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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娴儿冷着脸走过去,劈手将玉牌夺了回来。
葛丰呆呆地看着她:“‘闳’字玉牌怎么会在你手上?莫非你是……楼家三少奶奶?桐阶的三嫂?昨天刚刚立起牌坊的那个?”
郑娴儿收起玉牌,看着楼阙冷声道:“我走了。你自己的狐朋狗友,自己想法子搞定,不要连累我!”
“还真是啊?”葛丰吓得连连后退,“桐阶,你要死了!你怎么敢……”
楼阙不在意地勾了勾唇角,眼睛只看着郑娴儿:“雨后石板路上难免湿滑,你小心点脚下。”
郑娴儿点头应了一声,抬脚便走。
一直沉默不语的黎赓忽然向前迈出两步,拦住了她的去路。
郑娴儿眯起眼睛,冷冷地看着他。
对方发出一声冷笑,声音低沉:“好个‘矢志守贞,妇德典范’的节妇,好个‘君子如玉,温良端方’的少年才子,好个‘忠厚传家,诗书继世’的楼家!——我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郑娴儿“扑哧”一笑:“这位公子的书想必读得不错,骂人都要骂出一篇骈文来!”
眼见郑娴儿并未痛哭流涕,反而嬉皮笑脸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黎赓原本已经黑成了包公的脸不免更添了几分颜色,一时也形容不出是青还是紫。
楼阙走过来牵起郑娴儿的手,同她一起站在黎赓的对面:“延卿,你放她出去,只骂我一人就好。”
黎赓鄙夷地瞥了他一眼,冷笑:“骂你?我怕脏了我惯读圣贤之书的嘴!世人都说咱们的楼解元是少年英才,人品何等纯洁无瑕——我倒要知道,若是学政大人和先生们知道你做下这等丑事,此时又该作何感想!”
“延卿,不至于……”葛丰见势不妙,忙惨白着脸小心翼翼地凑了过来。
黎赓向三人脸上扫了一眼,冷笑一声转身便走。
郑娴儿将心一横,顺手从葛丰的腰间拔出佩剑,三步两步冲上前去,拦住了黎赓的去路。
“娴儿,你干什么?”楼阙忙跟着追了上来。
郑娴儿咬牙:“你看不见吗?我要杀人灭口!”
楼阙忙按住她的手,夺下佩剑还给了葛丰:“娴儿别乱来,这是黎大公子,也是中过举人的。你若是杀了他,咱们就真的死定了!”
“黎大公子?”郑娴儿脸色大变,“哪个黎大公子?”
葛丰忙在旁解释道:“延卿是黎县令的爱子——那什么,我们三个是自幼的交情,延卿的性情格外古板些,但为人还是很仗义的。你放心,他必定不忍妨害桐阶的前程,今日他只是一时激愤,回头我再劝劝他……”
黎赓冷声打断道:“沛民兄不要乱说话,黎某可不是为小义忘大义之人!朋友之义再重,难道能重得过圣人教诲、重得过天地人伦?此事我还偏就管定了!”
葛丰闻言急得连连跺脚:“延卿!你怎么……”
“哈哈!”郑娴儿忽然甩开楼阙的手,扶着旁边的柱子大笑起来:“圣人教诲?天地人伦?哈,好一个浩然正气的黎大公子!你口口声声说别人做下丑事,难道你自己就真的干净吗?!”
“黎某自认问心无愧!”黎赓背着手昂然道。
郑娴儿猛然站直了身子,怨恨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他:“不错,你问心无愧——在你黎大公子的眼里,穷人如猪狗,可以随意捕捉随意买卖;女人如玩物,可以随意玩弄随意折辱;凡是身份不如你的、求告无路喊冤无门的,都是没有尊严没有价值不受你家圣人庇护的……照这个道理讲下来,你黎大公子当然问心无愧!!”
这番话,她是扯着嗓子吼出来的。吼完之后,她便踉跄着退回墙边,扶着柱子剧烈地咳嗽起来。
“娴儿!”楼阙慌忙过来扶着她。
郑娴儿攥紧拳头用力捶打着胸口,好一会儿都没能喘上气来。直到楼阙狠心在她背上重重地拍了两把,她才猛然咳出了一口血沫子,重又冷笑起来。
“娴儿,怎么回事?”楼阙吓坏了。
黎赓在旁怔怔地看着,直到郑娴儿住了咳嗽,他才迟疑着问:“你……莫非跟我黎家有旧怨?”
“黎大公子说笑了,”郑娴儿抬起头来冷冷地看着他,“我算什么东西,哪里配跟您有旧怨?”
这会儿工夫,她的嗓子已经完全哑了,从喉咙里硬逼出来的声音,干涩如垂死老妪的嘶吼。
黎赓忽然有点儿不知所措。他自认从未做过任何亏心之事,实在不知是哪里得罪了这个女人。——莫非,是父亲判过的冤案的苦主?
一时理不清头绪,他只得求救地看向楼阙。
后者却只是向他摇了摇头,表示并不知情。
葛丰在旁边打了个哈哈,圆场道:“大家都是朋友,何必闹成这个样子!桐阶这件事,虽然有那么一点儿……咳,惊世骇俗,但说白了也就是私德有损而已,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祸国殃民的大事!至于延卿和这位……这位姐姐的恩怨,只怕一时也说不清,没准儿只是一场误会呐!大家一笑而过,一笑而过哈!”
黎赓皱着眉头看着郑娴儿,迟疑不语。
郑娴儿挺了挺胸膛,仍然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你尽管吵嚷出去,尽管去告诉什么学政大人、按察使大人!只要摘了桐阶的解元头衔,你就是咱们桑榆县的第一才子了!还有,这会儿宫里来我家传旨的太监恐怕还在你们家后院里住着吧?你赶紧回家告诉他去,请他老人家回京告诉皇上,就说我欺君了!我顶着‘贞妇’的名头坑骗世人,骨子里其实是个人尽可夫的娼妇,应该千刀万剐以儆效尤啊!只要我死了,你做的那些龌龊事儿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了!”
“娴儿,别说了,再喊两声你这嗓子就真的废了!”楼阙在旁又是焦急又是心疼,一时也有些无措。
黎赓只管站着发呆,葛丰只得在旁提醒道:“延卿,说话啊!你吓坏了人家姑娘了!咱们跟桐阶这么些年——你真要逼死他们两个不成?”
黎赓正要开口,不远处的楼梯口那里却忽然传来了“咚咚咚”的脚步声,有人从下面上来了。
楼阙忙放开郑娴儿的手,看着她靠在了旁边的扶手上。
下面走上来的是两个小丫头,一个是落桐居的小枝,另一个却是宁萱堂的珍儿。
两下里一打照面,珍儿呆了一呆:“原来三奶奶在这里,叫我们好找!几位公子——五爷怎么连外袍也没穿?早起这么凉……”
小枝看看楼阙,再看看郑娴儿,吓得险些没哭出来。
郑娴儿强压下胸中那股翻涌的情绪,起身走到了两个丫头的面前:“你们是来找我的?”
小枝黑着脸不说话,珍儿便笑道:“是。太太有事请您过去呢,奴婢们找您一早上了——奶奶的嗓子怎么了?”
“没事,走吧。”郑娴儿低头叹了一声,伸手搭在了小枝的肩上。
一路无话。走到宁萱堂的时候,郑娴儿的脸色已经恢复如常。
楼夫人一见她进门便皱起了眉头:“怎么才来?”
郑娴儿喝口茶润了润喉咙,强笑道:“是我的错。昨儿晚上着了凉,咳了一夜没睡着,天快亮的时候实在躺不住了,我就悄悄起身去了藏书楼。丫头们做梦也没想到我会去那儿,满府里闹着找了我一早晨,差点就要去报官了!”
珍儿闻言“嗤”地笑了。
楼夫人的脸色缓和了下来:“我说怎么耽搁了这么久——怎么,你认识字?”
郑娴儿低头笑道:“小时候捡了半本《千字文》,跟隔壁的老先生学着认了几个字,看书大半是不懂的,太太别笑话我。”
楼夫人点点头,笑道:“小户人家的女儿,不错了。——在藏书楼看了什么书?”
郑娴儿拍拍额头,苦笑道:“实在没看什么书。原是找了本《列女传》,上面不知是谁批了好些小字,密密麻麻的,看得我头疼。糊里糊涂地看了小半篇,就听见走廊那一头吵起来了,我就丢下书看热闹去了!”
楼夫人抬头向瑞儿笑道:“她倒会挑。那本《列女传》怕是老爷批注的,她敢说看得头疼,回头记着告诉老爷打她!”
郑娴儿和丫头们配合地笑了一阵,气氛愈发轻松起来。
珍儿忙笑道:“奶奶这性子也真是……五爷和黎公子葛公子常常为了文章争吵起来,旁人躲都躲不及,您倒肯去看热闹!”
郑娴儿低下头,讪讪的:“我哪里知道是五公子的客人嘛!听见吵得那么厉害,我还以为是咱们家里的小厮打架了!这下好了,我是丢脸丢到外人面前去了,那个黎公子还说我不该进藏书楼,拿眼睛瞪我!”
楼夫人微微皱了皱眉头,沉声道:“照理说你是不该见他们的,既是无意撞见,那也罢了。黎大公子最是端方持正,他瞪你算是客气的了,他不骂你就不错了!”
郑娴儿摸摸鼻子装作尴尬羞愧状,暗地里悄悄地松了一口气:看样子,算是糊弄过去了。
楼夫人向她招了招手,笑道:“今日叫你过来,是为了万寿节的事——老爷虽已多年不在朝为官,但你今年立了牌坊,又封了宜人,咱们家是该用你的名义送一份寿礼进京的。”
郑娴儿一惊:“咱们可以给皇上送礼?”
楼夫人笑叹道:“没你想的那么好!说是送万寿节礼,其实有几件能送到皇上跟前去呢?咱们的礼能送到宫门口去摆一摆就算是天大的福分了!你来帮我想想,咱们该送什么?”
这倒是个难题。郑娴儿敲着桌沿沉吟许久,终于笑道:“这么大的事,我哪里敢出什么主意?只是我想,珠玉珍玩这些值钱的东西在万寿节上必定会堆积如山,难以出彩,若真出了彩又难保不被在朝的那些大人们忌惮。咱们不能送贵重东西,却更不能不用心——既然是以我的名义送,不如就绣一幅《百寿图》怎么样?”
“刺绣?心意虽说不错,但宫里什么样的绣娘没有?用得着咱们来绣《百寿图》?”楼夫人有些迟疑。
郑娴儿抿嘴笑了:“只要是自己一针一线绣的,那就算是心意到了。咱们的礼只怕连给皇上赏人的资格都没有,何必去跟宫里那些绣娘比针线?”
楼夫人沉吟许久,终于点了点头:“既如此,干脆就真的交给你了。今后你不必再去跪祠堂,尽快动针线把百寿图赶出来就好——你可以吗?”
郑娴儿笑道:“万幸万幸,我虽蠢笨了些,绣针还是拿得动的!”
楼夫人见她信心满满,乐得把事情全都推给她,自然也就不会再说什么。
郑娴儿的心绪仍然乱得厉害。见楼夫人没有旁的事吩咐,她也顾不上再多加周旋,忙寻了个借口走了出来。
可是出了宁萱堂的门,她一时又不知该往何处去了——她迫切地想知道楼阙那里的境况如何,却又没法子光明正大地去找他。
这会儿,他应当还是跟那两个人在一起吧?
谁能想到,她恨之入骨的那个黎大公子,竟会是他自幼的至交……
这世上的事,怎么就偏偏那么巧!
正恍惚时,前方拐角处忽然闪过一道人影。郑娴儿吃了一吓,瞬间醒过神来。
小枝倒是看得清楚:“是大少奶奶。”
郑娴儿定了定神,心下立时了然:书房后面是安姨娘的寒香斋,胡氏有事到那里去,倒也不稀奇。
正这样想着,耳边却隐隐听见寒香斋的墙内起了一阵骚乱,不知是谁喊着“别惊动了人”,一路跑了过去。
郑娴儿略一迟疑,扶着小枝的手穿过了那道海棠门:“安姨娘这里忙什么呢?”
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们虽然神色忧急,却也并没有失了礼数,一路引着她进了堂屋。
房内,安姨娘和胡氏两个人伏在床边,眼巴巴地看着床上那小小的一团——那被子里包着的小娃娃自然就是铮儿了。
这会儿,那可怜的小家伙正抱着胡氏的胳膊咳个不住,喉咙里发出刺耳的喘气声,简直像是要把肺给咳出来了。
婆子匆匆端了一盆热水进来,拿了块布巾往水里一蘸,捞出来草草一拧便盖到了铮儿的小脸上。
几声剧烈的咳嗽之后,铮儿似乎稍稍安静了几分。
胡氏直到这时才得空抬起头来,冷笑地看着郑娴儿:“哟,这会儿你倒有空瞧热闹来了!怎么,没到花园里找人鬼混去?”
郑娴儿看着铮儿不住地挣动着的小手,皱眉不语。
胡氏嫌恶地眯起了眼睛:“你能不能出去?我怕你这荡妇的眼睛看脏了我的儿子!”
郑娴儿叹了口气,抬头向安姨娘道:“我看这孩子病得急了些,这吸热气的法子虽不错,却未必尽善。不如找一只浴桶来装满热水,上面架一只大竹箩,把孩子放在上头蒸一蒸。哮吼这病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还是尽快叫大夫来开一剂定喘汤的好。”
安姨娘想了想,忙转头吩咐婆子:“还不快照三少奶奶的吩咐去办?”
婆子答应着去了,安姨娘才笑言:“三少奶奶年纪轻轻,见识却不短。我这里一屋子的人,也只有秀芳看出铮哥儿患的是哮吼,想不到你竟比我们都明白。”
郑娴儿低头笑道:“我是市井出身,自幼见的人多。”
安姨娘敛衽道了声谢,又笑道:“我原说小孩子的事尽量不要请大夫,免得惊扰了太太,倒折了这孩子的福。如今既然三少奶奶已经见着了,不如就干脆闹腾起来,请个人来看看吧!”
郑娴儿笑道:“铮儿是楼家的长房长孙呢,多大的福受不起?再说生病寻医问药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太太知道了也只有心疼的,哪能算是‘惊扰’?今日你们若不肯请大夫,太太只怕反而要生气呢!”
这时婆子已麻利地把浴桶和竹箩取了过来。郑娴儿知道自己不受欢迎,当即告辞。
意料之外的是,胡氏竟低着头送了出来。
郑娴儿站在海棠门边,笑道:“大嫂快回去吧,这几天记着多给孩子蒸一蒸热气,多喂他些温水也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