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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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得好, 有事则长, 无事则短, 平安闲散的日子, 时间似乎过得就特别的快, 几乎是一晃眼的工夫, 中秋节就到了。
本来宫中在中秋节必有家宴的, 然而中秋前几日,太后病了。
桃华少不了应召入宫,跟太医院院使和几位院判们一起, 给太后会诊。
“娘娘心血上冲,还应静养为宜。”院使给太后诊完脉,也很苦恼。这静养的话他说了也有半年了, 各种养心静气的方子开了一堆, 可太后就是不见好。不是他医术不行,实在是太后根本静不下来, 那药吃了又有什么用呢?
皇后有些焦躁:“总说静养静养, 母后已经尽量照做了, 连殿门都不大出去, 怎么就不见好呢?”
静养不是让你坐着不动啊……院使真是有苦无处诉。说起来他年纪大了, 也该告老了。这太医的活儿看着光鲜,做到他这份上又有地位又有丰厚的赏赐, 可是这担的心事也不是一般人受得了的。如今他的儿子已经中了进士,托人走走门道外放了一个大县的县令, 他也可以功成身退, 以后怎么样,就让儿子自己去挣前程吧。
“臣的意思是,太后不可再操劳了……”静养,最要紧的是别操心啊,你天天躺在那里,心思却一刻不停,那算什么静养呢?那叫思虑过度!
太后摆摆手,示意皇后不要再说了:“开方子吧。”她自己心里明白,这些日子她根本静不下心来,满心想的都是皇后为什么生不出孩子的事儿,然而又找不到办法能验证一下皇帝究竟有没有动手脚,所以烦躁不安,夜里都难以安眠,身子能好才怪呢。
院使暗暗叹气,下去开安神助眠的方子了。
桃华一直在旁边听着,虽然也给太后诊过了脉,却没开腔。
在她看来,太后这就是高血压,并且引发了心脏病。院使开的方子并没错,也就是降低血压的汤药,换了谁来开方子都是这样的。问题是太后自己情绪有问题,这是吃药所不能治疗的。
太后看起来很烦躁,到底是为什么?
桃华在心里把最近的事儿划拉了一遍。
小皇子没落到皇后手里,然而袁淑妃也一样没捞着,算是打了个平手,皇后仍旧靠着中宫之位稳占上风。说句现实点的,如果皇帝现在驾崩了,皇后就是太后,而袁淑妃顶天了是个太妃,还得看能不能活下来呢。
种痘的事仍旧进行得红红火火,但是因为已经结束了京城的工作,开始向周边推进,也就没桃华太多事了,那些自有当地官员去筹划进行,而这些官员里头于党不少,功绩也都是跑不了的,并没有让蒋家专美于前。
再就是西北了。要说这个,于家更应该高兴才是。西北军中被撤下好几个本地将领,换上了朝廷派去的官员,正在西北军里大搞特搞,搞得定北侯都有点头痛呢。
唯一可能让于家觉得受挫的大概就是东南那边了吧。陆大将军在海上歼灭倭寇海船六艘,打死打伤敌人数百,不说得胜归来,至少也是将功折罪,朝廷上扯皮了好几个月,最终还是没有动他的职位,只把下头的人替换了几个,无碍大局。
陆大将军也是刁钻,将于锐从卫所提拔了上来,放在了自己身边做个副职。说起来品级是升了,然而并无实权,还不如在下头卫所,手里还能握几个兵呢。然而这职位好就好在离实权只差一步,若上头的人腾出了位置,于锐就是接替的最好人选了。
用胡萝卜来吊驴子,那一向是很有效的。陆大将军据说是在海战当中受了内伤,正在遍请福建的名医来医治。具体病情还不清楚,陆家人说是小伤,然而这好几个月了还在找医生,可见不是说的那么轻松了。因此于锐也十分热心,就在东南安定了下来。
综上所述,于家最近应该没有什么特别烦心的事才对,太后为什么情绪这样不稳定呢?
这个想法,桃华在脑子里转了转就丢到一边去了。宫里的事她不知道,只要跟皇帝提一下就行了,皇帝若是觉得需要,自然会去查的。
“安郡王妃觉得怎样?既是来了,怎么不开方子?”桃华不开口,皇后也是不会放过她的,一眼瞥见了,立刻开口。
“太后是要静养为宜。院使的方子并无不妥之处,无须再拟了。”其实她就是开了方子,想来这会儿太后和皇后也不会用的,偏偏还要问这么一句,可见皇后真是没事找事。
“前些日子你给淑妃诊了脉,可开了方子?怎么瞧着淑妃仿佛也并无什么起色。”皇后轻轻哼了一声,并不罢休。
原来是为了袁淑妃。其实桃华给没给袁淑妃开方子,皇后不可能不知道,这还偏要再问一句,可见宫中长日无事,闲得皇后只好无事生非来玩了。
“淑妃只是小产伤身,太医的方子稳妥无误,也无须另外开方了。”
“是吗?那淑妃几时能养好身子再为皇上开枝散叶呢?”
桃华颇觉得有些无语。皇后这是讽刺袁淑妃再难有孕了,但为什么要在她面前说?这些话不是应该说给袁淑妃听,顺便捅她心窝子吗?讲给她听有什么用。
“子嗣也是缘分,该来的时候自然会来的。”
“哦——”皇后稍稍拖长了声音,“难怪你成亲这些日子了也不着急。只是安郡王年纪已经不小了,这子嗣上的缘分难道还不到吗?依我说,你还是该上上心才好。”
又要塞侧妃?桃华顿时警惕起来。
“于阁老夫人到。”外头宫人低声传话,于阁老夫人身边带着个少女,从殿外走了进来。
桃华用眼睛扫了一下那少女,一张白生生的满月脸上嵌着对水杏大眼,年纪十四五岁,穿着八成新的湖蓝长袄,身段丰满,就是眉眼间总带着点怯生生的意思,显然是头一次进宫。
以前于阁老夫人进宫带的都是她的儿媳,这会儿却带了个未出阁的女孩儿来,这意思简直不要太明显。果然才行过礼,皇后就招手把那女孩儿叫到身边:“让我瞧瞧,这就是琳儿?”
于阁老夫人欠了欠身道:“回娘娘的话,这就是五房的三丫头琳儿。”
桃华是不知道于家五房是哪一房,但记得于阁老的亲兄弟没几个,这个于琳显然是旁枝的。看来上次没把崔氏塞进来,太后和皇后是心有不甘呢。
其实这次,桃华还真是错怪了太后。这会儿,太后也在那边按着太阳穴暗暗头痛呢。她今日唤于阁老夫人进宫来是有要事,至于这个于琳,她可没有让人带进宫来,显然,这又是皇后自己的主意了。
不过人都来了,太后也不能拆皇后的台,遂咳嗽了一声,袖手旁观。
于琳一颗心砰砰地跳,小心翼翼地走到皇后身边,又行下礼去。于家五房住在京城附近的小县城里,也就是逢年过节去于府拜个年,还属于那种见不到于阁老夫人,只能被有头有脸的管事妈妈招待的一类,如今突然能得进宫见皇后,简直紧张得她路都不会走了。
皇后上下将她打量了一番,点了点头,从手腕上抹下一只翡翠镯子给她戴上:“倒是生得秀气,瞧着也规矩。”说着转向桃华,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安郡王妃觉得怎样?”
于琳随着皇后的话半转过身子,微垂着头,眼睛却悄悄看向对面的人。她被接到于府的时候就已经得过暗示,带她进宫,就是要定她的亲事了,以她的出身,做正室嫁不到什么好人家,倒不如做妾,还能进个高门。
做妾不是什么好事,可于家五房能依附上阁老府已经喜出望外,哪还管什么正的侧的呢。于琳来的时候心里也惴惴的,然而这会儿听了皇后管对面的人叫安郡王妃,这难道——是要让她进安郡王府吗?
安郡王府,那可是个——嗯,很复杂的地方。说起来郡王府里到现在还没个侧妃侍妾,若是能进去,少说也有个品级。然而安郡王妃听说是既妒又悍,可不好伺候呢。于琳偷偷看了看对面的人:年纪与自己相差不多,生得明艳照眼,也难怪能独宠于安郡王,只是,瞧着也不像个特别凶悍的啊。
桃华面无表情地打量了一下于琳,忽然问:“于姑娘前几年是否在秋冬之季落过水?”
“王妃怎么知道?”于琳惊讶地抬起头,脱口而出。
她的确是在三年前的初冬时分落过水。那日是一个闺中密友生辰,因回来的时候天略晚了些,她便抄近道从一条小溪上的独木桥穿了过来。
虽说是于家女,可一个小县城里的旁枝如何能跟于阁老府上比得?于琳出门也不过一个小丫鬟跟着,若是去的人家并不远,便多是步行过去,根本无车马轿子可言的。
其实这座独木桥于琳夏天的时候还走过呢,偏偏那日心急,不知哪一下踩滑了脚,扑通就落进了溪水里。
溪水亦不太深,只到她腰,小丫鬟连拉带拽的把人拉上岸,除了衣裳尽湿之外倒也没淹着,只不过回家少不得要挨上一顿骂,再灌一碗姜汤罢休。于琳身子还不错,竟也没有伤风发热,这事儿自然也就揭过去了,若不是桃华突然说起,连她自己也要忘记了。
桃华淡淡道:“当时寒气入体,不曾好生用药,有些郁结了。于姑娘是否癸水之期不定?”
于琳的脸腾地红了,嘴里讷讷了几句说不出来。她的确是经期不准,时常要拖上些日子,只是因为并无什么不适,连她母亲也没有当回事,只说将来嫁了人自然就好了。到底未出阁的小姑娘家,当面被提起这种事,自然是面红耳赤。
于阁老夫人忙道:“女儿家这也是常有之事——”
桃华轻嗤了一声:“经水失调,这可不是小症候。于姑娘若不赶紧调养起来,怕是日后拖得久了转成重症,子嗣上就有不便了。”
于琳的头已经要低到怀里去了,于阁老夫人张了张嘴,只能干笑道:“郡王妃尚未诊脉,如何就……”张口就说子嗣的事儿,这分明是要堵皇后的嘴,不让于琳进郡王府啊。这安郡王妃也实在是太难缠了。
皇后的脸色就更不好看了:“这子嗣大事,可不能乱说。”
“正是因为子嗣大事,我才要提醒于姑娘。”桃华抬手点了点了于琳,“于姑娘面色苍白,进得殿来时常搓手,显见手脚易冷,且人略福态——不必诊脉,也可知是宫寒之症。”
于琳的脸憋得更红了。她的确是到了冬日手脚就易冰冷,现在虽然才是仲秋,天气却也凉了。且她素日里是比家里姐妹略胖一点儿,为了好看衣裳就穿得稍单薄了些,这一路过来便更觉得寒意浸然,进得殿来忍不住悄悄搓了搓手,谁知就被安郡王妃看见了。
这下轮到于阁老夫人尴尬了。皇后嘱咐她在于家女中挑个好生养的——按时下习俗,于琳这种面如银盆身子丰满的女孩儿,便是公认的好生养——因此她才特地带来了,没想到到了安郡王妃嘴里,这肤色白皙身材丰满,竟都成了宫寒之兆?
这让于阁老夫人如何能承认呢?当即脸色也挂了下来:“郡王妃医术出众,可是这不诊脉就断症的事儿……自古未曾听过。”
这就是不承认她的诊断结果了。桃华哂然一笑:“医者四诊,望闻问切。脉诊乃是最后一步,望诊却是第一步。于姑娘的病症,从面相体态上一看便知,阁老夫人不信,请太医来诊脉就是了。”
这会儿院使等人还没走呢,才商议着开了个养血静心的方子,就又被叫了进来,给一个陌生少女诊脉。院使也是一头雾水,才诊了一只手,便听皇后问道:“郑院使,这丫头可是子嗣上有什么妨碍?”
于琳脸上几乎要烧起来。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女孩儿,方才说到子嗣,好歹殿内都是女子,如今这几个太医却是男子,教她如何好意思呢?
无奈皇后却绝不是个会照顾到别人心情之人,尤其于琳在她眼中根本不算什么,一个旁枝之女,从前连面儿都没有见过,便连点香火情都说不上,能用得着她已经是她的福气了,又怎会去理会于琳心中在想什么,只管催问院使。
院使虽不知这少女是谁,但也知道此事须慎重,将于琳左右两手都诊过,又问经期。于琳眼泪都要挂到眼睛边上了,勉强答了几句,虽跟蚊子哼哼似的,但好歹是说清楚了。院使便收了手道:“回娘娘的话,这位姑娘有些宫寒,需好生调养一番才是。”
皇后硬生生给噎了一下,过了片刻才道:“年纪轻轻的,怎么就会宫寒了?你可诊得准确?”
院使也被她噎了一下,垂手道:“臣虽医术低微,宫寒之症乃常见之症,当不会诊错。这位姑娘想是曾经受寒,当时未曾将寒气驱出,结于体内,故而有经期不调、手脚发冷诸般症候,需用药调理才好。”
这跟桃华说的又对上了。皇后恨得暗中咬牙,只是没什么可说的,勉强道:“既如此,你就开张方子吧。”顿时对于琳失去了兴趣,只觉得晦气。
于阁老夫人心里暗暗叫苦。她一个继室,本来在皇后面前就底气不足,所以皇后交待下来的事她不敢不照办。然而塞侧妃这事儿,上回太后都没做成,这回皇后又要再搞一次,还没有太后发话,于阁老夫人又不敢太当回事儿,所以也不曾亲自去看,只凭着府里管事媳妇们的印象,将于琳挑了过来。
本来看于琳这模样,该是诸般条件都相符的,于阁老夫人自觉能交差了。谁能想得到最后会变成这副样子呢?皇后驳不倒安郡王妃,这口气怕是要记到她身上了。
太后也觉得尴尬,不过她今日召于阁老夫人进宫本也不是为了这种事,当即咳嗽了一声道:“我也乏了……”
这意思就是暗示众人可以告退了。桃华当然不会多做停留,第一个起身。太医们开过方子,自然也跟着走了。太后便瞥了于琳一眼,自有宫人将她带到偏殿去歇着,这才向皇后道:“你也陪了半日,回宫去歇着吧。”
皇后正一肚子的气恼,也不想留在寿仙宫,顺水推舟便走了,连于阁老夫人向她行礼都不曾回。太后待她走了才叹了口气,向于阁老夫人道:“皇后这些日子照料我也疲乏,礼数上难免有些疏忽。”
虽说皇后是一国之母,可于阁老夫人也是她的继母,按国礼于阁老夫人该向她行礼,只是她至少也该有所回应,不能这般扬着头就走。不过于阁老夫人哪敢跟皇后计较,听太后说句和缓的话已经受宠若惊,连声应道:“皇后孝顺太后,可见知礼。”
这些年来于阁老夫人在太后心中的印象还是不错的,虽然出身低了些,但胜在知情识趣,并不给于家添什么麻烦,因此说话就更和气了:“皇后也是略任性了些,那个孩子,你带回去好生安排吧。”
于阁老夫人苦笑道:“此事都是臣妇糊涂……”不能说皇后糊涂,就只能说自己糊涂了。不过她也的确是脱不了这糊涂的罪名——叫你挑个好生养的,你竟挑了个宫寒难孕的来,不是糊涂是什么?
太后其实心里也有这个想法。毕竟若是能往安郡王府里塞个人,总归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只是她在崔家身上打的如意算盘被砸了个粉碎,如今崔家都灰溜溜返乡去了,一时再找不到合适的人选罢了。今日皇后既召了于琳来,她倒也乐见其成。结果闹成这样,反而于家没脸,幸而皇后还没说出要把人给沈数的话来,否则就更下不来台了。
这自然都是于阁老夫人办事不力的原因,然而这会儿也说不得了,太后只得道:“你亦不通医术,这也难怪……”她自己都看着于琳像个好生养的样儿呢,谁知道蒋氏如此眼刁。
“罢了,此事且不提了,我这里有封信,你务必带回去。”太后一般是不写信的,有什么话都叫于阁老夫人转述,免得万一被发现就落下把柄。然而此事实在是太过重要,太后连皇后都不敢叫知道,就更不能告诉于阁老夫人了。
说是信,不过极薄的一张纸,卷成了细细一卷,加以封印。这信太后并不敢假手于人,乃是亲自写的,因要在尽量小的纸上挤下足够多的字,所以写得十分辛苦。今日这头痛不适,一半是装的,一半也是因为写信写得太过劳累之故。
于阁老夫人接过来,小心地藏进了衣带里:“太后放心,我回去就呈给阁老。”她进宫十余次,这也是头一回拿到信件,如此反常,定然是极重要的事了。
“这就好。”太后叹了口气,“我也不留你了,早些回去罢。”
于阁老夫人闻言连忙起身告退,带了于琳出去。才出了寿仙宫正殿,就见前头明黄色人影晃动,竟是皇帝过来了。
“阁老夫人既过来,怎不多陪母后一会儿?”皇帝对于阁老夫人素来都是和颜悦色的,见她行礼,便叫宫人搀起来。
“太后娘娘有些头痛,太医嘱咐要静养,臣妇不敢吵扰了太后。”于阁老夫人连忙回答,心里却砰砰乱跳。她这里拿到信,皇帝就过来了,该不会是……
有些事人不能多想,越是想得多越是容易露出痕迹。于阁老夫人心里太过紧张,手下意识地就往腰间摸了一下,这动作虽然轻微,却仍旧落进了别人眼中,她自己尚还不知觉,见皇帝点头,连忙行了礼,带着于琳急急走了。
“她这是带了东西出去了。”皇帝望着于阁老夫人的背影,淡淡地道。刚才那一下动作十分隐秘,若不是他接了桃华传的话,格外注意了一下,或许就忽略过去了。
杜内监在旁低着头道:“若藏在衣带之内,定然是信柬了。”
皇帝笑了一笑:“什么事如此重要,竟让母后要写信了?”之前太后可都是传的口信呢。
杜内监悄悄抬头看了皇帝一眼,声如蚊蚋地道:“定是极要紧的事了……”
皇帝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能让母后辗转这些日子,劳心难安,如今又写了信送出去,那必然是大事。”还有什么事,能比皇帝不想让中宫有子更大的事呢?至少对于家来说,不会有更大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