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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么一秒钟,世界是如此的安静,静得让我能听到临淄王心底发出的嘲笑。
随即,它又恢复了原本的凌乱与喧闹。
西门雀狠狠地瞪我一眼,道:“你这人真是阴魂不散!药开好了,你的使命已经完成,为什么还不回宫?”
临淄王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再看看西门雀,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也许是远离皇宫的环境,也许是我连日来受西门雀的欺负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境地,我突然生出恶作剧的念头。我没有搭理她,却转头向临淄王笑了笑,说道:“殿下就是这么待客的么,不请坐也不奉茶?”
据后来跟进来的悠兰形容,我这一笑居然是从来没有过的千娇百媚,把她都惊呆了。是不是千娇百媚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西门雀骨头贱,只要看见别的女孩对男孩好,或者哪个男孩对不是她的女孩好,她就会吃醋,就会生气,就会抓狂乃至失去控制,变成一个不可理喻的疯狗。
我承认我是故意的。回宫以后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审视自己,才发现原来我小小的年纪,心机也可以很深。我要歹毒起来,也可以非常的歹毒。
我还不得不承认,临淄王确实是一个天资非常聪敏机灵的少年。他察言观色,已经明了了几分,连忙引着我走到一张椅子旁边,打躬作揖地说:“何神医请坐,请上坐。”他从是女的托盘上捧了茶双手奉到我跟前,又说,“何神医用茶,请用茶。”
这话用的对仗倒也工整,我扑哧一声笑出来,接了茶慢悠悠地品一口,柔声说道:“多谢殿下,阿草却之不恭,承让了。”
临淄王打躬作揖地说:“能为何神医端茶送水,三生有幸。”
我又垂头品茶,微笑不语。那边西门雀的脸已经阴得能拧出水来。她绞着手勉强笑了笑,没话找话地说道:“临淄王殿下,这几日怎么没见你进宫呢?”
这西门雀究竟有没有脑子?五位王子被女皇陛下禁足她不知道?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临淄王会感激她?
临淄王在对面椅子上坐下来,皮笑肉不笑地说:“雀姑娘,我家大郎子上次从宫里回来就一病不起,我怎么能抛下他一个人进宫呢?你刚才不是还说,我们兄弟手足情深,连皇祖母都赞赏不已么?怎么一会儿就忘了?”
西门雀脸上一红,结结巴巴地说:“是啊,对啊,临淄王说得是。这几日临淄王想必在榻前侍疾,十分辛苦,殿下可要当心身体啊。”
临淄王巧笑殷殷地问道:“雀姑娘今日来可有事吗?”
西门雀道:“我?啊,我不是听说寿春王殿下病了,特来探望的么!”
临淄王的脸就像春夏之交的天气,转眼之间变得很冷:“哦?雀姑娘前来探病啊!怎么坐了这么久,没听见雀姑娘问起大郎的病情呢?”
西门雀张嘴结舌,脸似红布:“呃,嗯,那个,对了,寿春王殿下究竟如何?可好些了么?”
临淄王嘲讽地说:“托皇祖母的齐天洪福,大郎他福大命大,也亏得有何神医在这里,死不了的。哪有那么容易趁了某些人的心?不过么,如果雀姑娘再请他去什么见鬼的避风亭就着西风吃点心,死拽硬扯地让他上土地庙做客,他那小命,不吹死也吓死了。”
“哪有那么容易趁了某些人的心”,显然是忌讳着西门雀是武家人。而西门雀在宫中极力巴结梁王武三思和魏王武承嗣,临淄王哪有不知道的。脚踩两只船的人,往往容易落水,骑在墙头看风景,很容易跌落下来。
这么明显的当面讽刺,显然临淄王对西门雀的恶感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般两般。他看不起她,他鄙夷她。他们几位兄弟的禁足,导火索便是西门雀硬拉寿春王在避风亭闹的哪一出丑剧,临淄王对她如何不在鄙夷上再加上一层恨意?
西门雀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想要发作又不敢,想要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
她恶狠狠地瞪我一眼。
干我何事?我当作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只是微笑着喝茶。
一个内侍进来通报:“三殿下,高阳王前来探视大殿下。”
我举着茶杯盖,愣住了。高阳王武崇训是梁王武三思的儿子,一向也经常在宫里出入,跟皇嗣的几个儿子并没有什么交情,怎么会来探病?我抬眼看向临淄王。
临淄王的脸上霎时间阴晴变幻,喜怒哀乐,飞转即逝。他站起来大手一挥,道:“请!”
说着,他站起来,出门迎客。
今日是什么日子,大家居然在五王府聚集。
过了不久,一阵男人厚重陈杂的脚步声在院子里响起。我站了起来。西门雀站起来,快步迎到门口。
临淄王的声音道:“高阳王,里面请!”
武崇训的回答欢快而轻佻:“那我就不客气咯!”
一只华丽丽的靴子才迈过门槛,西门雀便跳跃地欢呼:“阿训表哥,你也来了!”
一个身材中等但是肤色红润的少年出现在门里。他头上戴着太平冠,身穿白色的织锦袍,脚蹬朝靴,那靴子上绣了花,镶了珠,华丽异常。他一脸的笑容,显得春风和煦之外,还有一丝轻浮。看见西门雀,他显得十分意外,随即笑容可掬地拉了拉她的手,说道:“啊哟哟,我的雀表妹,你怎么也在这里?惊喜!惊喜!”
等了许久,西门雀总算等到一个人对她和颜悦色,而这个人又是个男人,她有些忘形了。
临淄王也跟进来,对着武崇训笑道:“雀表妹你是认识的,我不多嘴了。何神医你可认识么?”
武崇训一头雾水:“何神医?什么何神医?”
临淄王拉着他的袖子,将他引到我跟前介绍道:“这是皇祖母派来给大郎看病的神医何田田。这是高阳王。“
我深深地屈膝行礼:”民女拜见高阳王殿下。“
临淄王道:”她肋骨断了,身子不方便,失礼的地方高阳王莫要介意。“言语之中,又充满了维护,跟刚才的调侃又完全不同。这个李姓的皇孙,有时候真是变化莫测,令人揣摩不透。
武崇训一拍脑袋,笑道:“噢,我想起来了。莫非就是那个皇祖母亲自翻案的坐杀亲夫案犯的女儿?我听说你会开药,药到病除,可有这回事?“
他的话令西门雀的脸上重现了鄙夷和幸灾乐祸的冷笑。这话像一把锋利的小刀,无声无息地刺入我的心上,慢慢地搅动着,我的心内充满了尖细的疼痛。
我垂下眼皮,不亢不卑地回答:“殿下过奖了。民女不过是运气罢了。”
就这么一个回合,我内心对他已经充满了厌恶。相比之下,李家的两个皇孙仅仅是高傲,这个人,已经是缺乏教养,没有人品。
我到现在也难以明白——别人的不幸为何能让有些人如此地欢乐?
武崇训坐下,等到侍女奉茶退下,才缓缓地言归正传:“听说大郎连日一直身子不好,御医看了不见起色,家父特地让我来探望一下。若是总不好呢,家父认得一个游方高僧,最能妙手回春,药到病除,若是大郎和三郎愿意一试,家父愿意亲自求那高僧施展妙手,来五王府走一趟。”
我抬头看临淄王的神色。以如今朝廷上的情势,即便是平时的日子,李氏对于武氏最好能躲多远就多远,老死不相往来,以免被人下毒或者暗杀。如今生病,无论神医还是名医,只怕宁可病死也不会用武氏推荐的吧。
武三思与武承嗣积极地在女皇陛下跟前谋求太子之位,这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事。
果然临淄王的嘴角泛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他拱拱手打着哈哈地说:“大郎么,大约就是连惊带吓,再加上在就着冷风吃点心,回来就躺下了。原本也不是什么大病,我们兄弟谁也没当回事,只道他躺一躺发发汗就成了,没想到越来越重,这才请医调治。好在上有皇天保佑,下有皇祖母爱惜,今日还派了何神医前来查看,大郎他吉人天相,定能康复。不过,梁王和高阳王如此费心,做晚辈的自然是感激不尽。”
武崇训顺着临淄王的眼睛转向我,眼里立刻充满了鄙薄。他冷笑一声道:“这丫头才多大,会看病么?临淄王莫要耽误了!”
不待临淄王回答,一个内侍掀着帘子进来,无声无息地走到临淄王面前,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临淄王点头道:“端进来吧。”
随着一阵药香弥漫,一个侍女端着一只黑漆托盘进来,黑漆托盘上一只花纹如柳絮的白玉碗,碗里黑色的药汁,碗下黑里头着光泽的托盘,更衬得那碗有一种贞静的美。
临淄王清了清嗓子,环顾众人,说道:“这药灵不灵,吃过就知道了。不过,照规矩,宫里以及皇家的人要服药,是要有人事先试药的。各位都对大郎的病情关心的紧,特地上门探视,三郎替大郎谢谢诸位了。既然大家都如此情深义重,不知道有谁愿意做这试药人否?”
武崇训与西门雀都愕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
临淄王像是故意为难西门雀,笑问:“雀姑娘,你意下如何?”
西门雀涨红了脸,气急败坏地指着环侍一周的侍女道:“这么多下人站在这里,找哪个试药不成要我来?”
临淄王不急不慢,不骄不躁地缓缓说道:“本来是与雀姑娘无关。不过,大郎这病却跟雀姑娘有关,今日又专程来探望,雀姑娘若能亲自试药,一来可以减轻自己的内疚,二来大郎若是醒了,听说此事,必定对姑娘心存感激,虽比不上割股疗亲那么惊天地泣鬼神,也算是可歌可泣了。”
大约是怕临淄王找上他,武崇训连忙击掌赞叹:“说不定能成就一段好姻缘,成为轰动朝野的佳话啊!”
西门雀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现出愤恨之色。她面前的两位,一个是女皇陛下的嫡亲孙子,一个是女皇陛下的本家侄孙,他们的父亲,一个是皇嗣,一个可能取代皇嗣成为太子,跟他们相比,她只是个无根基无权势的孤女,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她谁都得罪不起。
看到这里,我倒同情起她了。不管我多讨厌她,不管我多愤恨她,此时此刻,两个强势男人欺负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孩,总是不那么光明磊落的事。
我几乎要挺身而出,自告奋勇地请求试药而解西门雀于这尴尬的境地。
不料西门雀却站起来,挥手指着我说:“药是她开的,好不好自然该她来尝!凭什么拉我下水!”
哈哈,哈哈,我心里不禁放声大笑——这个小鸟,就是一块糊不上墙的烂泥巴,欺软怕硬的货。她不敢对两位郡王如何,只能欺压我。
我是殿内的最弱的一个,比她还弱。她踩不动强者,便来踩比她还弱的我。
按理说,药是我开的,在寿春王的宫里煎,煎药的自然是宫里的资深宫人,绝无投毒的可能。危险最多的是来自我,比如我开的药如果跟寿春王的病不相和,而是相克,只能越吃越糟糕,直到治死他为止。
这才是临淄王最担心的。若仅仅是怕投毒,让他自己宫里的人试药即可。
临淄王的目光炯炯地看向我,似乎要看到我的心里去。
我站起来,微微一笑,寂无声地走到那碗药前,安静地说:“药是我开的,自然要由我来尝。”
临淄王看进我眼睛里去。
我对他笑一笑,伸手去拿起碗。他注视着我的手。在我的手触碰到碗的一霎那,我飞快地先伸出一根食指,再加上一根中指,对着他摇了摇,然后捧起碗。
我将那半碗药送到嘴边。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向我。我停住,将碗平端在胸前,注视着临淄王道:“阿草有一个请求。”
满殿的人都充满了意外。临淄王“啊”了一声,问道:“什么请求?”
我缓缓地环视四周,对着侍立在我身后的悠兰深看一眼,说:“世上根本就没有铁板一块的事。阿草知道临淄王一定治家颇严,可是也架不住可能会有卖主求荣的小人存在。万一阿草今日无法活着回宫,还望临淄王向皇上请求让狄仁杰狄大人主持断案,查清到底是阿草开方违和之过,还是此药遭人投毒。”
临淄王怔怔地看着我,似乎对我刮目相看。
“并且,不管是何原因,阿草死就死了,请勿连累我的宫人。阿草本是孤女,与她们素昧平生,断无勾结的可能。”我顿了顿,又接上去说。
临淄王向悠兰看过去。苏又明与小鱼儿因为是女皇陛下宫里的人,一直被款待在两只椅子上端坐。
我直视着临淄王,等待他回答。
临淄王点头道:“想不到你是个有头脑有情义的,本王以前低看你了。”
他低看我高看我又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关心的是屋内的悠兰和屋外的春雨的安危。
临淄王郑重地点点头,说道:“我以我血管里流淌的皇家血脉向你承诺,若你真有什么事,我一定尽我最大的努力按照你说的去做。”
我点点头,将碗放在嘴边,仰头一饮而尽。
我退回椅子,端端正正地坐着,喝了口茶清口。
五王府的侍女奉上一碟蜜饯,我拈起一块放进嘴里。
我安然无恙。
武崇训站起来,抚掌大笑:“不错,不错,又一位巾帼英雄,女中豪杰!”他转头对西门雀道,“雀表妹,你可比下去了!”
西门雀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声悠远的唱和:“太平公主嫁到!”
殿内所有的人都站起来,脸上现出意外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