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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她并不知,此时夕阳余晖正好从舷窗里投了进来,正落在她的脸上,霞光衬得她细白的脸带着一层脂玉光亮,纤细的手臂从宽大的衣袖露出,玉葱手指正寸寸抚摸着木壁,显得整个人纤弱极了。

苏落云明显感到那血腥味似乎向自己靠近了。她没有听到一丝声响。可是莫名的战栗已经在脊梁处窜动。

当一只厚实的大掌突然捂住了她的嘴时,苏落云暗叫一声糟糕!

那凶徒看来不相信她是瞎子,疑心她发现了要出去喊人,还是出手了。

果然在她的耳旁出现了刻意压粗,有些嘶哑的声音:“看你的字,可不像是个盲者,姑娘扮盲戏糊弄人,是不是演得太粗糙些?”

显然来者觉得这姑娘察觉到了他,所以才故意装成瞎子哄他,然后准备出去喊人。

被大掌蒙住了嘴,苏落云嗅闻到那大掌上有一股淡淡而独特的樟香味道,熟悉香料的她立刻辨出这香价格应该不菲。

看来这亡命徒倒是个耽于享乐的,打家劫舍之余,竟然舍得用这么贵重的香料。

她无暇多想,只挣扎在让人窒息的大掌里发出细微的声音:“好汉休恼,我的确看不见。您既然上了这船,也算安全了,我自识趣不声张,您也可安然脱身,岂不是两全其美?”

她此时紧张地用手勾着那人捂嘴的手臂,从指下的触感可知这人长臂精瘦,肌理硬实,若弄断人的脖颈不费摧毁之力。

她如今被他钳住,要识趣懂事些,早早摆出江湖不关己事的态度,指望能说服那人,放自己一码。

看那人不出声,她又挣扎说道:“我两年前意外受伤,从此失明,虽然字写得好,可的确看不见人,好汉不必担忧我看见了你的模样。所谓同船相渡都是缘,我也乐得结下善缘,不想声张,让自己名节受损。您自可安心渡船,一会若是想要停泊靠岸,我吩咐船家靠岸让你走便是了。我闻到了血味,您应该也受了伤,早早就医才好……”

这番话说得妥帖,加上她语调轻柔和顺,很有说服力。

那人看这姑娘并没有惊惶大喊,果然早就发现自己了。

可他还是不相信她是盲者,沉默了一下后,突然在手腕间翻出了一把精致匕首,带着寒芒的刀尖直直扎向了她的眼。

就在距离落云长睫只有米粒般的间隔时,那刀尖才猛然停住。

不过苏落云恍然不知这突来的袭击,那双明媚的眼眨也不眨地望着虚空。

若是正常人,面对毫无防备的袭击,必定会忍不住眨眼。

那人确信了她真的是个瞎子,可手掌却依旧没有放开,依旧压着嗓子道:“看你也是福贵人家的小姐,名节的确可贵。一会有人会用船接我,只要你不声张,没有人知道我在这船上。在下还要再叨扰姑娘几个时辰,请姑娘配合着些……”

说完,他倒是放开了桎梏着苏落云的手臂,让她重新坐回到桌边。

苏落云虽然看不见那凶徒方才的试探,却闻到了夹裹金属冷气的血腥味,他的手里果然有刀。

这条船原本是苏家用来运货的船,船上除了田妈妈和香草,就只有两个升帆驾船的老船工。就算将人全喊来,也不是这健壮凶徒的对手。

看他还算能沟通,苏落云也不想生事,只对他道:“一会我的丫鬟可能会过来,还请好汉自寻了藏身之处,也免了言语解释。”

那人并没有说话,不过血腥味似乎飘远了些,可能是又躲回了堆砌的箱子之后。

第6章

落云定了定神,然后慢慢拿起笔来,继续写字。

眼下只能熬度时间,等待那凶徒的部下前来接应,接走瘟神。苏落云心里暗自祈祷这人不是什么水寇山匪。不然这整船的货物,还真是肥得淌油的羊呢。

她心里其实很害怕,可事已至此,恐惧也无用,自从失明后,她有几次都绝望得想要死,可现在,她刚有了活下去的目标,却飞来横祸,被人挟持在了破船上……

不过经历过命运的无常,她反而能更快镇定心神。

除了起初的几页因为心乱,略微写坏了之外,剩下的几页纸渐入佳境。

不多一会,香草端着热茶来看小姐。她进来时没有察觉到异常,只是对苏落云道:“大姑娘,歇一会吧,您现在的字其实也跟失明前无异了,写多了,手腕子又该疼了。”

听到香草进来,苏落云却并没有松口气,她怕香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再次激怒那匪徒,便淡淡道:“我一会要睡觉,你莫要进来打扰……”

香草听了,立刻扶着她躺下,然后出去了。

苏落云并没有睡着,她知道自己现在正跟一个男子独处一室,如何能安眠?所以她只是起来,摸索着来到了巴掌大的透气窗口前,默默立着,侧耳细听周围的海浪声。

若此时有人看去,便会看到一个纤美背影,那少女鬓边碎发被风清冽掀动着,轻轻拍打粉颊。

她并不知,那人轻功了得,又悄无声息地出来,正立在她写字的小桌前。

那最上面的纸上,誊写的是一句高翥的诗“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他挑了挑眉毛:这姑娘难道觉得自己命不久矣,却未能遍尝世间美好,而心怀遗憾?

就在这时,那立在窗边侧耳倾听的姑娘突然凝神开口道:“听水声……好像是有船靠近了,好汉看看,是不是来接你的?”

并没有人回答她,可是不多时,她便听见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入水中,应该是那人跳到水里,游向接应他的船只了。

苏落云不能笃定,试着问询,依旧无人回应。

直到她在船中四处走动,再也闻不到血腥味,她才笃定那鬼魅一般的男人已经离船而去了。

苏落云不放心,又唤来香草问询方才可有船只靠近。香草说方才的确有船跟着她们,不过已经开走了。

苏落云这才真正放下心来,那人是如何跟属下取得联系的也是未解之谜。不过这事,她不好告知旁人。那人应该也笃定她爱惜女儿家名节,才没有杀她灭口吧。

不过想到自己此番遇险,却是因为父亲急急上船弃自己于不顾,苏落云失去焦距的眼眸里都浸满了寒霜。

她从来不指望父亲有多疼爱自己,但是苏鸿蒙总能一次次超脱她的想象,给她迎头重击,不断拉低她承受的底线。

此时江水滚滚,如同她难易平抑的心绪……

再说那跟在苏家后面的船,的确是驶离开了。

此时那船已经到了靠近京城淮西县城的薄烟湖中。

船舱里,一个短须孔武有力的大汉正垂立在帷幔一旁。而一个高大的男子则在帷幔后换脱衣服。

那短须男子名唤庆阳,似乎有满腹的言语,忍了又忍,再忍不住道:“小主公,您今日之举实在冒失。虽然您欣赏那反贼曹盛,私交甚笃,可他毕竟行的是与朝廷相反之举,你若与他牵扯太深,只怕……”

小主公这次出京,是跟几个王侯贵子来淮西县垂钓游玩,谁知他无意中看见囚车押送老相识曹盛后,居然夜里潜行,安排人声东击西后,以身犯险,将曹盛救下。

这样的行为虽然江湖义气十足,可也太冒险了!想到小主公居然在危乱中落单,庆阳又是一阵后怕。

那男人正在包扎肩膀上的伤口,不甚在意道:“此番行动有人泄密!幸好你们及时赶到,劫杀了想要去京城报信的密探……”

庆阳立刻担忧道:“小主公,若是如此,您的处境岂不是堪忧?何不趁此机会赶紧离开魏都,免得被人胁迫……”

那高大的男子这时微微转身。

他的五官深邃,因为母亲乃异族,所以长相似乎糅合了些微异域血统。侧脸被灯光投下些许暗影,流畅的线条仿若木雕刀刻,鼻梁高挺,浓眉下的黑眸如鹰般犀利,半湿的长发贴在脸上,带着些许异域野性,而那薄唇上浮出一抹嘲讽的轻笑。

“父王让我入魏都为质,我若走了,大梁州便要陷于战火中……走?天下之大,吾等该去何处?”韩临风冷冷说道。

大魏在三十年前因为与北族战乱,当时主战的魏宗先帝贪功上阵,在丘台被围足足二十日,载入史册成为国耻。

就在他被围之时,被迫写下让贤退位的诏书,换得援兵驰援。

待得魏宗帝狼狈回去,被魏朝新党簇拥的叔父韩勖取而代之。韩勖上位后成为魏宣帝,割让了北地二十州国土,及时止战。

从此韩勖这一支成了帝王正统。

他虽然趁乱篡位,但因为有了皇帝侄子的退位书,名正言顺,转手封了灰溜溜回来的魏宗帝一个圣德太皇的封号。

接着新帝又将本该即位的太子放逐到不毛之地梁州,做个闲云野鹤的北镇王爷。

这样一来,叔侄禅位,一团和气,写在史书上都很好看。

只是那梁州被险山环绕,且周围重镇把守,仿佛瓮中之鳖。魏宗帝当初被迫退位,心里憋了一团郁闷,禅位第二年就得重病在京城过世,临死前,病榻无儿女送终。

于是到了韩临风的父亲韩任这一代,先帝的儿孙们算是在梁州这个地界养废了,多是纨绔子弟。

按照老规矩,每代新王都要送将来继承王位的儿子入京,美其名曰是修养学问,感受京城风情,其实就是扣个人质,考问品行。梁州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就这儿子就要被推上祭坛。

两年前,韩任送了自己的嫡长子韩临风入京,开始为期五年的求学。

正是因为他的处境尴尬,侍臣庆阳才会替小主公的大胆之举捏了一把冷汗。

幸而上了苏家的船这才得脱险,不过小主公要赶快回到出京的同伴身边,将后续料理干净才好。

庆阳还有些不放心,又问道:“那条船上的人会不会留有后患?”

他指的是苏家的船,若被人知道世子帮衬反贼曹盛,干系太大,梁州的王府上下都要陷入危机,少不得些雷霆手段。

他那向来是个杀伐决断干脆的少主人听了,顿了一下,然后道:“无碍,她并不知我是谁。”

听小主人这么说,庆阳也不再坚持,只拿起一旁的衣衫服侍主人穿上。

这绣满牡丹的长衫华贵刺眼,式样浮夸地将韩临风健硕的身体妥帖遮掩,乌黑的长发也打了繁复的细辫拢起,再戴上金冠,英俊的脸上扑了层不相宜的细粉,唇间点上胭脂红。

他本就轮廓分明,眉目俊美,阳刚之气遮掩殆尽后,便是透着贵气的阴柔气息。

这是京城富贵公子的时兴样子,太平盛世里不识愁滋味的雌雄莫辨,年轻的公子们就如女子般涂脂抹粉。

韩临风面无表情,看着一个面色惨白,面露虚脱之色的纨绔公子映在了铜镜中,突然扯开薄唇冷笑……这一刻,阴柔消散,仿佛有什么嗜血野兽蛰伏蓄势,准备一飞冲天……

只可惜这笑只是一瞬,便消弭殆尽。

待打扮过后,韩临风悄然通过桥间踏板,来到另一艘停泊在湖中的大画舫时,嘴角挂着玩世不恭的坏笑,摇晃着手里的酒杯,优雅轻勾投怀送抱美人的香腮,融入到船舱的歌舞升平里了。

夜饮整宿的那些贵人们此时已经烂醉如泥,甚至有人跳入湖里与美人嬉戏畅游。

没有人注意到韩世子悄然离去了整宿,只以为他与看中的歌女跑到一旁的船上销魂过夜去了。

毕竟韩临风就是这样的浪荡子——京城玩乐圈子里,人人熟知的北镇王世子,吃喝玩乐,不学无术的废物一个!

只是推杯换盏时,韩世子转头看向晨雾笼罩的湖面,脑子里闪过的既不是眼前的靡靡之音,也不是先前险象环生的刀光剑影,而是一个纤美的玉人,独坐桌前,素手执握竹笔挥洒的恬淡光景。

肩膀的伤还在隐隐作痛,他却毫不犹豫地饮下了整杯酒,低低读着那姑娘誊写的古诗——“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脑中那恬静淡然,勘破生死的光景,显然与他毫不相宜,待吞下杯中醇浓的琼浆,韩临风便将这抹倩影挥散出心思之外了。

且不提那画舫里的歌舞升平,觥筹交错,再说苏家的两条船先后抵达京城码头时,苏鸿蒙总算想起了落在后面的苏落云,稍微等了她一会。

苏归雁一直担心姐姐,若早知道父亲命人早早开船丢下姐姐,他绝不上船。

所以看见苏落云下船,苏归雁立刻跑过去,准备扶着长姐上马车,可是挨到了姐姐的手,他立刻惊呼:“怎么这么冷?香草,你没给姐姐备手炉?”

香草羞愧道:“我们房里的东西都早早地放在了第一条船上,马车里就只一个装几件衣的箱子。还有一只手炉子给大姑娘捂手,可船开一半,那炭火也冷了,只有一个做饭烧水的炉子可用。那船又是运货的,有些漏风……”

第7章

苏归雁听到这,赶紧握着姐姐的手给她哈气,又忍不住幽怨看着父亲。

苏鸿蒙现下安定了心魂,也觉得有些对不住大女儿。不过做父亲的威仪让人低不下头,他只能清清嗓子道:“你们哪里知道事态急迫?荫州的大狱闯入了叛军细作,劫走了反贼。事关军机大事,很快整个河道都要封锁了,我若不想法子快走,那就要耽搁在老家。按大魏的国法,官员如不按时述职,那就等于自动弃官……那车夫也是惫懒,怎么不事先检查好车辆,害得落云不能及时上船!”

苏鸿蒙将黑锅扣在车夫的身上后,顿时觉得心里自在了——若不是苏落云的马车坏了,他也不会丢下女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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