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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家宁站在渡口边,看着渡船隐没在摇曳的芦苇从中。
他回过身,发现安护镖局的掌旗江灏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他的背后,旁边一个镖师为他打着油布大伞,另一个,正跪在地上为他擦拭刚才和周云松丁珊交手时弄脏的白衣。
安护镖局在总镖头,副总镖头之下,有四名掌旗,都是手握大权的实力派人物,分别执掌镖局在东南、东北、西南、西北四块地区的业务。江灏远便是整个东南地区的掌旗。韩家宁看着江灏远冷冷的目光,心里一麻,有不好的预感。
“你之前不是说,两边渡口都已经为你所控制,峨嵋出逃的学生和周远也都已经被你囚禁,那刚才是怎么回事?莫非都是我眼花了?”江灏远的声音语气依然平缓斯文,但是话中尖酸刻薄的责备之意已经很明显。
韩家宁心中又是奇怪,又是恼怒。自己分明用精心设计过的点穴手法封住了丁珊的穴道,没有几个时辰,根本不可能解开,那地下室的厚重铁门,就算是慕容迟,杨冰川的内力都未必能打开,莫非那个叫周远的学生,真的有什么魔法不成?另外那几个本应在燕子坞上早课的学生,也不知道怎么会出现在曼陀山庄。本来一切弄得妥妥贴贴,指望能顺利邀功请赏,不想却生出了这样的意外。
韩家宁深知江灏远说话虽然慢条斯理,但拐弯抹角里深藏着阴险诡谲,平平淡淡的语气中,时刻会潜伏杀机。他立刻跪到地上,说道,“请江掌旗恕罪,一定是曼陀山庄那边守卫不严,当时属下急着扫荡庞天治的残余力量,确保参合堂周边的掌控,因此没能亲自督监,罪该万死!”
韩家宁不忘为自己辩护两句,然后抬头偷看一眼江灏远的表情。江灏远一张苍白的脸上,两颗幽黑的眼珠直视着他,似乎并不接受他的解释。
“刚才……刚才属下已经射杀了渡船上的船工,这燕子坞两校区之间,只有船工识得水路,他们一死,那些学生不但回不去曼陀山庄,而且一定会误入歧途,在芦苇荡里迷失方向,死无葬身之地,”韩家宁又继续说,“属下手里还有两名船工,我现在就带人去曼陀山庄,确保那里的防卫!绝不会坏掌旗的大事。”
江灏远轻轻叹了口气,不断地摇着头,一副深恨韩家宁不解其意的样子,说,“如果我要那两人死,当初就不用要你囚禁他们了,不是吗?”
一句话说得韩家宁浑身一凛,心中更加慌乱,看来那峨嵋学生和周远对江灏远确有非同一般的用处,只恨自己刚才弥补过失心切,草率地下令射杀船工,其实就算让这帮学生逃回曼陀山庄也没有什么,有得是机会可以擒拿活口。但现在一切都太晚了。
“属下愚蠢,属下罪该万死!”韩家宁将头磕到地上说,他心知自己犯了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以他对江灏远的了解,弄不好会面临非常残忍的处分,“请江掌旗看在属下在燕子坞潜伏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给属下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江灏远脸上仍是不阴不阳,语气依旧心平气和地说道,“韩副总长何出此言,事情并没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嘛,我只要那两人的活口,他们进了鬼蒿林,也未必马上就死,呵呵,只是要麻烦韩副总长也去一趟鬼蒿林,帮我把他们捉回来。”
韩家宁听到前半句,心中一喜,以为江灏远看在其他事务都进行得还算顺利的份上,要放他一码,可一听后半句,脑子里立刻嗡地一声。这意思,分明和要他以死谢罪没有什么两样。
参合堂里,由于是封闭的室内,硫磺的气味依然弥漫着。半刻钟之前还人声鼎沸,喧闹喜庆的高台和座席上,此刻一片死寂,只有秋雨沥沥地打在高高的琉璃顶上,发出有节奏的声响。
主席台上,峨嵋师生已尽皆昏去,燕子坞的系主任们盘腿而坐,一个个紧闭双目,竭尽全力调整着脉息。只有慕容校长和杨冰川教授仍站在那里。
原本站在峨嵋学生之后七个镖师中最左边的一个此时上前一步,恭敬地向慕容迟和杨冰川行礼,然后说道,“慕容校长,杨教授,二位果然内力超群,在下佩服之至。不过还请两位前辈不要轻举妄动,否则峨嵋、燕子坞两校的学生们的性命,就会危在旦夕。”
这镖师说话之间,从参合堂外迅速涌入约百名身着安护制服的镖师,分别在座席和高台上列队守卫。每个镖师举手之间,都可以轻易夺去四五名昏迷在地学生的生命。
慕容迟环视了一圈周围的形势,上前一步,厉声对那镖师说道,“请问阁下是什么人?”
那镖师见慕容迟突然移动,本能地往后退了半步,见他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后,才回道,“在下安护镖局镇坛马骎……”
慕容迟哼了一声说,“我是问你的真正身份是什么!”
马骎微微一笑说,“慕容校长误会了,我等并非混入安护镖局劫持峨嵋师生,此番事件,乃是我们总镖头亲自下令的。”
言下之意,是安护镖局要对此事负全责。
慕容迟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近年来快速崛起,在江湖中渐获名望的安护镖局竟敢做出如此大胆妄为之事。
“哼,你们镖局这些年来广招人马,扩充资费,在江湖上的确建起一番势力,可是和整个武林比起来,不过是蚍蜉游虫而已,你们今日作出此等罪行,势必成为整个武林的公敌而万劫不复!”慕容迟斥道。
马骎听完这番话,脸上非但毫无惧色,反而嘴角还露出一丝冷笑,“慕容校长,我们既然敢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就已经做好了十分的准备,成为武林公敌,本就是我们的荣幸,至于谁将万劫不复嘛,您恐怕还言之过早。少林武当,我们几日之前也已拜仰过,寺观大堂之中,也略做手脚,我们的微薄伎俩,自然不足挂齿,不过在燕子坞稍加施展,倒也还管用,至于在少林武当效果如何,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就要看他们各人的修行造化啦!”
马骎的姿态仍毕恭毕敬,可是这番话中的骄横恣意,无所顾忌,已是昭然若揭。
慕容迟虽然脸上没有表情,但内心有了一股深深的寒意,眼前这个人,和他身后的组织,显然不是市井暴徒,绿林莽汉,而是一群心狠手辣、智计深远的恐怖分子。凭他们在燕子坞施展的手段,说在少林武当埋伏下诡计,也未必是虚言,近三十年的平安无事,让所有人都失去了警惕,倘若少林武当也全军覆没,整个武林立刻就已堕入了黑暗的深渊。
这时候杨冰川在旁边问道,“你们在烟火之中,下的是何毒药?”
马骎转向杨冰川,很做作地露出惊讶的神态,说,“杨教授不必过谦,这味药,您难道真的不知道吗?”
杨冰川一凛,他心中的确已经猜到答案,只是仍然不敢相信。
之前柳依仙子发言时微微失态,杨冰川已经觉察出异常。柳依仙子回主席台坐下时,他立即用腹语传音入秘向柳依仙子询问,可是柳依仙子只是僵硬地凝视着他并不回答。杨冰川就猜到峨嵋代表团可能已经遭到劫持。当时马骎和其余六个镖师手握刀柄一刻不离地站在峨嵋师生之后,由于距离太近,杨冰川思来想去,即使和慕容校长联手,也绝不可能在一瞬间将七人击倒。更何况他也不知道参合堂外面情况如何,所以只能转而向周云松发去指示。
当峨嵋少女剑队拿出烟火时,杨冰川让周云松趁着场馆内的沸腾离去,同时,他已经嗅到硝烟中的一股淡淡的奇怪味道,他立刻运起内力抵御。
自然力携带着空气中的各种气体,无时不刻通过眼鼻耳口和周身毛孔进入人体循环,想要过滤掉自然力中混合着的有毒气体,需要极高的武学修为并运用当年武林一代宗师王重阳发明的“重阳呼吸法”才行。参合堂之中,只有杨冰川和慕容迟两人可以做到。
看着舞台上、座席中的学生一排排地昏去,杨冰川无法掩饰心中的惊骇。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里,以如此快的速度,在如此大的空间里弥散,将如此多的人毒倒,整个武林历史中,只有一种毒药可以做到,那就是人人闻之丧胆的“金蛊毒王散”。
这种毒药由最抗解毒的三种毒虫,四种毒花和五种毒草经十二道工序提纯,最终用“胡青牛方法”精炼而成,加入高纯度的毒性催化剂和挥发剂,完成后用蜂蜡封存。既可浓缩使用,也可以稀释使用。浓缩使用时,拳头那么大的一丸金蛊毒王散解封遇到空气后,毒性不借助风势可以在一炷香的时间里弥漫整个燕子坞岛,脑袋那么大的一丸则可以毒倒整个姑苏城。
当然这几种毒虫毒草和毒花都很不容易寻找,并极难采捉,要制成拳头那么大颗,需要花费几十年的时间穷尽荒山幽谷才有可能。
早在近百年前,朝廷就因为这种毒药危害力过大而将之定性为“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从而特别立法禁止。凡提炼、制作、买卖、拥有、携带、使用“金蛊毒王散”之人,杀无赦。
在之前的三十年武林动荡之中,魔教就频频使用这种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在江湖上造成极大恐慌。四十五年前,魔教十二名弟子突然在扬州闹市中心播撒高纯度金蛊毒王散,造成扬州城十万人死于非命的事件,至今仍留在许多人恐怖的记忆里。极尽繁华的扬州,一日之间,变为死亡之城。曾经摩肩接踵的渔港集市,莺歌燕舞的青楼伎馆,瞬息之间,毒尸腐肉,堆积如山。可怜“春风十里扬州路”变成了“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长江及运河营运一度停滞,当年的盐粮等生活必需品涨价超过五十倍,几十万难民造成整个江淮地区治安完全失控,许多侥幸生还的人也留下了不同程度的后遗症。
后来朝廷和武林合力铲灭魔教之后,将所有缴获的金蛊毒王散锁入铁盒,沉入东海。同时禁止采摘和买卖大部分构成毒王散成分的花草和毒虫,除了一两种有重要药用价值的以外。另外,金蛊毒王散所需的一种重要的毒性催化剂只在云南景洪欲仙山的一个山谷内生长,朝廷调遣五万人将那片山谷焚烧殆尽。所有人都相信,金蛊毒王散已经被彻底禁绝。
可是此刻参合堂内弥漫的,分明是经过了稀释后使用的金蛊毒王散。
毒王散经过特别工序稀释以后,虽不会立即将人毒死,但也会立刻封*脉,阻滞内力流动,同时毒性慢慢侵入,视稀释程度的不同,大约会在两到三天内渗入五脏六腑,致人死亡。
“你们……如何会得到金蛊毒王散?”杨冰川教授问道,“你们和魔教,有什么关系?”
马骎听杨冰川终于说出金蛊毒王散的名字后立刻一笑,说,“杨教授果然高明,若不是杨教授以为这毒药已然绝迹,我们恐怕未必会如此顺利得手。至于我们和你们口中所谓魔教的关系嘛,就不必杨教授挂心了。”
“你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慕容迟这时候问。
马骎正要回答,堂外突然响起一个斯文的声音,说道,“千年武校,燕子之坞,钟灵毓秀,源远流长,我等既到此地,岂有不前来拜仰之礼?又何须问目的呢?”
紧接着,这声音又吟道,“木坞临波并雕梁,燕子嬉戏风满窗。莫问春归江南早,画屏廊间语双双。唉,此番不巧,未能看得燕子绕坞嬉戏之景色,倒是饱尝了一番江南秋雨啊……”
话音结束之时,江灏远白衣翩然,走入堂内。他一路从外至里,语音却始终如一,并未忽响忽轻,显示了他不亚于杨冰川教授的高超内功对声音自如的控制。
慕容迟刚才听马骎自报是镖局镇坛,料想这级别还够不上如此谋划的总指挥,现在看到江灏远现身,便知这位才是主谋。慕容迟之前在姑苏城一次社交活动中和江灏远有过一面之缘,立刻说道,“江掌旗,果然是你,你不必拐弯抹角,劫持峨嵋,下毒于燕子坞师生,早已经大煞风景,你究竟有什么样的目的,要如此以身试法,作出这样卑劣的事情?”
“慕容校长,杨教授,你们两位果然是武林中泰山北斗式的人物,这用内力滤毒的神功,在下首先就望尘莫及,”江灏远并不回答慕容迟的质问,仍然慢条斯理地说道,“另外,燕子坞的燕来剑法,在下也已经领教,果然高明之至……”
他说完伸手一掷,将身后一件物体抓起向主席台上扔去。
杨冰川已经看清楚是一位学生,立刻身形移动,伸手接住。这名学生正是袁亮,他胸口吐了一大滩血,已经气若游丝。杨冰川运起内力,用手掌抵住袁亮的胸口,替他疗伤。当杨教授发内功的时候,便无法同时过滤随着自然力渗入的毒气,顿时参合堂里残留的金蛊毒王散开始侵入他的体内。
慕容迟怒道,“你若敢害死我哪怕一名学生,我不管你这次是什么目的,我保证你决不能得逞!”
“呵呵呵,”江灏远平淡地笑了几声,“慕容校长言重了,我和这些朝气蓬勃的青年才俊们无冤无仇,绝不会随意加害,不过呢,慕容校长最好也不要让我空手而归,否则让这么多处于花季的少男少女死于非命,我也于心不忍啊。”
“你到底想要什么?”慕容校长感觉到这个貌似文雅的安护镖局掌旗心中实有无比的歹毒。
江灏远还是笑一笑,说,“在下此来,只为向慕容校长要一样东西。”
慕容迟脸上铁青,瞪视了一会儿江灏远,说,“只要你立刻拿来解药,帮燕子坞和峨嵋师生解毒,我会打开琅嬛玉洞的大门,斗转星移的秘笈,任你拿走……”
“哈哈哈哈……”江灏远发出带点尖利的笑声,这是他第一次表现出一点特别的情绪。他接着说道,“慕容校长,这样就没意思了,现在你的学生们都已经昏了过去,这里只有你和杨教授,咱们就没有必要这样声东击西,王顾左右而言他了,你心里很清楚我要的是什么东西,不是吗?”
慕容迟站在那里,脸上微微显出痛苦的神色。
“是啊,这么多年了,”江灏远说,“大家都当这东西不存在,你一定盼望大家都将这东西忘记了吧?连同那段不光彩的记忆……”
慕容迟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身体开始微微颤抖。
“怎么样?”江灏远向前走了两步说,“七百多名燕子坞师生,加上一百多名峨嵋剑校师生员工的性命,向你换一本慕容家书!”
雨下得越来越大,从渡船的乌篷里望出去,天和水被雨幕和雾气连成了一片,已完全分不清楚。
七名年轻的学生挤坐在乌篷里,他们都已经被雨淋得湿透,冷风透过遮帘吹进来,每个人都感到彻骨的寒冷。乌篷内的桌边,放着几盘供教师休息时食用的瓜果,毛俊峰拿了一个苹果,默默递给仍在抽噎的季菲。
“我出来之前,又朝里偷望了一眼,”周云松正在讲述自己从参合堂逃出来的经历,“所有人都中了毒,一排排地倒下去……”
“什么,那主任们,杨教授,还有慕容校长也……中毒了?”季菲还是带着哭腔地问。
周云松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我再多呆一刻,也必然中毒,不过杨教授和慕容校长都会重阳呼吸法,应该无恙吧……”
“可是,是什么毒,有这么厉害呢?”章大可问。
周云松目光严峻地看了章大可一眼。周云松是强化班的第一名,所有课程都有涉猎,“高级毒药药理”的每一节课,他都是和章大可一起上的。
“不可能!”章大可读懂了周云松目光中的意思,“凡是空气中能传播的毒药已经全部被禁绝了,金蛊毒王散更是彻底,连用来制作催化剂的植物都已经彻底绝种了!”
其余众人听到金蛊毒王散这五个字,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没错,是稀释后的金蛊毒王散,”丁珊这时候开口说道,“柳依校长也是这么说的……正因为大家以为已经禁绝,所以才会毫无提防。”
“可是……”张塞立刻一脸不满地说道,“你既然已经知道,昨晚你一到燕子坞,就该立刻通告我们校长才对,现在我们燕子坞几百名师生性命危在旦夕,可以说都是你们峨嵋害的!”
张塞并不是喜好指戳追究之人,不过从来心直口快,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刚才在茶花渡口又对丁珊颇有不满,此时一并发作出来。其余各人经张塞提醒,都明白过来,不过如今大家深陷困境,兴师问罪并无益处,况且事已至此,无法改变,所以都没有继续指责丁珊,但是心里多少对峨嵋怀有了一份不满。
“丁姑娘只是听从柳依校长的吩咐,一心要找到黄毓教授,”周远开口说道,“再说……她也没有料到峨嵋会提前到来……也想不到韩家宁会是内奸……”
丁珊没有再说话,只是咬着嘴唇坐在一边。张塞见周远一再维护这峨嵋少女,心里已经准备好十几种方式去揶揄嘲笑,可是周远拼命向他使眼色,叫他不要再追究,于是只能悻悻作罢。
“那……这金蛊毒王散有解药吗?”毛俊峰这时问道。
章大可和周云松相视苦笑了一下,说,“解药比毒药更加稀有,而且用以提炼毒药催化剂的‘乌骨油茎’,同时也是解药的必须成分,唯一有乌骨油茎生长的云南欲仙山谷已经被焚烧一空,所以说……已经无法再炼制解药了。”
“不过……安护镖局手里应该还会有制好的解药……”周云松说,“只是不知道有多少。”
“不管有多少,我们都要去夺过来,拯救老师和同学们,”毛俊峰带着些慷慨气概说道,可随即他的声音又转为低落,“当然……我们先要想办法找到回去的路……”
“我们既然能进来,就一定能出去,”周云松接着毛俊峰的话说下去,“所谓的鬼蒿林,只是说……这里的地形比较复杂……方向比较难辩……实际上肯定是……能出去的。”
他尽量想用一种轻松镇定的语气,但说出来时,连他自己听上去也不太有自信。
“等到雨停以后,”周远这时候说道,“我们可以想办法在每个转弯处的芦苇上做记号,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应该能找到出去的路……”
周云松转头看了看周远,想起杨冰川教授说过“他或许能给你意想不到的帮助”。
然而雨根本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江南的雨,一下起来,可以淅沥缠绵,历经月余。几个男生终于忍不住,冒雨走出乌篷。在周远的提议下,他们各自从衣袖裤脚上扯下些布块,撕成条状。章大可和毛俊峰仍在船头和船尾掌槁,周云松和张塞负责在每一个拐弯处将布条系在芦苇杆上,周远则记录每一处转弯的方向。
章大可和毛俊峰不断地尝试新的路口,可是船似乎最终总会绕回到一个系着布条的岔口,有时候明明感觉是一直在向某个方向行进,却仍然莫名其妙地回到了原地。此时若重新选择一个新的转弯方向后,周围的雾气便又会深一层,如此循环往复,渡船要么在兜圈子,要么就往蒿林中更深入一步,仿佛这片芦苇荡真的有什么魔法,正逐渐将渡船吸入它的中心。
雾气越来越浓密,虽然是下午时分,光线已暗如夜晚,弯口岔路,再也分不清楚。男生们精疲力尽地回到篷内,都默默不语,黑暗中,彼此看不到对方的表情,但想来一定都是沮丧万分。
突然之间,前方隐隐约约,闪出一点亮光。季菲最先看到,立刻惊叫起来,“那是灯火吗?”
众人看时,那亮光已灭,不一会儿,在另一处,又有一点亮光闪起,但也是瞬间又熄灭。大家屏气凝神,过了片刻,同时有两三点亮光,在不同的地方明灭闪耀,渐渐地,光点越来越多,增加到了七八个。
“这……不像是灯火……”张塞说道,“会不会是磷火……就像坟地里那种……”
他此言一出,季菲和丁珊同时害怕地惊叫了一声,就连男生们,心中也涌起一股恐惧。每个人在寝室卧谈时,多少都听过一些关于鬼蒿林的恐怖故事。
又过了一会儿,乌篷的上空突然发出“哗”的声响,仿佛有什么东西从上面掠过。所有人同时吓得一颤。
“那是什么东西?”章大可惊慌地问。
“可能是鸬鹚……或者什么鸟?”毛俊峰试探性地问。
周云松摇摇头,说,“不像,移动得好快……就好像是……”
他话音未落,上面又是“嗖”地一声,就连没有内力的周远,都听得真真切切。与此同时,渡船猛地一晃,众人又是一阵惊呼。
“水下好像有东西……”章大可的声音里已经带着颤抖。此时渡船已经无人掌槁,只是随水漂流。
“我出去看看,”周远说道,他从船舱内拿起一盏油灯,点亮后,走到船的后甲板上。丁珊一提剑立刻追了出去。张塞也正要出去,被丁珊抢在前面,一脸的不乐意,但还是跟了出来。
周远倒不是胆量比别人大很多,这船上所有人里,只有他没有武功,但是这次蓦地里横起的突变,对他的震动也是最小。对周云松,袁亮他们来说,远大前程,本只有一步之遥,可突然之间所有即将到手的东西似乎都要烟消云散,连性命甚至都在旦夕之间。而对于周远,只是在一条本就孤独漫长,看不清未来的行程里多生出些布满荆棘的歧路而已。加上他性格中又多一些理性,所以提着油灯先出了乌篷。
此时雨已经小了一些,四周的雾气依然很浓。周远先是朝四周望了一圈,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见,然后他小心地提着灯笼,走到船舷边,探头朝水里张望。船的后面,依稀看到一条水迹,竟以比船更快的速度向前延展开来,眼看就要与船平行。
周远鼓起勇气,将油灯放低到水面上,一个巨大,黑瞳瞳的影子快速地从水下游过。张塞正好也探过来查看,两人一起惊叫了一声,船身与此同时也猛地一晃。
“是……是什么东西?”章大可微微从篷内探出头问。
“好像……好像是一种体型巨大的鱼。”周远说。
章大可咽了一口口水,脸上骇然。食人巨鱼是许多关于鬼蒿林的恐怖故事里最著名的之一,各种版本其实都是改编自很早以前关于太湖中远古水兽的传说,但是现在看来,说不定确有其事。
“唉,”张塞在旁边叹了一声说,“我这辈子最喜欢吃鱼,没想到最后会落到被鱼吃的下场。”
张塞这话极是滑稽好笑,但是却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
这时候章大可突然一指周远的背后,害怕地大叫起来,“有……东西……”
丁珊已经一把推开了周远,周远一个趔趄抓住船舷,方听到有物体移动的声音,然后一个黑影以极快的速度呼地扑到了船板上。周远举起油灯一照,眼前出现一幅极其恐怖的图景。
那是一个人形的东西,却全然不似正常的人类,整个东西矮小而佝偻,虽然有四肢头颅,但头顶没有任何毛发,全身皮肤就像是全部溃烂了那样褶皱而呈现一种腐红的颜色。面孔上更是一片疮痍,两只眼睛只是两个黑洞,两排黑黄的牙齿赤裸地露在外面。
丁珊发出一声恐惧的喊叫,整个人僵在原地,那东西挥臂向丁珊一扫,可怜一身武艺的丁珊被吓得只能如一个普通少女那样用手护住脸孔,整个人立刻被击倒在船板上。张塞瞪大了眼睛,也吓得做不出任何动作。
这时候从船舱里射出一枚飞镖,击中那东西的胸口。那个不知是人是兽的东西立刻发出一声响彻蒿林的凄惨嚎叫,那声音完全不似是通过声带,而像是直接从胸腔里爆发出来。
那东西一边嚎叫,一边迅捷无伦地闪过毛俊峰随后发出的几枚飞镖,然后朝前挥出一掌,船的乌篷立刻轰隆一声倒塌。张塞总算镇定下来,挥剑从后面刺那东西的背心,可是那东西仿佛身后也长眼睛一样,转身一躲一撞,张塞惨叫一声,竟翻出了船外。
周远情急之下将油灯朝那怪物掷去,那东西仍是迅捷无论地一躲,但是周远已经提前算到了他的步伐。刚才那怪物闪避毛俊峰的飞镖,以及张塞的剑时,周远看出来它并非是像野兽那样凭本能冲来撞去,而是踩着完全符合武学理论的步伐,只是速度特别快而已。从这个迹象来看,那怪物应该是人,或者最起码曾经是人。
油灯准确地击中了那东西,烧着了它身上裹着的布片和皮肉。怪物立刻像疯了一样乱突乱撞,发出声声恐怖而凄厉的吼声,周远想要去查看张塞,却感到后背一阵剧痛,随即整个人凌空弹了起来,原来那怪物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他的身后。周远在一股难受的窒息中翻过船舷,落入了寒冷的湖水中。
周远刚一入水,就冷得只打哆嗦,胸口的窒闷让他无法换气就沉了下去,四周幽黑浑浊的水向他包围过来,让他感到了死亡的恐惧。然后他就触到了一片滑腻冰凉的东西,这东西由下而上从他侧面滑过,周远本能地紧紧抓住了那片滑腻冰凉中的一段凹槽。
等周远随着那东西浮出水面时,他才反应过来他抓住的,是一条体型和渡船差不多大的巨鱼。周远惊得大喊一声,使出浑身的力气抓住鱼的鳃槽,然后他的头不知是和礁石还是渡船猛地一撞,顿时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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