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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早上西苑的第一场蹴鞠果然是梁王府对皇嗣府。虽说梁王与皇嗣的几个年长儿女已经单独出去封王开府,比如梁王的长子武崇训封高阳王,皇嗣殿下的寿春王与临淄王,但是真有蹴鞠马球之类的竞技运动,往往是两家皇室分支所有儿女的较量。
寿春王照例玉人一个,脸上看不出喜怒哀乐;临淄王却眉头紧皱,脸上不仅是不乐,而且还带着隐隐的怒气。其他的王子年纪都小,跟在两位兄长的身后,只能充数。另有高大内侍,全都穿戴得齐齐整整,严阵以待。
高阳王武崇训照例带着不羁的笑容。这种不羁,你可以理解成他对胜负毫不在乎,也可以理解成不把对方放在眼里。也难怪,从阵势上看,梁王府这一队除了成年王子就是高大侍卫,明显比皇嗣府更兵强马壮。
这一强一弱,似乎还没开战,已经注定了结局。临淄王感到憋闷也是可以理解的。
女皇陛下皱眉道:“旦儿把这些小儿子都送上场去,不是明摆着要输吗?”
太平公主清咳一声,笑道:“臣女以为四哥可能觉得平日这些孩子被拘在五王府里,没有什么机会玩耍,故而让他们上场历练一下,输赢倒在其次。”
女皇陛下想了一想,点头道:“昨天你都不在乎输赢,你的四哥性子比你还要温和,自然他也不在意这些。也罢,大过年的,本来就是图个高兴,也不必太当真了,不过是游戏罢了。”
太平公主掩袖笑道:“母皇英明,所以昨日才阿草虽输犹荣,母皇重赏了她。”
女皇陛下向我这边看看,笑道:“这孩子的性子温和但是并不软弱,还有些执拗之处。昨日思儿提起她与大郎脾气性格甚是相合,朕想了一想,倒觉得所言有些道理。大郎身子弱,人又有些软,找个强悍些的王妃,未免被人欺负;找个太弱的王妃,两口子都要被人欺负,阿草懂医术,性子柔中带刚,也算相得。”
我一颗心跳出胸膛——看来此事女皇陛下当了真,绝不能置之不理。
太平公主笑道:“母皇也是,大郎虽然到了议亲的年龄,可是阿草这么小,只怕葵水还未至吧?”
女皇陛下道:“这个不打紧,可以先订亲,过两年再迎娶。”
悠兰也吓得花容惨淡,跟我大眼瞪小眼,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装作没听见。
场上对局开始,喊声震天。武崇训是少年得志的武氏皇族,身材颀长,面白齿红,在宫内也有一批拥泵;寿春王玉树临风,临淄王不苟言笑但威严孔武,都各有粉丝。因为近年来武氏皇族气焰日盛,李氏皇族小心翼翼地夹着尾巴做人,宫人们多是趋炎附势明哲保身之徒,是以为高阳王呼喊加油的人一时压倒了多数,震动了整个西苑校场。
正如所有人预测的那样,很快场上的情势显露了出来——以高阳王领头的梁王府队取得了绝对的上风。但是相比于场上的胜负定局,场下的粉丝们发生了逆转——整个皇嗣府队,只有临淄王像一头愤怒的狮子,做着力挽狂澜的努力,满场飞奔。宫人们很多的少女被他拼命的姿态所打动,从高阳王和寿春王的粉丝,转变成临淄王的粉丝。她们齐声尖叫高呼:“三郎,加油!三郎,加油!三郎,球在那里,快跑,快踢!”
被场上的气氛所感染,惜福郡主握住我的手,几乎把我的手指拗断;西门雀冲下看台站在场边,对着高阳王又是挥手又是呐喊,嗓子几乎都哑了。
声音几近疯狂。因为实力太过悬殊,只踢了两句,皇嗣队便铩羽而归,完败。
昨日因思虑不周,没带伤药,我受了伤还是悠兰跟阿忠侍卫讨的药。昨日睡前,悠兰便把药粉,煮过的药水以及纱带都放入药箱带了来,在观望台的一个角落,专等受了伤的宫人过来敷药。
寿春王、临淄王和高阳王都带着伤,排着队等我和悠兰给他们上药。寿春王谦谦君子,照例排在最后。
轮到寿春王的时候,他将袖子挽上去,胳膊肘破了一大块,着实伤得不轻。我。悠兰持壶,我拿着巾布轻轻给他擦洗干净,再用干布擦干,施以干紫蓝与其他伤药混合的药粉,用纱布扎好。
看看观众台上惜福郡主与临淄王坐在一处,高阳王与西门雀坐在一处,他便子在我身边坐下。
“呵呵,也好,昨日的败军之将与今日的败军之将坐在一处,也算另一种门当户对。”西门雀尖刻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接着她似乎被自己的“才华”惊艳了,以袖掩嘴,嗤嗤地笑。
大约昨日早上武崇训没来,从校场去西苑一路上她被寿春王与临淄王冷落了,心中不爽,又加之她与高阳王有了更亲密的关系,对李氏皇族的两位王子完全不抱希望,是以出言讽刺,一来借机报复两位王子的冷落,二来也是向武崇训示好。
寿春王装作没听见。临淄王却恼了,眉头紧皱,拳头握起,似乎要说些什么。惜福郡主伸出手在暗处轻轻握住他的手,紧了一紧,给他以抚慰,似乎要他稍安勿躁,莫与这人一般见识。
寿春王面无表情地站起,把手伸向我说:“本王略感气闷,何大夫可否赏光跟本王走走?”
我将手伸到他手里,借他的力站起来,敛衣屈膝行李:“但凭吩咐,无不从命。”
他见我站起来,抽回自己的手,用袖子拱了拱对我还礼:“请了。”
我与他顺着观礼台的边缘走到场外,向附近的树林走去。还未走几步,临淄王手拿皮囊追了上来说:“大郎,你带着水。刚才那般奔跑,肯定会口渴。”
寿春王回身接过皮囊笑笑:“多谢。总是让你操心。”
临淄王看我一眼,笑着招招手回到观众台,走到惜福郡主伸出手去拉她起身,一起转到女皇陛下的另一边太平公主身旁坐下。
他以他最直接的方式表示了对西门雀的不屑和鄙视。
寿春王走到不远处的山坡之上便停住了,他站住,转身向着校场的方向眺望。我自然站在他的身后,等他的吩咐。
寿春王顿了顿,似乎思虑了一会儿,缓缓地开口道:“阿草,昨日你也听到了,梁王他跟皇祖母提到你我的亲事,你以为如何呢?”
我的心脏“咚”的一声,仿佛那赛前的战鼓被敲响一样。我赶紧低头跪下去道:“殿下莫要耻笑阿草。昨日梁王殿下不过是拿阿草开心,请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寿春王转头看我如此,也吓得退后一步,接着又上前躬身扶起我,连连地说:“有话好好说,你何以行此大礼?快请起快请起。”到底是男人,他一用力,我便被他托起来。
“阿草一介民女,哪敢妄攀皇家贵胄?”我惶恐不安地说。
寿春王笑了:“阿草,你何必妄自菲薄?你虽然出自民间,好歹如今凭一己之力做了内廷供奉,也是从七品的女官,并不是草民。一个人若污浊不堪,便是顶着光耀的头衔还是污浊不堪,一个人若品质高洁,便是什么头衔也没有,照样是品质高洁。皇祖母用人向来是重才不重出身。本王虽然粗陋,却愿意向皇祖母多多学习。”
他这是什么意思?他,他这是表达求娶之意吗?我顿时凌乱了。在世人的眼睛里,皇室贵胄的姻亲,至少要出自公侯吧?我算什么呢?
我呆呆地看住寿春王。
寿春王想走前一步,似乎怕吓着我。他在原地看着我。我不得不承认,寿春王的笑容是非常有杀伤力的。只要一见到他的笑容,“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这几个字便会跳入我的脑海。刚才在校场上的较量是力量与球技的比拼,赢得尖叫的是临淄王,如果是在宫廷宴会上吹箫,赢得尖叫的一定是寿春王。如果我是公侯府里的大家闺秀,这样的君子必定是我的如意郎君。
可惜我不是公侯府里的大家闺秀,我只是来自西南山区的一个民女。就在不久的过去,我还过着吃不饱肚子的日子,为着怕挨继父的一顿打骂而战战兢兢地活着的乡间丫头。
他为什么会看上我?他怎么会看上我?就因为我给他开过几服药,貌似救了他的命?他为什么不求娶太医院太医的女儿?那好歹也是世家之女。
寿春王见我始终是这样一种不能置信的状态,便解释道:“皇家虽然富贵,这纷纷扰扰的日子也算是过得烦乱。阿草,那日在五王府你向我描述民间的世界,我倒觉得跟我的脾气非常投契,无限向往之。在这深宫之中,我若能保全性命,一定会做个富贵闲人,踏遍天下山水,尝遍天下美食,吹遍天下名曲,赏尽天下歌舞。人生就活一次,下一世还不知做人做畜,何必自己为难自己呢?”
我目瞪口呆。
“我的性子像父王,是这样一个散淡的人,便要找个性情散淡的王妃,这样才能夫唱妇随。若我的王妃是个汲汲于名利的女人,也许我这天生的富贵,也会成为过眼烟云——就算是侥幸保住性命,也会为名利所累,疲累不堪。”
“今日之赛事,父王昨日特地安排几个幼弟上场,便是主动求输,不欲与梁王府相争,惹他们嫉恨。可惜三郎不甘心,是以今天他一天都不会快乐。”
“其实只要活着,输赢又有什么关系?又不是输这一次便活不成。快乐自在心中,不是输赢所能决定的。”
我想我是明白了。娶了我,也许寿春王可以向世人表明心迹,他无意于皇位之争,他只想做个富贵闲人,闲云野鹤。在两氏皇族的争斗里面,他放弃,他不争,你们这些贪恋权势富贵的人,都不要来惹他。
他的母亲曾经是太子嫡妃,甚至曾经做过皇后,却最终死于非命,连尸骨都不知道在哪里;他做过一次太子,又莫名其妙地随着父亲被赶下来,圈禁于五王府,失去了自由。他没有临淄王的斗志,也不想再失去生命。
换而言之,他不战而降,只求自保。我是那个可以甘于陪他不争不抢的女人,也是一面显而易见的降旗。
这样一想,他想要我做的是正妃,而不是良媛或者孺人。
我吓得以袖掩嘴,不可置信——这太离谱了。
寿春王见我这样的表情,又笑了。他取下我嘴上的袖子,隔着衣袖握住我的手,温和地问道:“你意究竟如何?”
“我,我——”我又急又羞,低头落下泪来。
寿春王低头用手指抬起我的下巴,问道:“你什么?阿草,你不愿意吗?”
我摇摇头。但是感觉不对,又点点头。又感觉不对,再摇头。
寿春王也被我搞得凌乱了。他收敛笑容,想了一想再问道:“阿草,你可有当我是朋友?”
朋友?我怎么可能当他是朋友?我赶紧摇头。
“那你当我什么?”他的声音里明显带着失望,松开了手指。
“您是寿春王殿下,陛下的皇孙。”我的眼泪又落了下来,“但是殿下的抬爱,阿草永志不忘。”我又想跪下去。
寿春王赶紧扶住我,摇摇头,干笑一声,问道:“你这算不算拒绝我?”
我低头不语,只管扯着衣袖。那过年的新衣快给我扯破了。
他叹息一声,道:“阿草,你真让我伤。”他没想到他这样玉树临风的皇孙,会被我拒绝吧?处于他这样尴尬地位的人有时候非常敏感,“如果阿训向你求娶,你也会拒绝吗?”
高阳王求娶我?怎么可能?看着我被雷焦的神情,他释然了:“好吧,阿草,如果皇祖母或者其他什么人问起这门亲事,我们一起拒绝好了。我敬重你,不会令你为难。”
他春风和煦地冲我揖了一揖,转身信步朝着校场走去。
我如来时那样,缓缓地跟在他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