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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那家饭馆门口站了个很年轻的服务生,看着比郑可心大不了几岁,小姑娘眼神很尖,老远一看就认出这是熟客,姐长姐短的迎着高晴二人进了门,听高晴说要个安静的座位,特意给开了间角落里的包间。
郑可心本想坐在大厅的,她虽然有心理准备答应了赴约,但单独和一个陌生家长吃饭总归尴尬,可她清楚她们的对话得避着人,同时也不能违背长辈的意见,因此跟在身后没出声。
她心里拘谨,生人面前又不是健谈的个性,基本从头到尾都是在听高晴指挥。
夏天里雨后的日子往往热的离奇,包间里的小空调卖力的铺冷风。
高晴看郑可心穿着短裤,忙找人要来遥控器调高了温度,而后给她挪了个背风的位置,点菜仍旧是商量着来,郑可心自然不会主动开口,可高晴似乎和她“心有灵犀”,每一道推荐的菜都踩在了郑可心的喜好上。
“念念说你特别爱吃辣,之前顾及着考试没敢点,点的都是清淡的。”高晴抬头招呼服务生,“刚那两个炒菜都能做辣的吧。”
郑可心突然被点名,反应过来立刻摇头:“不用阿姨,就正常口味就行了,您不用管我,我吃什么都行。”
“没事,就辣的吧。”高晴指挥服务生记上,“我是能吃辣的,念念姥姥这边祖上是南方人,我小时候吃饭常年打蘸水,来了北方才吃的少了。”
郑可心接不上话,默默点点头。
就听见高晴似乎是随口感叹了一句:“可能是生活环境的关系,念念就不随我,这孩子更爱吃甜的,在家里我俩总也吃不到一块去。”
郑可心一愣,觉得她意有所指,然而抬头对上对方的目光,又什么都看不出来。
一旁的服务员嘴皮子贼溜,趁郑可心沉默的空档训练有素的插了话进来:“各有各的口味也正常的,您这点了三个菜一个汤,您看看要喝点什么,小姑娘爱喝果汁吗,我们店夏季特推百香双果沙冰,二位要不要来一壶?”
她们有意错开人说话,因此没选在饭点来,后厨那边没人排队,几道菜没一会儿就上全了,服务生把单子一撕塞在门口的玻璃筒里,包间门一关,郑可心明显感觉到,高晴身上紧绷的那根绳立刻松了下来。
对面坐着的,仍旧是那个客气礼貌的长辈,然而刚刚堆满了笑意的眉眼此刻不自觉的皱了起来,显现出淡淡的,带着克制的愁。
高晴伸手去拿沙冰桶,郑可心连忙接过来把两个杯子倒满,递回去时才想起来高晴不是苏瑛玉,或许这个年纪的长辈并不爱喝这种甜份超标的果汁。
然而还没等她问话,高晴就接过去喝了一大口,像是渴坏了。
“我们出来吃饭,念念总点这些喝的,我之前觉得不健康,偶尔喝一次也挺好。”她笑了笑,看向郑可心,话题忽然生硬的转了个弯,“念念她奶奶重男轻女,当初知道念念是女孩的时候,逼着我去打胎,念念差点没生下来。”
郑可心握着手里的杯子,手心里全是雾气凝结的水珠,她不知道该安慰还是该惊讶,末了只好继续点头:“念念和我说过。”
高晴并不惊讶,只是问她:“那念念有没有说过,她还有两个姐姐。”
郑可心疑惑的抬起头,又摇摇头。
“这事她不知道。”高晴叹了口气,“我和她爸都瞒着她,也都不想提。在念念之前,我打过两次胎,都是女孩。怀念念的时候我年纪已经不小了,身体也有了问题,大夫说,这孩子应该就是我最后一个孩子。”
郑可心没留神,就着木耳咽了一段小米椒,舌头到喉咙瞬间一阵火烧的痛,她呛得眼眶通红一片,硬是压着没出声,喝了大半杯冰沙把痛觉压了下去。
高晴吃的很少,基本没动筷子,自顾自的说着:“念念是我的第三个孩子,也是唯一一个孩子,为人父母的都得为子女考虑......”
郑可心放下杯子一点一点直起后背,听见她说:“我作为母亲,不能不为自己女儿的将来打算,你的爸爸妈妈做什么事,肯定也是把你放在首位的,对吧。”
高晴等不到郑可心开口,也没硬要她回应,继续说:“我知道你们现在大了,都有自己的想法,也有自己选择自己那条路的权利,我们做家长的,总把‘为你们好’挂在嘴边上,好些孩子也听不进去,反倒惹人嫌。”
郑可心慢慢摇了摇头,声音很低:“没。”
高晴就着她的话音叹了口气:“——可是哪有做家长的非跟自己孩子过不去呢。你和念念的事情,她都和我说了,我想问问你,你家里人知道这件事吗?”
郑可心没想到高晴会问这个,突然一愣,而后摇头。
高晴似乎料到了这点,又问:“为什么没和家里人说呢?”
为什么?
她家一滩烂泥,盛芸明是个什么情况,郑书培刚遭了什么事故,苏瑛玉又是个什么个性,现在又顶着多大的重担。
郑可心无人可说,无法去说。
“是不敢说还是不能说?不敢的话什么时候敢?又为什么不能呢?”
高晴乘胜追击,几句话问在了郑可心的软处。
——若永远不敢,永远不能呢?
“阿姨不是怪你,阿姨知道你比念念想的明白,才会把你叫出来,其实高考的时候我就在考场外面,我也知道你们好不容易考完试,好不容易高兴高兴,我不该这个时候找你说这些。”高晴说的很慢,很费劲,“可是我怕不早点说......你们就真的分不开了。”
郑可心双手紧握,用只有一个边的指甲掐着十指的骨节,有那么一瞬间很想苦笑,很想质问她“我们现在也分不开了!我们不分开你能拿我们怎么样”,然而高晴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实在无可指摘,郑可心没有撒泼耍混蛋的理由。
她把心里那一点微弱的叫喊声压下去,终于开口:“您说我比念念想的明白,是指什么呢?”
高晴沉沉的看着她:“是指你比她清楚,同性恋是见不得光的,你们改变不了大环境的看法。”
原本绕圈隐晦的温和言语忽然变得直白锐利,郑可心一阵耳鸣,像是凌空被人扇了一个耳光。
“我在医院工作,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也见过因为孩子是同性恋逼着孩子来看病的。我知道你们身边的朋友祝福你们、尊重你们,可这世界上的人那么多,你们的朋友只是其中非常小的一部分。”
高晴的语气没有指责的意味,甚至很温柔,然而郑可心却不敢看她,只是盯着桌面上不怎么分明的木质纹理。
“有一天这件事公之于众了,你的父母能接受吗?你的亲人能接受吗?人这一辈子,和自己不喜欢的人打交道的时间会远远多于和自己喜欢的人打交道的时间,这些人那些人,都能接受你们吗?”
“可是。”郑可心难得的,学着许念念的思维逻辑钻进了乌托邦,开口说了句“童言童语”,“只要我们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也就不重要了。”
她说完自己都觉得好笑,就看见高清沉重的摇了摇头,但没笑话她,依旧在讲道理:“你们上了大学,接触的人变多了想法也在不断改变,谈几次恋爱是很常见的。倘若你们两个分手了,念念有了喜欢的男孩子,那个男孩子对念念曾经和女孩在一起的看法,念念能不在乎吗?”
郑可心回答不上来。
“退一万步讲,你们一直在一起,直到毕业、工作。念念不是个特别活泼的个性,以后注定不会走南闯北,会有一份稳定的工作。稳定的工作意味着狭小的人际圈子,什么都是瞒不住的。”
天气热,说了大半天话桌上的菜还是温的,高晴就着一口豆腐喝完了最后一点果汁,这才抬起头。
“你们可以不在乎,但这件事不会影响她以后的工作吗?你们现在可以只要爱情不在乎面包,但是以后,后半辈子好几十年都是柴米油盐的日子,你们在班里尚且要考虑同学关系,之后就能理想化的‘自己过自己的’吗?”
郑可心依旧答不上来,刚刚那一点任性已经用完了,她明白,高晴说的对。
“我教育念念爱情不分年龄不分性别,长久的短暂的都是爱情,我希望我作为父母,培养出来的是一个懂得尊重的孩子。”她话音一转,不知道叹了第几回气,“可天下父母谁没有私心呢,相比那些,我更希望她这辈子顺顺利利的,我不想她过得不快乐,被人背后说闲话,指着脊梁骨骂——那个神经病。”
最后五个字掷地有声的砸在郑可心脸上,她忽然察觉自己握着杯子的手已经凉透了,整个人不受控制的发起抖来。
她明白高晴的担忧,因为她很早之前就听到过那些细密的谩骂了——那是神经病家的孩子。
——她爸爸是神经病,她是神经病家的孩子。
——她姥姥是神经病,她是神经病家的孩子。
她和萧绪,本就是活在别人的目光中长大的,又该怎么自欺欺人的告诉自己,那些都不重要?
一桌子菜基本没吃,高晴掰开了揉碎了温柔的把道理明明白白的摆在郑可心面前,而后才做出一点点生冷的,来自母亲的强硬:“我不希望你和念念在一起,算阿姨求你,如果可以的话,填志愿学校离她远一点。阿姨希望你好好想想,实在不行,我就只能找你妈妈聊聊了。”
郑可心听出了这句话里小小的威胁,然而她并不觉得愤怒,只觉得累。
从许念念回应了她的心意开始,就一直有根细小的针紧紧戳在她的心口上,她躲在家庭变故之后接受着朋友们的关切和照顾,同时不要脸的纵容了自己的自私和贪心。
她想着,她喜欢许念念,许念念也喜欢她,即便有那么多天大的道理,她装作听不到道理就不存在,她可以躲在快乐的表象下开开心心的过日子,有一天算一天的。
安冀问她有没有想过永远。
她从来都不敢去想永远。
那根细针时不时扎她一下,细小的伤口不见血,她便全然当做不知道,然而如今成千上万的伤口把她的心口戳成了筛子,她终于不得不正视自己这段日子的无耻和龌龊。
许念念心里是有以后的。
而她则是把每一天都当做最后一天去过的。
她心神俱疲,操着最后一点力气礼貌的和高晴告了别,而后忽然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这才想起来她出来时找的借口是,她要回家里看看。
家里人都吃过了,苏瑛玉见她回来临时又下了两个菜,郑可心没有胃口也没多说什么,食不甘味的动着筷子,席间几次想要开口和苏瑛玉聊一聊,都被盛芸明插话打断了。
——她说自己织毛衣的签子被人偷了,闹着要报警。
苏瑛玉只好起身帮她找,来来去去折腾了好几次,终于安抚好盛芸明后,郑可心已经什么都不想说了。
她不想给苏瑛玉添麻烦。
也忽然意识到,高晴逻辑清晰的道理还差了一条——即便她是个男孩子,许念念也不该和她在一起,她家就是个烂臭泥潭,她不该把任何人拽下水。
苏瑛玉忙活完坐回来,忽然问:“你那房子六月底就到期了吧。”
房东为了多挣点钱,不成文的,陪读房租房必须租到月底,郑可心“嗯”了一声。
苏瑛玉给她倒了杯水:“那等你搬回来,妈想去你姨妈那看看,你姨妈心脏又不大好,住院了。”
郑可心一惊:“怎么突然住院了。”
“你姥姥有天给她打电话,说了些有的没的,你爸爸车祸这事,没瞒住。”苏瑛玉语气平和,多了些之前没有的稳重,“人老了、年纪大了、心脏又不好,妈想着去看看,别回头......”
苏瑛玉笑笑,没继续往下说,只是淡淡的叹了口气,郑可心知道她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别回头像见你舅舅那样,见面就是最后一面。
六月天孩子的脸,中午还是大太阳,一转眼阴云从西面上空翻滚过来,冷风卷叶,好像又要下雨。
盛芸明的情绪更多变,刚还安静的看着小品,这会儿又哭天抢地的闹上了,郑可心心乱如麻,没在家里久留,拿着把伞匆匆出了门。
萧绪在这个时候打来了电话,这边的房子卖掉了,钱够用,还多出一些,她想着郑可心高考结束应该庆祝庆祝,提出请她吃顿饭。
结果郑可心还是选在了肯德基,她也实在是没心情。
她觉得自己就是块千疮百孔的朽木,火能烧焦,水能泡烂,随随便便来个人一脚踩下去,她就嘎嘣一声断了。
她点了一大堆油炸食品,想依靠多巴胺然自己舒服点,窗外果然下了雨,人来人往到处都是躲雨的人,十几号男生举着个巨大的伞狂奔而过,像是跑过去一个房子。
郑可心目瞪口呆,被一口可乐呛得死去活来。
萧绪瞥了一眼窗外,幽幽的感叹:“年轻无极限啊。”
郑可心忽然走了神,她想到萧绪和她说过,她们学校男生自产自销,他们班就有一对“班对”:“我记得你说过,你们班有两个男生谈恋爱,现在怎么样了?”
萧绪依旧拿薯条蘸土豆泥吃,漫不经心的说:“分了。”
“为什么......”
“其中一个男生兼职老师,另一个男生家长闹到了学校,一传十十传百就都知道了......后来学校里有个孩子同性恋,孩子家长也跟着闹,说是老师给教坏了......总之很多事都赶在一起了,那男生被开除了,再后来,两个人就分手了。”
郑可心冷脸笑了一声,她心里太乱了,听到这番没道理的过程想尖酸刻薄的发泄几句,最后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高中课本就讲过,孩子的性别是由男方决定的,可多数被骂的都是生不出大胖小子的女方。能用知识解释的问题现如今都依旧存在,更何况只能用感情解释的问题。
有些道理,人是说不明白的。
萧绪叼着薯条叹了口气:“那孩子家长闹的那天,刚好是我们同学聚会,我们几个同学顺路,开车去学校接人,结果还趟了趟浑水,被那家长指着鼻子骂了。”
郑可心:“骂了......什么?”
萧绪没怎么放在心上,说:“没什么,我去拉架,被她瞪了一眼。”
孩子家长骂:“我骂你是同性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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蘸水——人生之光,我的胃一半是新疆一半是湖南。
人这一辈子,和自己不喜欢的人打交道的时间会远远多于和自己喜欢的人打交道的时间——是上大一时,班主任和我们说的话,印象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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