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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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琰会和沈慎争,但不等于会像个傻子似的接留侯这话,只淡淡笑了笑,另起一话,“阿宓,你可知你父亲已到了京城?”
阿宓被翠姨提醒过,自是有点儿意识的,轻轻点了点头。
“当初你私自离家出走,被沈都督所救才跟在他身边。”李琰不徐不缓,“如今父亲既已入京,无论是归家还是继续待在沈府,也总要回去与你父亲说一声,不要白让长辈担忧。”
不同于前世,李琰并没有特意去调查阿宓在洛府被冷待的理由,自然也不知道阿宓的身世。
乔府是进了个姓洛的表姑娘,可李琰没关注过,寻常人又哪儿有那么大的脑洞会随便把一个小商户的女儿同乔府联系起来,所以李琰至今也不知阿宓的亲父并非洛城。
阿宓听这话先是皱了小脸,过了会儿才抿着唇道:“我没有父亲。”
第36章 戏弄
阿宓看起来乖又软, 谁都觉得定是个暖心的女儿、小宝贝, 哪知道竟能从她口中听到“我没有父亲”这种话。
留侯皱眉,杯盖合上先看向了沈慎, “怎么回事?”
相比于沈慎只是从属下调查的结果得知, 李琰其实更清楚一些,毕竟他曾亲眼见过阿宓在洛府的处境, 能被庶妹欺负,想来洛城定是十分偏心,只是没想到她与父亲的关系已经差到了这个地步。
“……这种话可不能乱说。”李琰轻声道,“不能为一时置气而弃生父不顾。”
对于不了解其中内情的人来说,李琰这么劝确实没问题。可他明明知道阿宓当时的生活如何, 还有洛城本准备把女儿作礼送给他的事,却仍能因为不想看到阿宓待在沈府就这么劝……
阿宓看着他, 像是十分讨厌的模样, 她觉得说出这话的公子很坏, 太讨人厌了。
明明以前公子知道的时候都是站在她那边指责洛城的,如今居然要强迫她离开大人回到沈府。如果好感度可以用数值计算,在那句话之前阿宓对李琰还是正数, 那么这话出口后,好感度立刻就成了负。
她转过头, 靠沈慎半掩着, 一副恹恹不愿说话的模样。
“……”李琰自觉失言, 这话对阿宓也实在不公, 但当着另外三人的面, 他并不好安抚阿宓。
沈慎随意掠过他一眼,答道:“她母亲早逝,父亲待她并不好。”
留侯“哦”了声,只当又是个失去娘亲后在府中度日艰难的小姑娘,这种事例他见得太多了,不足为奇。
“既然这样,庭望也就不必太客气了。”
氛围一时陷入沉默,李琰对阿宓有愧,自觉让小姑娘伤心了,便不再多言,默默饮茶。
靠洛城让阿宓离开沈府显然并不实际,李琰心中想道:一段时日后,阿宓与沈慎关系更密切了些,一如当初对他奇怪的抵触。
她似乎,从来就不能属于他。
食指抵在唇边,李琰目光漫漫散出窗外,神色中多了丝分不清道不明的惆怅之意。
车队缓缓驶出京城,一碧如洗的晴空下,有侍卫放飞的雄鹰在空中来回盘旋,发出震慑长鸣,远远便有在河边饮水的小动物飞速窜走。
再行一刻就该暂时休队整憩了,天气炎热,来时众人就规划好了路线。只要对上脚程,每次停的地方都有密林蔽阳,流水纳凉。
没了热闹可看,少帝伸了个懒腰撇开窗帘。他把脑袋往外边一伸,嘴中发出尖利的哨声,立时便有雄鹰俯冲而下,迅猛的态势让不少见着的女眷发出尖叫。
少帝将手一抬,雄鹰双爪稳稳停在了他臂环上,一双鹰眸并没有驯服感,充满了桀骜不驯的野性。
几个侍卫立刻围在了銮车边,谨防猛禽突然攻击。
少帝半点不见心忧,慢悠悠地打量着臂上雄鹰,笑道:“已经三月了,都还未被朕完全驯服,当真倔得很。”
“不然,也不配称之为雄鹰。”留侯也目露欣赏之意,大抵男人总是对这样凶猛的东西有特殊的好感,表面再温和的人也不例外。
少帝从来就没顾忌,心悦之下还想把雄鹰直接带进马车内,被留侯制止,“好歹还有个小姑娘在,陛下莫要吓着她。”
“啧”少帝发出不明意味的一声,这时候就开始觉得阿宓麻烦了。他从来如此,喜欢的时候怎么看都好,一旦对他没用处了就处处碍眼。
銮车内有散发出香味的肉食,那雄鹰也跃跃欲试地想往车里窜,奈何被拦得紧。
翅膀扑棱的声音不小,阿宓豪侠之下微微倾身去看了看,刚好对上一双杀气腾腾的鹰眼,当即紧张得眼睛都瞪大了,呆成了个木头,动也不敢动。
雄鹰直勾勾盯着阿宓,突然鸣叫了一声,阿宓也被吓得出声,摔坐在了座位下。
那鹰见了,发出类似“喝喝”的声音,像是在嘲笑阿宓胆子小,连它的叫声都受不住。
小姑娘被一只鹰“欺负”的场景还是挺好玩儿的,左右见着的人都忍不住露出笑意,连外面的侍卫都微抿了唇角。这鹰一直都很聪明,也很恶劣,但不知它竟还会这样戏弄小姑娘。
沈慎把人扶起,宽后的手掌在后背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抚,阿宓也的确在他这儿感到了安慰,人就快在众目睽睽下缩进怀里了。
少帝也很恶劣,当即对阿宓招手,“小丫头过来,朕让你看个好玩儿的。”
沈慎不赞成出声,“陛下。”
“得了得了。”少帝挥手,“朕又不会吃了她,值得你们一个两个这么小心,她难道是泥娃娃,一碰就碎不成?”
说完就出其不意把人从沈慎那儿拉过来,少帝用力太猛,沈慎怕伤着阿宓,便也不好真正去夺。
阿宓木着脸蛋被少帝的动作带着直冲到了这只雄鹰面前,一人一赢对视,阿宓眼珠子都不敢转,雄鹰则歪着脑袋转着滴溜溜的眼珠子打量她。
实在太弱小了。如果雄鹰会说话,约莫会说这么一句。连兔子见了鹰都会努力挣扎逃跑,阿宓却动也不敢动,雄鹰还真生不出抓捕的想法。
“摸一摸它。”少帝指示阿宓,见她没动作就不耐烦地抓起了小姑娘手腕带着她去碰。
阿宓手腕太过细瘦,隔了层衣裳都差点从掌中滑下去。少帝又“啧”了声,把人抓得更紧,不顾阿宓的抵抗硬是让她亲手撸了一把鹰羽。
细嫩的手指正好戳到了鹰脖子,让它脖子周围一圈儿的毛炸了起来,在阿宓惊恐的目光下打了个长长的呵欠,然后把脑袋蹭得近了些,似乎在示意她再摸摸。
阿宓:……
少帝哈哈大笑出声,“镇天让你再摸摸它呢,不摸?它可要发脾气了。”
没人会想看到一只正值壮年凶巴巴的雄鹰对自己发脾气的模样,阿宓呆了呆,手瞬间就放了上去,不情不愿地抚起来。
雄鹰被撸得很舒服,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奇怪声音,其余人却注意到阿宓投来的目光都快要吓哭了。
小姑娘承受能力真的不行,当初她对沈慎也是这么惧怕的,如果不是凭着一定要脱离洛府和前往京城的信念,她根本不能坚持着和沈慎作那么多次交道。
“镇天是不是英姿飒爽无鹰匹敌?”少帝还在吹捧自己宠物,“朕给他取名镇天,赐镇天大将军,它可是朕抓到的鹰王。”
然而阿宓并不是那些惯来会捧他臭脚的宫人,都不搭理他。她还在一下一下地轻轻顺着毛,生怕重了这鹰会反头啄她一口。
有侍卫用眼神交流,平时也不是没人给这鹰顺毛,怎么不见它这么舒服乖巧的模样?看来就是觉得小姑娘长得漂亮,见色起意罢了。
就算是陛下养的鹰,也是一只风流鹰啊。
还是留侯看不下去,也是担心再逗弄下去沈慎就要翻脸了,“陛下,玩玩也就够了,让镇天回去吧。”
留侯的话少帝大部分是听的,当即松了手一抖,雄鹰振了振翅就直飞上天,阿宓也得以收回快跳出胸口的心。
一得到自由,她就飞奔回沈慎身边了,抓着他手臂怎么也不肯放,泪眼汪汪的模样可怜极了。
饶是沈慎因她对少帝生出怒火,此时也同旁人一样看得动作迟缓了些,小姑娘可爱得有点过分了。
阿宓丝毫感觉不到他们的善意,只觉得大人也被带坏了而跟着一起嘲笑自己,又是难受又有点儿气,心中自此记住了少帝,想着今后见到一定要离得远些。
车队停下,安前在外边儿问,“陛下午膳想用些什么?”
“不要在宫里的那些。”少帝想了想,“就地取材吧,让镇天也去帮忙。”
外边儿静了下,一只鹰能帮着抓什么?好些的话是雉鸡、兔子,稍微重口些便是田鼠、蛇之类,难道要给陛下烤蛇、烤鼠?
阿宓得以暂时歇了口气,被沈慎带着下了銮车,小姑娘低着头似乎不大愿意看他,沈慎敛了方才的笑意,牵着人道:“想吃什么?”
“阿宓不饿。”声音轻轻的,稍微不注意都可能听不见。
反正暂时无事,沈慎就任她牵着自己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不多时就到了溪水旁。沈慎却是想起当初在破庙休整后的那个清晨,阿宓跟在他后面,洗漱时在溪水中瞄见一条小水蛇,还胆大地直接徒手抓了起来。
那时候他以为她是胆大所以不怕,如今想想,恐怕只是不曾领略过蛇类的可怕之处,又觉得它很小没什么威胁,才能那样毫无顾忌。
说到底,原来阿宓也是个“欺软怕硬”的小怂包。
这种性格放在别人身上该会让人厌恶,放在阿宓身上……沈慎抵唇咳了咳,及时止住自己那些丝毫不君子的想法。
阿宓低头洗去了手上和袖间沾的细细短短的鹰羽,都是它脖子那儿掉下的毛,要不是阿宓暗暗用手抵住了,它能探脑袋过来蹭阿宓满身。
她洗着蹲下了身,小小的一团,无言的发顶透出那么一股委屈。沈慎面对她已经敏锐了许多,自然能察觉到阿宓的情绪。
少帝做的确实有些过分,他生来受尽宠爱、天生握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也就让他缺少了那颗会为他人着想的心。假使他不仅是贪玩,而是性格更残暴些,这大梁早已被他玩完。
“阿宓。”沈慎低低这么唤了一声,仍没有得到回应,他便也跟着蹲了下去,耐心地等着她。
溪水河畔,习习凉风携带水汽,卷过二人衣袍,令两人气息都有些混在了一起。
阿宓转过眼眸,望见沈慎眉眼间的沉稳与包容,积压的委屈忽然涌上心头,转为濛濛雾水盈在了眼眶。
“……阿宓。”沈慎声音忽然就沙哑了些,握住了那柔软细嫩的手,“莫哭。”
事实通常是,不安慰还好,越安慰,小孩儿就会越想哭。阿宓就是如此,泪水瞬间就哗哗落下了,她还低下头不让人看见,于是沈慎只能看清泪水打在溪水中惊起的圈圈涟漪。
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住了,莫名生疼,语言在这种时刻是无力的。
“大人……”许久,阿宓前襟都被打湿了,才哑着嗓子出声,“阿宓不是鸟儿。”
刚才被少帝强行拉去抚鹰的情形就映在阿宓脑海,旁人看热闹般的笑意也都清清楚楚。阿宓有时是大大咧咧什么都不在意,但有时也有小女儿家的敏感。
别人也许觉得少帝肯这样逗她是这个小姑娘的荣幸,阿宓除了不情愿外却想到了更多,那次楚楚的“笼中鸟”三字更是被她刻在了心中。
阿宓逃离洛府、不想再到公子身边,就是不想再当个被豢养的鸟雀,当取悦于人的宠物。
固然,她不通世事、单纯稚嫩,可别庄中伺候之人待她的态度和掠过时轻慢的眼神,她如何感觉不到?
因为她是被送给公子的,是一个礼物不是一个人,她只能漂漂亮亮乖巧听话,公子喜欢她什么模样就得什么模样,想看她做什么就要做什么,多余的,什么也不能拥有。
阿宓还萌生不出百年甚至千年后女子的自我意识,但她是乔颜所生,只从乔颜不听从家族安排嫁给先帝反而和一个不知名的男子在一起,就知她不是个任人摆布的女子。
继承了她血脉的阿宓纵使无人教导,也终究会慢慢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若她自己愿意的,便是去乞讨也毫无怨言,若强迫她去做的,纵使坐享荣华富贵也不舒服。
沈慎一时愣住,还未明白她的意思,“……什么?”
阿宓将一颗泪珠抿进了唇中,轻轻道:“阿宓不好玩儿。”
她的眼神很认真,原本因年纪小而容易带来的忽视却因这神态不得不让人重视。沈慎第一次知道,原来小姑娘也有自己那么坚持的东西。
他隐约知道了她尚稚嫩的话语要表达的意愿,她不愿意、也不想被人当个鸟雀一样逗弄取乐。她的生气她的委屈都不是被雄鹰所吓,而是感到作为一个人的意识完全被忽略了,变成了天子掌中的玩具。
在皇权至上的天下,很少有人会因为被天子戏弄而恼怒,也许有,但多是一些锐气的书生、耿直的武将。阿宓作为一个小姑娘,尤其是十三年岁月中大都生活在被无视甚至欺凌中的小姑娘,能有这种意识,是十分难得的。
沈慎眸中涌出一阵难以言表的情绪,他想,阿宓一个柔弱到不可思议的小姑娘,尚且知道“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并一直在为这八字而努力。从她胆敢逃出洛府向他求救、并拒绝认亲一直待在他身边来看,她的一切行为,不正是为此而生吗?
阿宓尚且如此,他又如何有颜面想出那么多理由来逃避、遗忘曾学过并坚持的原则?
身为人,底线是不可退的。
阿宓让沈慎想起了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