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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来,女真人的猛安谋克军备废弛,愈来愈不堪用。许多原本赫赫有名的精锐猛安,里头充斥的,都是被女真主子逼来顶替从军的驱口。所以设在界壕以北的戍防诸军,便逐渐仰赖奚人、渤海人的部族军。
这些部族军以节度使为主帅,在节度使之下,有曰“夷里堇”者,掌部族村寨事,有曰“秃里”者,掌部落词讼,防查违背等事。
再往下的百户之类,既是聚落首领,也是军队的将校。
这种亦战亦农,全民皆兵的状态,使得部族军的凝聚力,天然就要比汉儿为主的分番军或驱军要强许多。
随着郭宁南下的武人,在过去的年余时间里分分合合,最后只剩下零散数人。而萧好胡这厮,则得益于部族军的体制。
他同样带着二三十的残兵从野狐岭以北的抚州柔远县一路退入河北,部下不仅没有减少,反而膨胀到了将近百人。
近来安州刺史徒单航打算征募本地溃兵,组建一个都指挥使。萧好胡认为,郭宁在周边的几支溃兵当中颇具勇名,无疑会是阻碍,于是立即遣人袭杀郭宁所部。
他所盘踞的高阳关,距离郭宁通常活动的安肃州西南部湖沼地带,足有八十多里远近,路途更是难行。
过去,萧好胡的人手很少抵达这一带,更不用说掌握郭宁外出打粮的路线了,所以郭宁对此全无准备,遭他一击得手。
收拢溃兵的才能,打击潜在对手的果断,萧好胡全都具备。
郭宁觉得,这个奚人确有几分乱世枭雄的才具,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做出一番事业。与之相比,原本的郭宁就只是一个勇夫罢了。
只可惜,萧好胡没有机会再去施展才能了。
萧好胡必须死,他一定要死!
郭宁带足了武备,当日便离开了馈军河港汊,先绕着边吴淀向东,在黄昏时分绕过葛城。当晚在野地里住了一夜,再转向南方直行。
萧好胡所盘踞的高阳关,就在葛城以南,大约四十里。
这座关隘又名草桥关,曾是宋人设在北疆的重要军堡之一。此地位于淤口、益津、瓦桥这三关之南,在宋军控扼幽蓟的第二道防线上,具有核心作用。故而关防坚固异常,戍守特重,常以名将坐镇。
不过,待到女真人席卷中原以后,如高阳关之类的军堡不再处于边境,便没了军事上的存在意义。
而且,这些军堡都依赖人工开凿的塘泺为地形掩护。近年塘泺陆续淤塞干涸,军堡也就全无险要可言,只是一个个位于高地的破旧城寨罢了。
高阳关此前便被附近州县的巡检司征用,作为往水泽间擒捕盗贼的据点。
巡检司的武力,放在身经百战的边疆老卒眼里,全不够看。去年九月前后,萧好胡轻易夺占了高阳关,俨然形同聚啸。
当时郭宁有些担心,怕此举会引起朝廷震怒。一旦朝廷发兵来打,周围的溃兵袍泽们怕不都要遭池鱼之殃?
为此,他特意去高阳关附近探看局势,却见高阳县乃至安州诸有司对此视若无睹,只求面上安稳。
郭宁回来以后对姚师儿、高克忠等同伴叹息说,朝廷衰弱至此,恐怕黑鞑难制了。
因为去过一次,他现在还认得往来的道路。
第二天里,他全程都不走大路,而沿着从葛城通向高阳关方向的狭长河谷前进。
这条河谷,便是马家河的河床。
马家河是滹沱河支流,上游有杨村河和土尾河来水。夏秋时,整条河道往往渚为马家河淀,冬季则大都干涸。郭宁所经之处,只见河床底部大大小小的碎石都裸露出来,石头上有星星点点的积雪未化,河底的淤泥都干裂了。
这时候,本是征发民伕兴修水利、疏浚河道的好时候。但近几年来,河北诸州一会儿括地,一会儿通排推检,临战时又有大规模的括粟、征发、签军等事。听说安州地界早年有三万多户,可现在被翻来覆去折腾的,也不知道剩下的户籍有没有一万。
如此时局,地方官哪还有心思治理河道?
纵然安州刺史徒单航是个有想法的,主要的精力也都集中在军务上头,几乎顾不了琐细民政。
因为整条河谷沿线全无半条个人影,郭宁大步前行,速度很快。
他背着甲胄和武器,脚步难免沉重,踩过碎石,便发出哗啦啦的声音。这声音在两侧高大的河岸间回荡,显得有些过于响亮。
郭宁并不在乎。
这条河谷的东面和南面,还有延袤十五里的三叉口堤作为掩护。
三岔口堤横贯视线高处,顶部光秃秃的,连棵树都没有。若有人在堤上观望,郭宁远远就能一览无余。反倒是郭宁自己,身着灰白色的戎袍,穿行于灰白色的河床土石之间,在远处很难分辨。
郭宁今年才二十岁,但已经从军八年了。在边塞无数次的厮杀征战,使他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已经是一个非常老练的武人。
许多行军作战的套路、诀窍,郭宁已熟极而流,所以平日里并不需要特别小心紧张,应该提防的也不会疏漏。
郭宁觉得,自己在最近数月里,大概只有一次疏漏,便是前日。
他没有预料到萧好胡竟然行事如此暴烈,于是便葬送了姚师儿等人的性命。
郭宁按了按腰间的长刀,又摸了摸背着的甲胄和头盔。
冰凉的触感让他快要沸腾的怒气稍稍冷静,继续赶路。
黄昏时分,他匍匐在三叉口堤的顶端,向东南方向眺望。
三叉口堤的下方,有一条绵延的土路。沿着土路往前走两三里地,绕过一片洼地,便有个纵横数十丈、高约丈许的土台突兀而起。土台顶上,有一片断壁残垣。
断壁残垣间,有几道新修建的高墙,几处院落,还有两座望楼,望楼上,有人影走动,四处探看。那便是萧好胡所盘踞的高阳关遗迹了。
萧好胡靠着一百人不到的力量,能在这里营建起相当规模,很不容易。大概从周边乡村抓了壮丁来做苦力,又或者,其部下人手再度充实了。
而这样规模的城寨,只要守方不疏忽,足可以一当五、当十。
正常情况下,郭宁孤身在此,想要冲进去杀人,简直是痴人说梦。
但郭宁两日里赶了八十多里路,特意抢在这时候抵达,自有他的道理。
郭宁在三叉口堤后方坐下,解开背后的包裹,先把剩下的几张饼子拿出来,狼吞虎咽地吃了,然后取出甲胄,仔仔细细地穿上。
这是一套精良的甲胄,包括铁甲、披膊、护臂和裙甲,甲叶皆用青茸丝绦穿联。此等甲胄,通常来说,属于簇御宿卫的中都女真精锐,或者是当日金军主帅独吉思忠的亲信护卫所用。
不过,这等人装备再好,其实都是银样镴枪头。野狐岭大败的时候,也不知这身甲胄的主人是死了,还是脱掉甲胄逃跑了?反倒是郭宁凭着这套捡来的甲胄,狠狠打过几场尸山血海的硬仗,闯过几次九死一生的险境。
待郭宁装束完毕,他的身后,三叉口堤下方的土路上,传来了声响。
郭宁侧耳倾听,那声响愈来愈近,是一支小股军队行军时的隆隆脚步声,间或还夹杂着兵器磕碰的轻响。
郭宁加快动作,三两下套上戎袍,再把长刀、铁骨朵、弯弓和箭囊都安置得妥帖,最后戴上凤翅盔,将盔缘稍稍压得低些。
下个瞬间,他翻身站上坡顶,大声喝问:“来者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