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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之后我回想起来,那一段时间的我也许真的生无可恋,只想找死。宫中之人,人人都在猜测朝廷迟早要跟突厥一战。阿忠跟狄大人走得进,有意从军,所有的人都来劝我,要我莫要辜负了阿忠,就算不成亲,也可以先把亲事定下来。悠兰更是建议,如果我真的不愿意嫁人,不妨与寿春王做一对名义上的伴侣。
重重压力之下,我对如何在人世间走下去产生了怀疑,生出懈怠之心。就算是早些时候被来俊臣构陷入狱,我还存着些求生欲,而此时此刻,我疲惫得了无生趣。
“陛下明鉴!微臣入宫以来,一直见公主与皇嗣殿下承欢膝下,对陛下孝顺忠诚,恭谨仰视,绝无半点忤逆之心。公主在陛下面前,倒是与微臣与母亲的情形有些相似——做女儿的娇宠,做母亲的慈爱。可是每当皇嗣殿下侍奉陛下,微臣总觉得这不是儿子在侍奉母亲,更像臣子在侍奉君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不由得让微臣想起微臣那三岁走失的弟弟在家时与母亲与我相处的情形——臣斗胆想一想,当年的皇嗣殿下,也曾经在陛下膝下撒过娇的吧?”
皇嗣殿下三岁的时候,有无在陛下膝下撒过娇?这话似乎勾起了女皇陛下心中久远的回忆。她的面色变得柔和,眼神变得迷离。她将眼睛转向窗外,透过纱窗看着窗外被风吹过的树叶,随着树叶沙沙的响声,似乎回到了过去的时光。
生皇嗣殿下的时候,她已经是皇后了吧?那时的她,拥有青春,美貌,权力和昂扬的斗志。她与她的丈夫并列朝堂,被大臣们并称“二圣”。她为她的孩子们扫除了成长路上的荆棘,可以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他们。为此,她奋斗过;为了继续这样的生活,她还在辛勤地奋斗。她知道,她不能失去这样一切。失去了这一切,她的孩子们就会变得一无所有,甚至变成阶下囚,性命不保。
她是整日沉浸在奏章中,还是稍有闲暇,可以与这个在蜜水中长大的孩子共度欢乐时光?
她的第一个儿子,被养成了别人的儿子,几乎认了她的姐姐韩国夫人为母,每日跟她讲为君的仁慈知道,嫌她杀戮太重;她把她姐姐的儿子又夺到自己名下,而这个对自己身世异常敏感的孩子,却被那些腐朽的老儒们教唆着,明着暗着劝谏她身为女人,不应该跟男人争权夺利,平起平坐。于是她吸取教训,对待三子四子的教育过问颇多,严厉管教。她不想再养出两个敌人,更不想让他们那么轻易地被大臣们摆布。她希望他们能够有自己的主见,独立担当。可是似乎她越是严厉,他们越是怯懦,越是无用。
于是他们之间的关系,便成了今天这样的尴尬状态——不像母子,更像君臣。她想掌权做皇帝的时候,她希望他们顺从她;可当她日渐衰老,要找一个合格的继承人的时候,她更希望他们能够像她一样果决刚强,不被权臣们操纵,而是有能力操纵那些形形色色的大臣。
当年的先皇,是如何痛恨长孙无忌那些大臣们对他的操控!她若不体察到这一点,怎么能够通过扳倒王皇后而一步步帮助先皇扳倒那些顾命大臣?那些大臣们,那些史官们,真以为长孙无忌是她杀的吗?呵呵,才不是!那是她与先皇联手杀的!
所有想操控君主的人都该死。
可是,她悲哀的发现,当她需要她的儿子顺从的时候,她的儿子顺从了;可当她需要她的儿子们刚强的时候,他们却怎么也刚强不起来了!
“当旦儿还是个小小人的时候,每一次朕去看他,他都抱着朕的腿,要朕陪他。朕也确实抽了时间陪他,可是,毕竟朝廷的事多,先皇的身子又不好,朕只能稍微耽搁一会儿便去批阅表章。”女皇陛下眯起眼,喃喃自语道。
“朕教他做事,他做不后,朕便心急,骂他,希望他能跟他的大哥一样,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谁知道越骂他,训斥他,他越是做不好。等到朕发现他一点,他已经长大了。”女皇陛下的声音带着遗憾和悲凉。
我仍然匍匐在地,只是竖着耳朵听着。
“他长到念书的年纪,便不再撒娇了。是不是我对他期望太高,太严厉了?”她回过头来问我。
我不知道女皇陛下是在问自己还是问我。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回答。
女皇陛下陷入沉默,似乎在等我的回答。于是我说:“微臣的母亲从来不严厉,所以微臣不知。”
女皇陛下问道:“那你和弟弟犯了错,你母亲会如何?”
我说:“母亲只告诉我,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
女皇陛下长叹:“皇家的孩子跟百姓家的孩子不一样。他们身上背负着天下的重任。”
“臣不过是鼠目之光。”我说。
“不过,”女皇陛下显然未理会我的话,而是接着自己的话又自言自语地说下去,“也许以后朕该对孩子们和气一点,毕竟做严母做了这许多年,也没有严出什么贤明之君来——也许该换一种方式了。”
我深深地埋下头去。
女皇陛下似乎才看见我,惊诧地说:“你怎么还跪着?起来吧!整日跪着不累么?”
我叩头谢恩,起身站好。女皇陛下命左右:“赐座。”
似乎一瞬间,我从鬼门关被直接拉上天堂。
“阿草,你觉得朕的身子可有什么不妥么?”
我深吸一口气,回道:“陛下身子气息健旺,好得很。”
她点点头道:“朕也觉得最近经历充沛,精神还足,心情也算舒畅。朕听说狄大人和夫人都有风湿之痛?”
我欠身应对:“从臣所开之药来看,狄大人及夫人应该是被风湿困扰了一段时间了。”
“他们寿数如何?”这大约是女皇陛下最关心的问题。
“陛下,臣不会算命。但是从狄大人与夫人的气息来看,两个人除了风湿,其他的并无什么大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