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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上次我被激涨的春水冲走,村民的反应还算合情合理,这次母亲挨打流产,村民的反应,尤其是那些村妇的反应就令人觉得匪夷所思。如果说我是妖孽的传说引起她们的恐惧而产生仇恨可以理解,那么这次母亲挨打之后她们表现出的幸灾乐祸与仇恨,只能用莫名其妙四个字来形容。

不是这次事件,我们都不知道这仇恨会是如此强烈.

女人之间的亲密可以很容易。同吃一顿饭,交换一次私房话,共同声讨一个时辰的公婆,共同抱怨脾气暴躁的老公,只要这两个女人之间情形相似,面貌相当,有着许多共同的不幸,能够让两个女人惺惺相惜,彼此取暖互相鼓励,她们就能成为死党,成为闺蜜。但是如果一个女人拥有别的女人想得到而没有的,这个女人有那么点与众不同,她很容易成为别人憎恨的目标。

就像母亲对我说的,做女人不能无用,否则没有存在价值;做女人也不能太有用,否则会像那中箭的白狐,人人得而诛之以谋其皮。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母亲虽然没有倾国倾城的容颜,但是来自外祖母的细腻皮肤,却让她看起来看比同龄的女人年轻姣好;母亲在父亲死后以一己之力独自抚养我,曾经被许多男人们翘指赞叹——这很容易理解,那个时代的人由于疾病战乱频繁,寿命不长,谁也说不准自己第二天是否能够睁开眼看见太阳。而哪个男人不希望自己身后,自己的女人能够将自己的孩子抚养成人传递香火?

做为男人,千万不要在自己的妻子面前赞美别的女人,不仅是为他们自己今后家庭生活的和谐着想,也是为被他们欣赏的那个女人着想。

因为他们表扬哪个女人,很可能为这个女人树立敌人,而那个女人梦中尚不知自己做了什么,引得别人如此仇恨。

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躺着也中枪。

母亲因为常年独自抚养我,又被村人孤立,不得不家里家外操劳忙碌,不是织布,就是上山采药,独来独往,并无跟女人八卦聊天的时间与精力。改嫁到许家村后,这种习惯并没有多少改变,所以除了邻居张丹娘和大伯母田氏,其他闺中密友一个也无,就连大伯母田氏,在我死而复生之事发生后,也鲜有上门。

在那些村妇的眼里,母亲便是孤芳自赏,自绝于众人。

阿丑东走西串,将听来的恶言恶语传送给我。

村里最刻薄的年轻妇人有两个,一个是盛川媳妇。她是许盛业族兄许盛川的继室。因为前房媳妇吊死,只留下三个女儿,她一进门便连生两子,甚觉脚硬背硬,胆壮肝壮,又有公婆宠着捧着,只在家里做饭带孩子,无事便走西家串西家,闲扯东家长西家短,村里的男人女妇,无不被她议论,语言尖酸刻薄,无人能及。

“你看看,生了个赔钱货,又是拖油瓶,不说小心服侍男人,孝敬兄嫂,整日眼鼻朝天目中无人,好似后头有十个儿子撑腰似的。你看看,你看看,她男人跟着大宅伯伯去巴州的时候,她把孩子留在张大娘家,自己一个人上山,也不知道是去干什么。说得好听是挖草药,说不定去哪个山洞私会野男人呢?要不怎么老二一回来她就怀上了?你说怀上了就怀上了吧,自己还不知道!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只有天知道!可怜老二五大三粗的汉子,最没心眼,可能被婆娘耍了都蒙在鼓里呢!”

有的没有的,纷纷而上。这种想象力,不去识字写书真是浪费天具的才能。

村里另外一户外来户姓陈。这陈氏有三兄弟,老三的小名叫土鱼,很老实巴交的一个男人,娶的媳妇却十分泼辣。别的女人一进门的时候被称呼为某某媳妇,待生了孩子之后,便指着孩子叫阿某娘,比如许盛川的前头媳妇还生了三个女儿,被人以其长女之名称呼,而这女人连个女儿都未生出来,进门十年,一直被人称作土鱼媳妇。因为一直未有所出,连养个女儿坐产招亲都不可能。一开始几年,常常被人指指点点,也受公婆抱怨。她也着实忍了几年,还筹划着在大房二房选个侄子过继。直到盛川前头媳妇一把绳索吊死,这土鱼媳妇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为求自保,变得泼辣起来,再有在她面前啰嗦唠叨的,她一律打滚撒泼,吵闹骂街地大闹起来,非要搅得四邻不安,倾村出动才肯善罢甘休。但是她一回到家里就变了一番面目,只把土鱼哄得颠颠倒倒心向着她,她说一是一,她说二是二。

久而久之,村里没人敢惹她,包括公婆,包括妯娌。

土鱼媳妇跟盛川家的,两个女人,一样脾气,一个有儿子撑腰,一个撕破脸皮,都把家人村人降得服服帖帖,倒也是殊途同归。尤其土鱼媳妇,因为两口子无子无女,加上土鱼又勤劳肯做,日子过得滋润,两个妯娌反而极力巴结她,希望她能从自己的儿子中选一个过继。这儿子生得多日子便过得窄巴,当下便能减少一份吃嚼,将来娶亲能省一份家当。

母亲想破头都想不明白,她跟土鱼媳妇有什么交集和过节,能让她的仇恨如蛆附骨。她的视角显然跟盛川媳妇又有所不同。

“你看她的那个样子,整日打扮得妖精的样子,采药就采药呗,还捧束野花回来,不像去采药,倒像去相亲。”

母亲不过是打扮得干净利落,也喜欢簪一朵野花在鬓边。她正是青春年华,人也长得白净秀丽,爱美之心是人之常情,不知怎么到了土鱼媳妇这里,变成了如此说辞。也许她想向世人宣,虽然她生不出孩子,但是她是个货真价实,遵守妇道的良家妇女,做不成良母,总还能做贤妻。

“那日许夫人差人帮她家犁田,她一个妇道人家,也不知道避避嫌,斟酒布菜地在两个大男人面前晃来晃去,笑得像个巴州城里专门做船上生意的女人。”

在这些女人的眼里,证明自己的高尚和清白最好的方式是证明别的女人的低劣和fang荡,好让自己成为难得一觅的好女人,世间难求。

“你看她那个目中无人的样子,不把村里人看在眼里,这许家村,也就是许老爷和许夫人能入她的眼,村里的人,谁在她眼里了?她在家里还能服许老二?还不跟许老二拧着干?哪家省事的老婆被男人打?我家土鱼怎么不打我?她哪个小样,她家男人不打她没天理,不打她才奇怪!”

在这个打老婆被认为理所当然的时代,在这个九成以上男人或多或少地打过老婆的村子,她居然认为别人挨打是因为她们犯贱找打,她不挨打是因为贤惠会做女人,而不是因为土鱼老实忠厚,品质纯良。

在以后的那么多岁月里,我遇到无数的贤惠女人遇到无良的赖汉,无数的老实男人配泼辣恶毒的女人,感叹为什么好男好女那么容易落入陷阱,一失足成千古恨。我也见识到无数配到好男的好女人们,并不知道在那样的年代,她们幸福的原因是运气地碰到一个好男人,却自以为是的以为,只要把女人的本分做得十全十美,再恶的男人也会被点石成金,百炼钢被软化成绕指柔,浪子回头变成男子汉。

也许男人们不善于表达,总之许家村的本家外姓男人们没有就母亲被打流产事件发表太多的言论,女人堆里却像开了锅一样,幸灾乐祸者有之,谴责者有之——奇怪的是大多数的女人不是谴责许盛业,而是谴责母亲为人之妻不合格,同情者也有,很少。

甚至有人愤愤地说,为什么没把这贱人连同她那个妖孽女儿一齐打死,反而把许盛业自己的骨肉打掉了?天不假人呀!

“啊哟哟,怎么知道许老二的那个骨头不是那个小扫把星克死的?许老二不信邪,报应来了不是?!”

听到这些言论,我不由得恐惧无比,不知道我们母女究竟怎么得罪了村里人,招如此仇恨,似乎有杀父夺妻的血海深仇。。

那个时候我隐隐地感觉到,有时候女人对女人的仇恨,能让人在盛夏时节感到一阵阵的寒冷。

盛川媳妇母凭子贵作威作福,土鱼媳妇平日是很看她不惯,不跟她多来往的,这次倒是因为母亲的缘故两个婆娘找到了共同语言,成日家在一起跟乡亲邻里凑在一起嘀嘀咕咕骂骂咧咧,颇为相得。

阿丑把这些话转给我听的时候,小脸因为愤怒憋得通红。她难过地看着我说:“阿草,你别伤心。那两个婆娘是什么人村里人都知道,大家不会听她们的。”

我并不相信。

阿牛哥也好心地劝我:“阿草,爹爹到镇上去,我让他给你买了块写字的石板,以后你可以在上面练写字了。”

他献宝一样拿出一块镶着木框的小石板,还有一盒石灰笔,我拿起来在板上写了几个记忆中的字,兴奋起来,跟阿丑趴在地上,一个接一个地写了擦,擦了写。

将记忆中有限的几个字写完之后,兴奋劲儿过去了,我又忧伤起来,问阿丑:“她们这样在背后嚼我娘的舌头,大宅里的爷爷和夫人没有训斥她们吗?”

阿丑有些不确定地说:“也许他们都不知道呢?”

我知道上一次族人议论我的时候,大宅里的爷爷和夫人都曾经训斥过那些散播流言蜚语的人,让他们不信鬼神而远之。看来这一次,大宅里对我们家的事情保持沉默。

只有大老爷把许盛业叫过去训斥了一通,对于族人却没有过多地约束。

走在街上,我能感觉到背后那些女人异样的目光。

“阿草,你娘好点没?”这种问候在我听来充满了不怀好意的幸灾乐祸。我贴着墙边快速溜走,并不回答。

“看她那小样儿,歪眉斜眼的,一肚子坏心眼儿。”背后传来一阵故意让我听见的“窃窃私语”,以及一阵阵不怀好意的耻笑。

我飞奔回家,关上大门,靠着门喘息,惊魂不定。我发誓,有朝一日我发达了,一定会有恩报恩,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仇恨的种子在我心里悄悄地种下。

在许盛业跟着族长父子出门的日子,母亲一个人支撑着一个家,着实地劳累,健康处于透支的边缘,加上不经意地意外怀孕后流产,身体一下子垮了下来。虽然家里存着些中药,吃药不用多少花费,可是几贴药吃下去,却总也不见好。我不再跟着阿牛哥去放牛,待在家里为母亲煎药,阿丑自告奋勇地陪着我帮着我。

一个月后,血才渐渐地止住,母亲才算松了口气,对着前来探望的张大娘说:“总算熬过来了。我真怕这一次搞成血山崩,落下我们阿草可怎么办。嫂子,你一定答应我,如果我哪天去了,你就把阿草领回家去,做丫头做媳妇都成。孩子交给你我放心。我看阿牛这孩子不错,给阿牛做媳妇不会亏了我们阿草。”

张大娘皱眉道:“说什么呢?!好好的别说这丧气话。你才多大?大好的日子在后头呢!”

母亲虚弱地说:“嫂子,阿草是你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不是我护短,这孩子真是乖巧,从来都不会惹我生气,给我找麻烦。你是不是也嫌我们阿草不吉利——”

张大娘真急了:“你这妹子,越说越没谱了!这都是什么话?你年轻,不过一时伤了元气,只要你自己放宽心好好养,肯定能养好,哪里就往那条道上想了?你不为别的,就为你家阿草,也要争口气!”

母亲眼圈渐红,一行清泪渐渐落下。

半夜里我噩梦连连。我梦见母亲蜡黄着脸撒手离去,我跪在床前抱着张大娘的腿失声痛哭,痛哭自己真的成了孤儿,从此不知道会流落何方。

惊叫着醒来,一身冷汗渗透脊背

月光照着树影映在窗前,让我愈加的恐惧和凄凉。

“不要,不要!“对面卧房里传来母亲微弱的抗拒声,带着泫然欲泣的哀求。

“我们都一个月没亲热了,你想憋死我啊?就一下,一会儿就好,很快的,很快的。”许盛业的声音,哀求中带着一丝丝火气,我都能感觉得到。

“他爹,求你了。我下边刚止住,如果再犯,可能真的活不成了。你就再忍忍吧——”母亲似乎真的哭了。

“那我娶老婆干什么?摆着看的?能看不能干?中看不中用?还要我忍,再忍就忍出毛病来了!”许盛业语气中的火气越来越重,喷薄欲出。

接着便是一阵四肢相搏的声音,母亲气喘吁吁边哭边断断续续地挣扎着说:“别,不行,我怕,他爹,再,啊——”

我跳下床,光着脚冲出房门拍打母亲的卧房门:“娘,娘,你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母亲惊慌地说:“阿草,你怎么起来了?”接着便是一阵阵的咳嗽声和喘息声。

“真是个没长眼睛的狐狸小贱人,天生的扫把星!”许盛业恨恨的声音越来越近,接着门哗的一声被打开,他冲了出来,迎面把我冲倒在地。

他看也不看我,在明亮的月光下打开堂屋的门,夺门而出。接着院门一响,他消失在夜色中。

我后脑着地,顿时头晕目眩,眼冒金星。

母亲急奔出来,茫然地四处找我:“阿草,阿草,我的好女,你在哪儿?你怎么了?”

她的眼睛渐渐地适应了堂屋的黑暗,看见正在挣扎起身的我。

她扑上来抱住我,给我揉着后脑,焦急地问:“受伤了么?”

我安心地靠在她怀里,问:“娘,你怎么起来了?你不是病了吗?你不能下床啊,赶紧回去躺着!”

后面半句,我学着张大娘的口气,倒把母亲逗笑了。她一口气松下来,立刻觉得浑身酸痛,虚弱不堪。

她试了几次没爬起来,拥着我哭了:“阿草,我的好阿草,你让娘怎么舍得你!”

接着她又笑:“我的乖女儿,你是我的乖女儿。娘有你这样的女儿,一辈子值了!”

“娘!”我抬头拭去她眼角的泪,握着拳头发誓,“将来我要挣很多很多钱,我要带娘到巴州去,离开这些坏蛋,让娘过好日子。”

那个时候,巴州对我来说已经足够远,是我想象力唯一能及的地方。

“阿草,我的好阿草!”母亲与我紧紧相拥,又哭又笑。月光下只得我们母女跟母女俩的影子,孤独地相依。

世界之大,为什么没有我们母女二人的容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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