合成新声,像一个林子的千百鸣鸟,有无相生,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汇成盛大的交响。
歌愈高,舞愈狂,丝竹喧阗,沸汤洋洋。迎亲队里,一个容色枯槁的琴师将自己的竹笛折断,哀哭起来:“竟有这样的曲子,竟还有这样的曲子!”狂喜的人群很快将他淹没。他手舞足蹈地穿过人群,鞋也跑脱了,举着断笛赤足向外奔去。
鲤鱼攀住白知县的手,夺过笛子来。沸腾的人群像陡然失了提线的木偶,丝竹管弦也乱成一团。白知县笑着去抢笛子,鲤鱼将笛子拿在身后不给他,娇嗔道:“不许吹了,以后我要一个人听的!”
白知县笑说“鱼儿别闹”,伸手去挠她肩窝。鲤鱼怕痒,笑得直躲,一滚就掉下美人榻,他忙伸手拉她从茉莉花丛中起身。
一条人影冷冷出现在天台上。
“真会玩儿啊。”他的语声像寒冬的刀剑一样冰冷。
鲤鱼一下子僵住了。
白麓荒神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美人榻边,看着他们,冷笑:“别以为来了梦里,我就找不到了。笑话!昀羲,我说过了,我就在你心念五蕴之中。只要我醒着,你想什么,做什么,我都会知道。”
“你是谁?”白知县惊讶地站起身来,伸手将鲤鱼护在身后。
“我是李昀羲的主人。”白麓荒神说,“昀羲,过来!否则我就杀了白铁珊。”
鲤鱼猛然转过头来,像从来不认识一样望着他,身子绷得像一根将断的弦。
“她哪里也不去!”白知县抚着她的肩膀,扬眉厉声道。
白麓荒神一皱眉,突然大笑起来:“好啊,可你要怎么阻挡我呢?你现在,不过是一个梦中出窍的生魂。”
“生魂?”鲤鱼大惊。
“你们还没发觉吗?”白麓荒神说道。四周的景物像水波一样振荡起来,似乎离他们都越来越远。“昀羲,这是你的梦啊!你在自己的梦里,见到他的生魂了。”
鲤鱼惊疑不定地望着白知县,攥紧了他的手。白知县愤怒地瞪着白麓荒神:“你待要怎的?”
白麓荒神淡淡道:“这条鲤鱼我要了,请你割爱。”他扬声对白知县身后的鲤鱼说:“还不过来,我就真的动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