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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见自己胸前的玉石浸在血水中,而那本是青翠碧绿的玉身,竟仿佛能被那血沾染一般,其中逐渐蔓延出艳红的血纹。

他努力地想瞪大眼睛去看,却无力地发现自己的瞳孔已经逐渐失焦,而一缕鬓发被雨水打到了眼前,带来酥痒又冰冷的难受触感。

那人伸手帮他拨开眼前碎发,指尖带着明显的硬茧,一寸一寸按过江屿额角的皮肤,似乎还带着明显的颤抖。

颤抖到江屿即便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也难以忽视。

他忽然打了一个寒颤,猛地睁开眼睛。

北疆营帐远不比京城府上,夜半总有凉风渗进来,江屿便总会在身体稍冷之时忽然惊醒。

下意识垂首看向胸前,这才想起血玉已经交给顾渊,之前告诉顾渊,若是他要来找

梦中绝望消极的情绪还在胸口堵着,江屿轻声活动了一下冻得发僵的四肢,轻声走出帐外。

扑面而来的冷气逼得他瞬间清醒了过来,帐外除了几个执勤的士兵空无一人。天上一轮圆月散发着姣美的荧光。

月圆之夜,百鬼横出,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此夜月圆。

江驰滨一个人躺在军营帐内,用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若是靠近了看,不难发现他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头部也不断左右摆动着,仿佛是受梦魇所困扰。

他枕边还放着一卷未合上的书页,上面写着准备报回京城的详细军情:一路军马被北寇埋伏,太子殿下胸口中敌寇毒箭,身亡。

在梦里,他看见帐门被掀开,继而一个人走了进来。

可能不是人。

他浑身是血,一身白衣早已肮脏破烂到看不清曾经的颜色,头发蓬乱地遮住眼睛,唯有胸口直直插着一根极长的羽箭。

你你别过来。江驰滨瞬间吓得魂飞魄散,就要伸手拔剑。

那人却突然开了口,嗓音与太子殿下毫无二致,只是一向温和儒雅的嗓音似是被鲜血与恨意阻塞摩擦,听上去格外嘶哑狰狞。

你还好意思写敌人射过来的箭。那血人说着,我亲眼看见,这箭是你从后方射来的,而你使用的羽箭与北寇使用的箭矢不甚相同,稍微一查就能看出破绽。你为了避人耳目,才要烧掉整个狭路上的尸体。

我我没烧,我最后没烧,我

他猛地从梦中惊醒,坐起身来。

身后的衣物已经被冷汗浸透,他吓得脸色煞白,伸出颤抖得不成样子的双手,想去焚烧榻边写了一半的卷册。

一股冷风侵入,他如惊弓之鸟一般向帐门外看去,却只见门帘被掀起一角,而门外竟是空无一人。

与此同时,他听见一个诡异的声响,低声叫着,二弟

一遍又一遍。

他还没从刚刚可怖的梦境中彻底缓过来,听见这个声音险些吓得失禁,根本没心情去思考这声音是不是太子殿下的。

用颤抖的手披上衣服,他握过佩剑虚着步子往外走去。

是谁。他想问。

但他突然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喉咙竟然紧到发不出声音,而小臂上的伤口更是疼痛难忍。

他打开绷带一看,白日里已经接近痊愈的伤口竟然全部挣裂开来,呈现出狰狞的紫黑色。

他顺着声音走出帐门。

本应在此巡逻执勤的士兵已经不见了踪影,他却恍若未见。

那声音似是知道他走出帐外,便也从更远的地方传来,把他往偏僻的地方引。

而由于精神的极度压迫与崩溃,他竟鬼使神差地跟这那声音走了过去,似是唯有这样,太子的怨气才能从他身边彻底消失。

逐渐远离营帐,他走到了尸堆附近。

那个尸堆中全是从战役中捡回来的尸体,冒充太子的那具尸身,便是从这里面翻找出来的。

江驰滨又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得严严实实,根本发不出声音。

像是彻底哑了。

为什么会突然哑了。

回想到自己小臂伤口诡异的态势,以及这几天北疆道长娴熟厚涂上去的一层层药物,他心中突然有种可怕的猜想。

可惜已经没有时间令他再怀疑任何人。

在此时,尸堆后面走出一个人,江驰滨陡然睁大双眼。

竟与梦中那鬼魂相差无几。

本应是干净整洁的白衣彻底被鲜血沾污,满脸血迹,在夜色中几乎辨别不出原有容貌。

但若不是此时他已经被吓得彻底丧失了思考能力,便应该不难发现,此人无论是声音、身高、体型,都相较太子有一丝差距。

我的尸体在哪。那人阴声开口。

江驰滨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想张口说话嗓子却哑着,连大喊呼救也没办法做到,急得面红脖子粗,浑身抖成了筛糠。

那人看他这幅模样似是有几分怀疑,你不能说话了?

他猛地点头。

为什么?

他摇头。

说不出就写。那人竟是扔了一份染血的笔纸下来。

他写得飞快,草书一般杂乱的字体透露出主人目前极端恐惧的心境,我真的没烧你的尸体,真的不是我烧的,它是真的丢了,明明明明我就让他们在营帐里好好看管的,但就凭空不见了。大哥大哥你不能杀我。

大哥?那声音低哑而讽刺,若你还认我这个兄长,又如何能将毒箭射进我胸口,转而又在卷册上写这是来自北寇的暗箭,又如何能因一己之私刻意掉入敌方的陷阱,而不管士兵死活。

江屿冷笑,继续道,你回头看看,这成堆的尸体,哪一个不是因你而死,哪一个不对你恨之入骨!若是他们与我一样死后有灵,必来讨你索命。

话语未落,似是有所呼应一般,一阵猛烈的阴风吹过,在空旷的雪原中似是响起一片凄厉的哀嚎,令人毛骨悚然。

你要救我,我知道错了。江驰滨向前膝行着,想伸手去抓江屿的衣摆,却又不敢,十七年前那事,我也没把你卖出去,我们一起保有这个秘密。现在现在你也要救我,你不能

看到十七年前几个字,那人的动作肉眼可见地顿了一下。

江驰滨见此苦肉计法有效,瞬间面露喜色。

我当然可以饶过你,但你要做到一件事情。

什,什么事情。他的呼吸都激动得有些急促。

承认你做过的事情。江屿一字一顿,承认是你射箭杀了我,承认你在之前的军情上有弄虚作假,承认我的尸体被偷走了,而不是随便找一个体型类似的来替我,还有一点

江屿每说一句,江驰滨的面色就更苍白一分,他向来信极了鬼神之说,如今见太子鬼魂对他做的所有事情一清二楚,甚至连他想找类似尸体冒名顶替一事都心知肚明,不禁冷汗直冒。

还有一点。江屿微弯下身子,诈道,十七年前的秘密,也一并和盘托出。

江驰滨浑身仿若被定住了一般,连手都险些握不住笔。若是将这些事情尤其是十七年前的事情全部坦白出来,又与死罪有何差异。

似是看见了他的怀疑,那人的声音再次在头顶响起,伴随着残忍的审判意味,我现在只剥去了你的声音,但若你不按照我说的行事,我会逐渐拿走你的耳朵、眼睛、和心脏。

他低低笑了一声,让人浑身发毛,直到你跟我一起下地狱。

我写。江驰滨在纸上缓慢写道,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意。

他死命压制下自己的呼吸与心跳,竭力控制住笔杆,在纸上缓缓写下了关于太子中箭一事的详情。

字字沾血,句句诛心。

画押。那声音轻飘飘。

江驰滨刚想颤着手指按上去,却骤然感觉到不对。

如果面前这人真是鬼魂,又如何能拿着纸笔来逼自己画押;另外,若嗓子骤哑一事真是鬼魂作祟,那这个鬼魂看到自己不能说话之时,又为何会感到无以复加的惊讶?

被吓得拔凉的心肺忽然被满腔的激动与怒意所取代,他几乎是在瞬间猛地拔出身边的佩剑起身,直直刺向对面那装神弄鬼的人。

而江屿早就料到他会如此动作。

电光石火间,他猛地拔出袖口中藏匿着的软剑,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径直对上了对方来势凶猛的刀锋,却以四两拨千斤之势化掉对方仓促而散乱的剑意。

直到此时,江驰滨才猝然看清面前这鬼魂的真身,顿时震惊到无以复加。

江屿一个病秧子花瓶窝囊废,怎么可能会用剑!

并未给他反应的时机,江屿在收剑的同时顺势挽了个剑花,随即再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对方的眼部猛刺过去。

这不是试探,不是周旋,而是箭在弦上,一击必杀。

那柄软剑犹如脱缰的烈马,犹如破空的鹰隼,动作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宛如地狱中邪恶的毒蛇终于展露出艳丽的花纹,吐出带有剧毒的信子。将一切伪装与假面狰狞扯下,只剩下一颗满含着恨意、血淋淋的心脏。

隐忍十余年的冤仇,全在此一剑。

江驰滨眼睁睁看着剑尖在眼前不断放大,身体却仿佛被定住了一般不能动弹分毫。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强烈的无奈与惊恐,生死危机与无能为力。

在生死攸关中,曾经挤得头破血流也要争取的那些身外之物,反倒像是个笑话。

他闭上眼睛。

噌。

近在咫尺的剑尖却忽然被一股无名之力弹开,一个细小的虚影在眼前划过。江屿遽然随着那虚影看去,只见它狠狠砸在地面上,弹跳翻滚了几下,最后停滞不动。

是一块极小的石子。

他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评论~啾啾

第36章

几个月前, 这个石子弹开了江驰滨派来刺客的利剑救下了自己的命;而如今,这石子弹开了自己的软剑,救下了江驰滨的命。

他不会不知道情况。

这是明摆着要拦下自己。

刹那间闪过的的惊怒, 转而变为心脉中疯狂撺掇的无名之火,让那种诡异的焦躁感再次升起, 避无可避。

江屿剑头未落,依旧径直指向江驰滨的眼睛。而与此同时他偏头看去,一道黑色身影在月色中策马奔来, 马蹄踏起清雪,在月光下闪着银光。

初见场景恍若昨日。

江屿沉默地看着, 他在距离自己不远处的地方翻身下马, 而后迈步走了过来。

江屿浑身肌肉下意识紧绷, 并未放松警惕。

萧萧将军救我。江驰滨颤声求饶, 却被江屿一剑怼了回去。

江屿执拗地盯着萧向翎向前迈的步子,由于紧张唇角紧抿,下颌处还在微微颤着。或是由于在外面站得久了,他的眼尾和脸颊都染上一抹绯红,却在浑身的血污中并不明显。

他在等着对方先开口。

受伤了吗?对方却猝不及防地来了这样一句。

这声音霎时被冷风吹散,听上去甚至沙哑得有些陌生。

江屿忽然觉得自己指尖有些发颤。这句话仿佛将压制情绪的闸门彻底炸开,满腔的酸涩便轰地四处炸开,令人眼前发白。

过了良久, 他才迟钝地低头看着自己满身的血迹, 艰难地摇了摇头。

他甚至能听见颈部关节摩擦积压出的轻微脆响。

萧向翎站在距离他们较远的地方。

他昼夜不分地策马而来,当看到满身血迹的江屿时候,全身的血液几乎要倒流回心脏里面。

若是再走近一些,他毫不怀疑自己会冲动地拦到他们面前,夺下江屿手中的剑, 死死攥住他并不老实的手腕,叫他不能再挣脱半分。

恩怨与生死尚且不论,他只是不想让江屿手上,沾上一滴不干净的血。

可他什么也做不了。

在彻底没有之前记忆的情况下,连判断江屿是否就是自己要找的人这件基本的事情,都变得无法实现。

那故人喜好干净,最厌弃杀戮,讨厌鲜血和尸体。

但江屿是个截然不同的小疯子,攻击与鲜血是他发泄情绪最喜欢的方式,他不在乎衣服是否会被弄脏,不在乎深夜是否会被梦魇缠绕。

但真的喜欢吗。

真的不在乎吗。

萧向翎。江屿哑声开了口,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我不希望你插手此事抱歉。

萧向翎站在原地没动。

江屿垂下眼睛,故意没去看他眼中神色。

不知缘何,他竟觉得从那极其纯粹的眸子中,若是透露出丝毫厌弃与失望的情绪,大概都是一种极端的亵渎。

但与此同时,一股茫然的恶意骤然从心头升起。

地牢之中那句,我那位故人心善,所料单纯。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从不恶意揣测他人真心并非是殿下这般的周密之人瞬间在耳边鸣响。

萧向翎念着心底的一位故人,却又停滞京城并不出发寻找;对于自己,一边是敷衍打诨、屹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却又会在每次情急之时毫不意外地出现。

会递上裘衣,会刻意被挑去剑,会捻着杯盏轻笑,殿下觉得此诗为何意。

你不会信任他人,我教你。

江屿骤然明白,困扰折磨自己月余的焦躁之感究竟源于何处。

想通之后,他面上忽然显现出一种残忍而豁然的笑意。

这又如何?

他要亲手撕裂开皮肉,扯碎纷乱的线团,要亲自斩断这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情绪。

萧向翎,你看。他笑着,缓缓抬起手中的软剑,随意挽了个漂亮的剑花。

你看这样,我还像你那位故人吗。他笑意渐深,心善、单纯、从不恶意揣测他人真心,那他会这样吗?

萧向翎直觉不对,本能地想上前去阻止,下一瞬,脚步却陡然顿在原地。

江驰滨骤然浑身僵硬,凄厉地张大了嘴,却没发出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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