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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小甜踮起脚尖,看见他的刀在水碗里沾了一下,然后刮在了鱼肉上,白里透着粉的鱼肉在他的快刀下成了附着在刀面上的鱼肉茸。

“现煮肥膘儿肉是来不及了,把那些五花肉拿过来。”

冯春阁亲自去端了肉过来。

饭店里很多原料都是半成品的,客人点菜之后麻溜儿就能上桌。

问清楚了这肥膘儿肉煮的时候只放了葱姜料酒,陆辛刀起刀落,挑了几块肥多瘦少的,把瘦肉去了,只留肥肉乱刀剁成了茸。

“这肉太一般了。”陆辛说,“老冯啊,你们店里现在连老栾家的猪肉都不用了?改明儿是不是连做菜的手都不用了?”

原材料品质下降对于爱惜招牌的菜馆来说是致命的,双春汇是个主打淮扬菜的私房菜馆,靠得就是食客们口口相传的口碑,在这个方面更是极为注意的。

陆辛的语气只是平淡,冯春阁的反应却很大。

“陆哥,陆哥,栾学海他们家的黑猪肉我肯定还用着呢,这不是去年闹猪瘟,他们家也减了栏么,为了省着给客人用,我们自己吃肉就吃在市场买的,你用的就是我们自己吃的肉,我这是焯水放着,等晚上做红烧肉浇头。”

陆辛终于看了冯春阁一眼,点了点头,又说:

“淮扬菜想在北方开好了是真不容易,北京天津多少淮扬菜老店,几年累积的口碑,一旦不精心,个把月就能砸光了。”

“是,我知道,我们本香本味,靠得就是材料得好。”

猪肉茸、蛋清、盐……陆辛跟冯春阁说:“你那瓶老绍兴拿出来给我用用。”

冯春阁屁颠儿地去取了自己的珍藏。

陆辛又对沈小甜说:“做菜用的这一味酒必须得好,尤其是淮扬菜,酒不好,引不出鲜香气来。”

沈小甜含笑看着他,眸光专注。

陆辛又默默把头转回去,盯着装了鱼肉蓉、猪肉茸的碗。

案板上,四条刀鱼只剩了一张完整的皮,摊在那儿。

酒来了,陆辛先起了瓶口闻了一下,才往里倒了少许。

然后他拿起筷子,将各种材料往一个方向上搅匀。

鱼皮上又被抹上了一层搅好的肉茸,陆辛用筷子一挑,另一边儿的鱼皮就贴了回去,从鱼肚子的那一边看过去,仿佛这个鱼并没有经历什么可怕的事情。

鱼复原了,剩下的事情就简单多了,无非是用香菜末、火腿末儿封口,在鱼身上铺上笋片菌片火腿片,加葱姜酒盐上笼屉蒸熟,再去了葱姜,净了汁水,另取鸡汤烧沸、调味、勾芡,浇淋。

最后,就是四条整整齐齐仿佛只是被蒸了一下的刀鱼,而且好像厨子不用心似的,连肚子都不给开,又哪里能看得出里面藏着的锦绣乾坤呢?

“这就是双皮刀鱼,名字有意思,吃着也还行,瞧着是唬人,其实做法挺简单的,刀鱼肚子肉软,这菜就是软上添软、嫩上加嫩。”

陆辛自己端着双皮刀鱼往外走,后面跟着双春汇一众厨子学徒,个个仿佛嗷嗷待哺的幼鸟。

“干嘛?”

“陆哥,这个鱼……”冯春阁正方方的脸,左边儿写着“让我看看”,右边写着“让我尝尝”,脑门上还有横幅,俩字儿:“卑微”。

陆辛一脸不耐烦:“我又不是给你做的。”

冯春阁冯老板冯大厨站在原地不肯动。

陆辛看一眼坐在椅子上的沈小甜,又转回去对他说:

“分你吃一条可以,坐这儿讲讲你开店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好玩儿的事儿。”

明明是自己的鱼,自己的酒,自己想吃还得给人讲故事。

冯春阁大概有些悲愤,夹了鱼到小盘子里就立刻咬了一大口,后背像个盾牌,接住了他徒弟和帮厨们眼里发出来的飞刀。

入口就是鲜香、咸香,本该是原汁原味的鱼皮咬下去却好像里面还有一条鱼,比外面一层更加丰润多汁、香味浓郁、肉质更是细腻到了近乎极致,舌头贴上去就像做了个spa,也难怪叫双皮刀鱼了。

沈小甜吃的时候甚至不敢喘气,怕这种绝妙的口感被自己的呼吸给破坏掉。

冯春阁的表现比她可夸张多了。

“绝了!绝了!猪肉不咋地,鸡汤也不行,陆哥你还是把鱼给弄的这么好吃,嫩!嫩得我舌头都打结!我看你做法也没什么特别啊,怎么就做的这么有功夫呢?”

面对着一连串夸张的赞美,陆辛的表情很冷静,甚至可以说冷淡。

“干正事儿,你的故事呢?”

“故事……”冯春阁坐下,目光扫过斜对面的沈小甜,她还在吃鱼,并且吃得很香。

“我是在扬州学的艺,一学十来年,后来认识了我对象儿,就去了苏州讨生活。在苏州的时候是九六年,我是在个有名的当地菜馆里当厨子,苏州人吃饭,跟扬州人那是真的不一样,讲究不一样,喜好不一样……苏州的厨子看不上扬州的,说淮扬菜没创新,没前途,扬州的厨子看不起苏州的,说苏锡常一带的本帮菜上不得台面。我呢,就练了一嘴的油,反正我是个山东人嘛,见了苏州人说苏州菜好,见了扬州人说扬州菜好……”

第22章 咸菜炒毛豆

沈小甜吃了两条“双皮刀鱼”, 心满意足。

听着冯老板又说:

“我那时候五六年没回家,顶多一年往家里寄点钱,那年吧, 嘿嘿,我想结婚了,过年的时候就回来了一趟,想跟家里打声招呼,那时候回来一趟都不方便,我提了五斤黄酒, 一条火腿,领着我对象儿体体面面地买了两张硬卧票,从苏州到济南得十来个小时,从济南再回来又坐了一个白天的公交。两脚一落地,我就想,嘿, 这小破城。我姐开了个找人开了辆小面包来接我,我开口就跟她说苏州我那老板开的可是四个圈儿。”

沈小甜看见冯老板抬起头, 眼睛穿过窗子, 看向了窗外挂着的红底儿黑字大灯笼, “双春汇”三个字, 在深夜里很显眼。

“沈小姐, 你猜这个双春汇里有几个人名?”冯春阁对着沈小甜笑了一下。

“我先说一下,我有个姐,叫冯春亭,亭子的亭, 比我大两岁。我快三十的时候还在晃荡,她成家早, 那次过年的时候带着她儿子回来,我给了一百块钱的红包出去,点了根烟跟我的姐夫满嘴吹牛,觉得自己真是了不得了。”

“厨子这个活儿干着至少饿不死,我又在苏州找了个不错的老板,我跟我爸妈说,我想在苏州安家,苏州比咱这儿那可是好太多了。”

沈小甜在心里默默估算着冯老板的年纪,觉得那大概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事情了。

冯春阁自己也说:“那时候是九几年,我估计沈小姐还没出生呢……”

“我是九零后。”经常被人误以为是零零后的沈小甜静静地插话。

“哦,那你跟陆哥还算是同龄人,挺好挺好。”

陆辛咽下着冯春阁徒弟端过来的生煎包,空出嘴说:

“怎么说那么多没用的?”

冯春阁嘿嘿笑了一声。

沈小甜看了对面的陆辛一眼。

这是第二个人了,二十几岁的越观红被人叫红老大,可是怕他,五十多岁的冯春阁冯老板看着是因为要靠他手艺揽生意所以敬他,其实也怕他。

野厨子……

这得是有多“野”?

一边儿的冯老板还在接着说:

“我这儿什么事儿都说定了,大年初三就挤着车回了苏州,结果一回去我傻眼了,我对象她爹妈不同意了,就因为来回一趟太折腾了,他们说山东人总想着落叶归根,我年纪又比我对象大,指不定我哪天就回山东了,还把他们女儿给带走了。”

冯春阁的徒弟又端了一盘尖椒炒毛豆、一盘凉拌藕带,一看就是让他们聊天的时候填嘴的小菜。冯老板还特意招呼了一声,给沈小甜又盛了一碗红豆沙。

沈小甜之前吃了两个生煎包,又连着吃了两条双皮刀鱼,已经有了几分饱意,夹着两颗毛豆送进嘴里,咸菜的咸香混着毛豆的鲜甜,清掉了嘴里残留的鱼味道。

“嘿嘿,晚上订的是六点一桌,六点半一桌。”冯老板看了一眼手机的时间,说,“有一桌要吃我做的狮子头,也是老食客了,半分都不能差。一会儿我得去剁肉。”

双春汇的私房菜馆有两套菜单,一套是家常菜,客人随便来了就能吃,另一套就讲究多了,一顿最多就三桌,菜单是固定的,按着人头儿上菜,两个月一换,想吃的话是提前几天就得下了订金来约好的,冯大厨说的就是那后一种。

有事儿在心里惦记着,冯老板的舌头更顺溜了,后面的故事其实有些老套。

那年的冯春阁已经快到而立年纪了,很多要考虑的事情就很现实,别人对他的要求也很现实,几番争论之下,女方父母对他提的要求是在苏州买一套房子,安置了家业,就把女儿嫁给他。

那时候的苏州房子平均一千多一平,六十平的房子也得凑上个七八万才能到手,这钱在现在看真是连个大城市的车位都拿不下来,可那时候冯春阁一个月的工资也才一千块包吃住,这还是因为他手艺不错任劳任怨,饭店给他开了高工资。

他几年来省吃俭用,手里也不过有一万的存款,这还是为结婚准备的,七八万,那是得一毛不拔六七年才能赚的钱。

一晚上,冯春阁嘴里长了七八个大泡。

“我打电话给家里的时候,都不知道怎么开口的,我十几岁出来学艺,就是因为家里穷,供不了我和我姐上学,我姐初中毕业就去跟着倒腾服装,我呢,初中都没读完,就去了扬州……

“一肚子的圆滑到了嘴边儿,就是没敢提买房的事儿,结果,过了三天,我姐来了,给我带了三万块钱,她说她一想就觉得我缺钱了,怕我是受了什么大罪,连夜上了火车就来了,放下钱她就走了,说是要去义乌进货。”

三万加一万,四万块钱,冯春阁觉得自己有底气了。

“拿着钱,我站在我对象家门口……我对象给我开的门,我看着她,她身后是她爹妈在那坐着,三人六双眼睛都看着我呢,我本来挺高兴的,突然就跟鬼上身了一样,直愣愣地说‘我有钱了,是我从我姐骨头里榨出来的’。”

“那时候的一百块钱是蓝青色的大团结,一百块钱一摞,跟块青砖头似的,我觉得那是把我三砖头给砸醒了。我有什么本事看不起我姐,看不起我老家呀?我看看我对象,她有爹妈怕她委屈,我姐有什么呢?有我这么个弟弟。”

“我义乌找我姐,义乌那个商品城里面,人特别多,我看见我姐一个人扛着一个有半人多高的麻袋,一步一步往外走。她只给自己留了进一次货的钱,剩下的都给我了,连雇人扛包的钱都没了。那么个人来人往的地方,我和我姐两个人抱着头哭。”

冯老板说话的是带着笑的,笑得像是沈小甜嘴里的咸菜炒毛豆,鲜咸清爽,一下子就去了油。

“后来我就回来了,一下子就长大了,以前看不见的都看见了。我爹妈身体都不好,我不能让我姐一个人扛着吧?人家三十出头抹着口红烫了头,我姐三十出头挤着人堆儿抗麻袋……我看见了,就放不下了。

“拿着我那一万块钱,先在西边儿开了个小饭馆,专门做小炒,慢慢就做起来了,我回来了两年,我对象也跟过来了,她原来在苏州的一个国营商店当卖货员,商店改制,她干脆拿了发的那笔钱来找我了,说她要当老板娘……不怕你笑话,那年我正经三十,看着她,我都哭傻了。

“我对象叫简双双,我姐叫冯春亭,我叫冯春阁,我开饭店就一直叫双春,双春楼,双春居,双春汇私房菜,双春火锅城……”

沈小甜记得自己点外卖的时候看到过一个“双春饺子家常菜”。

陆辛说:“老冯开了挺多饭馆子的,最多的时候有六七家,现在也有四家,除了这个私房菜馆子,还有两家在沽市,一家在外地。”

都不用数指头,一想就是挺大的一份儿家业呢。

“回来之后发现,在沽市想开个淮扬菜馆子,我没那个本事,干脆就什么菜赚钱我卖什么,川菜我也做过,酸菜鱼馆子我也开过,那个韩国烤肉店我差点儿也开了……这两年我年纪大了,心也没那么大了,就开了这么个私房菜馆,带带徒弟,也重新练练手艺。没想到沽市还真有吃这一口的了,我这生意还不错,又遇到了我们陆哥,跟着陆哥去做什么宴会策划,那是真有意思啊。”

果然,不管讲的故事有多么的五味俱全,冯老板都能靠他一辈子的油把话转回到夸陆辛上面。

“陆哥,过几天我苏州的老伙计给我送太湖蟹,我可留了你的份儿,到时候你在哪你告诉我,我让他们给你快递过去,以前回个家得一天一夜,现在想吃个太湖蟹也就是一晚上的事儿了。以前我对象家两个老人怕女儿走太远了,让我在苏州买房子,现在我在海边给他们弄了套房子,专门让老人夏天度假住,高铁过来才几个小时,哪儿还远呢?”

冯老板确实能言善道,讲故事的条理却不如柜子,柜子讲的是自己,冯老板年纪大了,带着股生怕年轻人听不懂他的讲古味儿。

时代大概就是在人们不可把握的未来中过去的,就像冯老板当学徒的时候没想过自己会自己开了那么多饭店,他的妻子大概也没想过自己真成了老板娘,他的岳父岳母更不会想到自己会一年来一次“太远”的地方度假。

十几天前的自己,也不会想到自己能回老家吃着好吃的,听着别人的过去。

往家走的路上,拍了一下自己平坦的肚子,沈小甜觉得里面装满了美味和故事。

陆辛看见了她的动作,鼻尖儿带着脑袋往别处转了。

沈小甜的步履很轻快,她很高兴这样喧嚣又戏剧的一天,最终落幕于“双春”来历,就像是吃完大菜之后的咸菜炒毛豆。

“据说谷氨酸能修复神经损伤,果然劳心劳力之后吃一点能让人觉得被治愈了,当然,你做的刀鱼才是救命良药。”

“救命良药?”陆辛停下脚步看着沈小甜,“你治好了伤,是要走了吧?”

沈小甜眨了一下眼睛,其实她说的是自己这一天的乏累,不过课代表的解题思路很有进步啊,她点点说:“嗯……吃饱喝足是该上路了。”

陆辛继续往前走,一只手插在牛仔裤的兜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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