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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傍晚,阿鲁罕谋克从南面的荒废村寨折返。
这几日里,定海军上下忙碌不停。随船到达的吏员们东奔西走,将阿鲁罕第一批招揽来的上千名百姓、驱口支使得团团乱转,做各种修补整理的的事情。
过程中,阿鲁罕前前后后地协助。他在百姓中颇有威望,做事很殷勤,也很有效果。百姓们倒还罢了,那些逃散的驱口,多半和女真人有这样那样的仇怨,但对阿鲁罕倒是客气,并不将他当作恶人。
港口和屯堡周边的人手安排稍定,阿鲁罕只觉得自家谋克规模恢复,难免得意。
孰料当日他就被通知说,换了新的职司。
他和几名亲近的女真人,都被调出了海仓镇,转而在镇外设了转运营地,负责接收此后断断续续来到海仓镇的百姓。
此前阿鲁罕宣扬服役、放粮的消息,慢慢传到周边,于是不断有百姓聚集来。好在数量不多,一天三五十,另一天过百。故而郭宁也不排斥,给了他们一顿饭吃,然后说海仓镇要驻军,容纳不了这许多人,让阿鲁罕整理本谋克下属适合的地块,用以收容。
莱州自古以来,便是山东沿海主要的粮产区,地势相对平坦,土地肥沃。当年宋国据莱州时,颇多屯田和水利灌溉方面的兴建,故而所产粮秣一度是朔方军兴的重要支撑。
后来大金崛起,齐鲁之地兵连祸结,民不聊生。大金虽然也有数十载治世,但大部分的时间里,难免国虚民贫。
章宗朝后期,黄河连续三次决口,导致中原的农业经济濒临崩溃,随即又是旱灾、蝗灾不止。
这种情况下,女真人的猛安谋克户和汉人的编户齐民俱都遭难。但朝廷却一力庇护女真人,以大范围的括田、括地来保障女真人的经济利益。
此举对女真人的利弊且不谈,转而导致地方上的民族矛盾一触即发,大规模的流血冲突甚至屠杀连年不断。
阿鲁罕的谋克靠着港口,藉着走私和漕运捞些好处,本来日子尚能凑合。但女真人对汉儿的苛待是实实在在的。几次括田以后,海仓镇的编户齐民都连番暴动,不断逃散,何况谋克下属的佃户和驱口?
动荡一日过于一日,冲突一日过于一日,许许多多的旧恨交织在一起,随时随地都会引发新仇。阿鲁罕的父亲遏制不住这种走向崩溃的局面,而阿鲁罕本人就任亲管谋克以后,也只能注视着整个谋克渐渐地名存实亡。
眼下整个谋克荒废的村寨田地有好几处,距离最近的,是规模较大的土岗寨。莫说百姓们三五十、上百人规模地来投,便是再来一千人,也填不满这寨子。
寨子周边土地很平整,也有河水灌溉,可到处都是荒草,三五年没人耕种了。
这样的田地,曾经是百姓们此起彼伏用性命去捍卫的,但后来却又彻底地放弃。现在,新任的定海军节度使来了,他愿意给粮食,愿意支持自己收拢流民,或许明年再看,这田地就不会荒芜了吧。
寨门还没垮,抓紧修一修,在两旁栽上树,明年也会很漂亮的,就像阿鲁罕记忆中的那样。
但很多事情,终究不一样了。田地荒了还能种,汉儿走了还会回来,可女真人的猛安和谋克还能恢复到当年的模样么?
阿鲁罕忙活了数日,好像有了答案,又好像迷糊。
这一日下午,他领着几条汉子去往土岗寨东面,疏通了一道供水的泉眼,随即启程折返。
来到屯堡门口,忽然看到一溜木杆上高高挂的人头,阿鲁罕不经意地瞥了眼,随即一愣。
他站定脚步,仔细端详两眼:“这白头发的,我见过。”
边上正有一名司吏打扮,相貌精干之人,抱着几分卷宗经过。他闻听笑道:“此人刚来山东就任不久,你怎么就认识了?”
那司吏不过随口一句,说完就往外走。
阿鲁罕却当了真,他换了个方向再看看,连声道:“当真见过!这是泰和年间的宁海州刺史,奥屯忠孝啊!”
司吏脚步一顿,兜转回来,兴趣盎然地抬起头看看。那首级的腔子里,血液流淌干了,外面的皮肤变成了灰白色,想要认出来,还不太容易:“原来奥屯忠孝还当过宁海州刺史?怪不得,怪不得。”
“是啊……”阿鲁罕想了想:“泰和年间伐宋,我也被签了从军。山东这边统领诸军南下的,是胡沙虎元帅,副将便是现在的完颜撒剌统军使。另外,负责控扼地方、督运粮草的,便是奥屯刺史……听说他后来去了中都当大官呢!”
说到这里,阿鲁罕狐疑道:“他怎么死了?”
那司吏仰天打了个哈哈:“这厮,自以为在地方上根基深厚,于是到我家节帅面前胡言乱语,然后就死了呗。八月中旬的时候,咱们在中都城大开杀戒,有名号的名臣重将杀了七八个。你刚才说的那位胡沙虎元帅,便是死在郭节帅手里。如今到了山东,咱们也不介意再杀几个不长眼的。”
那司吏杀气腾腾地说着,同时觑看阿鲁罕的神情。
阿鲁罕倒不惊讶,听完了只点了点头,继续往屯堡里去。
郭宁将这脑袋挂在辕门外头几个时辰,各地的哨卡陆续回禀说,发现有人紧赶慢赶地奔往莱州各地乃至益都方向,想是去通报了。而海仓镇本地的屯田民或是编户齐民,多半压根不认识这个脑袋,所以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如阿鲁罕这样,知道郭宁杀了个女真人的高官,还面不改色的,倒是有趣。
司吏哈哈笑了两声,抱着卷宗紧赶两步:“阿鲁罕谋克,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司吏举手指了指奥屯忠孝的脑袋。
阿鲁罕脚步不停:“死就死了吧。”
他一直走到屯堡里头,将近自家院落,又深深叹了口气:“从大定末年开始,伐蒙兀,伐西夏,伐宋,每一次都要签军、征发,每一次都是我们这些上头没人的猛安谋克户顶杠。泰和伐宋那次,我父亲签了百户,兄长两人都充甲军,我和家里的三个驱口,都充阿里喜,全家的男丁都上阵。一连串恶战打下来,父兄、驱口皆死在战场。而家中妇孺难以耕种,不免冻饿,最后卖了自家耕牛才换了些粮食,勉强活命。”
他回过身,盯着那司吏:“我阿鲁罕不是傻子,看得出来,郭节帅约莫是不喜欢猛安谋克这套的,先前是我想多了。不过,大金国的好处,也未必有多少落在我这等穷困之人手里!膏腴皆在势家之手!那些人……”
听他说到这里,那司吏眼前一亮。
阿鲁罕却有些沮丧。
“猛安谋克也分三六九等,正如你们汉儿里头,也有贵贱。这几年来,莱州内外捞好处的,须不是我们!”他用力摇了摇头:“我要的,只是吃一口饭。若能有好衣服穿,有银钱使,那更好。郭节帅不必防着我。”
那司吏哈哈大笑:“想要有好衣服穿?有银钱使?那容易啊,你跟我来!”
这时候阿鲁罕的两个孩子从院里奔了出来,大的咬着手指,小的直接嚷着要抱。
阿鲁罕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个布囊,递给大孩子:“拿给你母亲!不许一顿吃了!”
他随即快步跟上那司吏:“这位……咳咳,这位老爷怎么称呼?”
“你说莱州内外,捞好处的是谁?”那司吏反问道。
阿鲁罕叹了口气,一边跟着,一边絮絮叨叨地说。
那司吏脚步如飞,没过多久就兜转回了帅帐,也不通报,昂然而入。
郭宁正苦着脸看文书,见那司吏折返,笑道:“徐老板回来的何其仓促?”
原来这司吏便是当年河北塘泊里开野店、勾连水匪的徐瑨。
徐瑨和靖安民份属至交,当日郭宁初起,他也帮过不少忙的,所以在帐子里并不拘束:“郎君,你要个熟悉地方虚实的人,我给你找来了!”
郭宁抬头,便看见阿鲁罕满脸堆笑地站在门边。
“这人……可用么?”
徐瑨点了点头:“可用!”
郭宁随手抓来一张空白文书,写了几笔,将之递给徐瑨:“也好,你便和他一起办。时间很紧,只有一天……每一家、每一处都要踏勘明白了,才能连根拔起,不留隐患!”
徐瑨肃容接过文书,将之夹在卷宗里头:“郎君放心!一天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