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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年一过, 除夕就近在眼前了。

可是这一片欢乐声中, 却有些不和谐的音符跳了出来——太后梦魇。

太医院当值的太医半夜三更的被传召, 提了药箱搏命般跑到寿仙宫, 只听里头有啜泣之声, 不由吓得魂飞魄散——大年下的, 宫里连打人的事都少了, 人人脸上都只敢带笑,谁不要命了竟敢在寿仙宫里哭,难道是太后不中用了不成?

待得进去, 太医才发现皇帝和皇后都在,而哭的人正是太后,看起来并没有要咽气的模样。他这才松了口气, 战战兢兢上前请过脉, 却发现太后脉象与平日并无变化,甚至也不大像被梦境惊吓住了。

但这话他如何能说?太后还在那里落泪, 头发都是散的呢。于是只得支吾几句, 报个受惊心悸之象, 再开点补身益气的太平方儿罢了。

他在偏殿写方子, 便听寝殿那边隐隐约约地传来太后的声音, 似乎是提到了先帝,还提到了安郡王。宫里知道得多有时候并不是好事, 太医恨不得把耳朵都捂起来,偏偏太后的声音到最后还一下子提高了, 于是他想听不见都不行。

“人去了这些年也不曾托个梦来见一见, 如今好容易来了,却是为了老四!”太后的声音在这样的夜里听起来也不再有母仪天下的威严,倒似一个普通人家的妇人一般,带着些怨气,也带着些伤感,“崔氏是他当年指的人,如今反倒都成了我的不是。罢罢罢,我原是避讳着不愿插手,想他虽没了亲娘,却还有舅舅舅母操持,也免得叫人说我从中作梗。既是先帝说了,明儿我就张罗起来,也省得先帝在天上怪我不慈!”

能在宫里混得下去的太医都是聪明人,听了这话哪还有不明白的,却觉得更加心惊起来——太后这竟是埋怨先帝偏爱宠妃所生之子了?

又听皇后劝了几句,大意是太后大病之后身子不好,操心这事儿也太过辛劳,不如交待给她便是。

太后却拒绝了:“横竖我如今也没有什么事,何况先帝都说了,老四的命格是有些与众不同,他命中行金,本是刑克之相,这些年在西北又见了些刀兵,不免更加锋锐。崔氏原是水命,本不相干的,却是因着水土不服,这才被克了。”

皇帝一直静静听着,这时候才道:“五行相生相克,古来有之。依母亲这样说,该给安郡王挑个土命的女子才是?”

太后在烛火之下观察他的神色,见他谈起沈数的亲事并无关切的模样,便稍稍放心,道:“梦里先帝拿了一张庚帖在我眼前晃了一下,我也没看清楚,只瞧见了前头两行,算起来便该是安平十五年三月生人。”

安平是先帝的年号,皇帝心里稍稍一算就清楚了:“如此说来,当是个将要及笄的女子,倒也合适。”安平十五年三月生人,到如今该是十四岁,翻过年去就是十五及笄之年,可以嫁人了。

年龄是很合适,但是却有个问题:皇帝今年刚选过秀,五品官以上人家的女儿从十三岁到十七岁皆可参选,太后刚才所说安平十五年三月生人的女孩儿正在其中。也就是说,这个年龄的女孩儿,祖、父官居五品以上的,差不多都入宫应过选。其中出色的除了如靖海侯家大姑娘那般自己不愿入宫的,都中了选,剩下的自然就逊色些。

说得再直白一些,若按太后说的这个八字来挑人,或者是高门大户里不够出色的姑娘,或者干脆就是家世不足,现连个五品官儿都没有,如何配得上一品郡王,皇室血脉呢?

皇后在一边站着,眼珠来回转动,看看太后又看看皇帝,轻咳了一声道:“先帝这般说,定然是有道理的。怕是安郡王的命数实在是——唉,当初若是他不去西北就好了。”

太后心里暗骂她蠢。当初送沈数去西北可是先帝做的决定,她这般说难道是说先帝害了自己儿子不成?

“当初也是老四多病,兴教寺的高僧算出他命宜西北——哎,果然是金命,才宜西方。只是西北多刀兵,这才……”以五行而言,西方庚辛金,自然是宜金命之人,然而西方又是主刑克的,且年年打仗,便把沈数这命里的金打磨成了刀兵之金,难怪会锋利到克妻了。

太医写方子的手都有点抖了,恨不得一笔能写上半个时辰。可是这太平方儿也就那么几味药,纵然他再磨蹭个没完,这方子也是一会儿就写好了,只得战战兢兢捧了去覆命。医者原都是不怎么信神佛,这会儿太医却在心里没口子地念着神天菩萨,只盼自己进去的时候,里头几位没说什么不该人听的话。

大约是菩萨看他家里平日上香施舍还算过得去,总算保佑了他一把,等他走到寝殿门口的时候,只听皇帝淡淡地道:“如此,就劳烦母后了。”显然是这一番谈话终于告一段落了。

太医连忙将药方奉上,只等皇帝看完之后一声罢了,便如逃过一劫地退了出来,一身热汗在外头冷风里一吹,登时化为冰凉——太后这哪是梦魇,分明是托先帝的名义,要在婚事上摆布安郡王呢。

这事儿与我无关,与我无关,我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不知道。太医心里念叨着,拖着脚步回了太医院,有一同轮值的同僚随口问了一句,他也只答“太后惊梦”,多一个字都不肯说了。

然而这世上本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墙也很想让风透出去,于是这还没到除夕,先帝托梦的事儿就传开了。

有说年关难过,那指的是穷人,略富裕些的人家,过年就是最快活的时候,手上要准备饮宴走亲戚的诸般事务,闲着嘴巴做什么?少不得把街头巷尾听来的消息你传我我传你。于是京城里到处都有传闻,什么安郡王去了西北十二年,沾了刀兵之气,成了刑克之命呀。什么崔家大姑娘是个水命,不该离开福州来京城的,因京城土厚,土克水,所以才会水土不服以致一病身亡呀。还有胆子大的,甚至神神秘秘地说安郡王的命格其实还不是简单的金命,否则土生金,京城地气既厚,怎么当初安郡王在宫里却存身不住,要去西北呢?更有甚者,还提到了先帝自安郡王降生之后身子似乎就不好了……

当然这样的话就是再大胆的人也往往只敢说一半,不敢深究这“不简单”的金命到底是个什么命,要知道若说命宜西北可染刀兵,那就是手掌杀伐,这,这可不得了啊……

传闻如此之盛,简直跟过年的喜庆气氛有一拼了,蒋家纵不是交游广阔的人家,这消息也难免传进来一二。薄荷气得满脸通红:“谁说王爷克妻了,这,这不是胡扯吗!”不但抹黑安郡王,还连带着是在诅咒她家姑娘啊!

桃华倒是若有所思:“你急什么。若是这样,想跟郡王府联姻的人家就会少得多了。”之前沈数给她的信上写过,他已经在筹划这件事了,那么这传言背后,会有他的手笔吗?

安平十五年生人,桃华在心里算了算,赫然发现她自己就是安平十五年生的,至于说是不是土命,这她可就不懂了,但如果真是沈数搞的鬼,那她的命或许真是土命?哎不对,他怎么知道她的生辰八字的?不会是早就从蒋锡那里打听过了吧。

薄荷看看桃华的神情,后知后觉地有点明白了:“是王爷——哎,可怎么能说克妻呢,这,这——”命格这东西,如今的人还是很信的,若被人说命硬,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桃华微微一笑:“这些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信不得的。”可是即使知道命格都是虚话,沈数为了亲事如此抹黑自己,她也觉得高兴……

什么克妻之类的传言,信则有不信则无。有些人家或许真觉得这是个忌讳,但有些人家,却能从里头嗅出些别的东西来。比如说在京城兴起关于皇家的传言,若是没有人暗中允许甚至授意,能行吗?而那授意的背后之人是谁,也是不难猜到的。

崔家自办了崔秀婉的丧事之后,看起来是闭门不出了,然而家里还个崔敬,读书之余也仍旧在外头走动,这些消息自然也是能听到的,少不了要回家里来说一说。

崔夫人这些日子整整的瘦了一圈,身上的衣裳都有几分撑不起来的样子,听了崔敬的话便苦笑:“郡王爷克妻?要这么说,仿佛也有几分道理。”若真是八字相合,怎么这亲事最终没成,连她的女儿都不知去向了。

崔幼婉一听就急了:“娘,这都是外头传的瞎话!”克什么妻!崔秀婉还活得好好的呢。

崔敬正色道:“克不克妻的都是鬼话,要紧的是,这些话是谁传出来的,有什么用意!”

崔夫人有些没精打采地道:“什么用意?”虽说是曾经恨过崔秀婉不听话,置全家人性命于不顾去私奔,也狠着心办了丧事,可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养了十八年的女儿,崔夫人这些日子都有几分浑浑噩噩的,懒得去动心思琢磨什么。

崔敬略一犹豫:“怕是太后不愿王爷与高门联姻。”

崔夫人仍旧心不在焉地道:“太后不是一直如此么?”

“但现在太后打算插手王爷的亲事了。”从前有先帝之命在上,太后不能做什么,现在崔秀婉死了才三个月,太后就忍不住了。

“太后打算给王爷指婚?”崔幼婉越听越急,“王爷不是要给姐姐守一年么?”

“守归守,此时指婚,等满了一年再成亲,也算是守过了。”崔敬冷静地指出要点。

“那,那咱们家怎么办?”崔幼婉脱口而出,“太后会给王爷指门什么样的亲事?”可想而知,太后多半不会指到崔家来,不然,当时就可以照崔知府所呈以妹代姊,又何必到了这会儿又来大费周章地折腾呢?

崔敬倒是不以为然:“这有什么怎么办的?依我看,这事儿说是太后出头,只怕皇上也有份呢。既然如此,咱家也算对先帝履行了诺言,如今太后和皇上都不愿意,正好不去趟这浑水。”沈数人材或许是真不错,然而人才出众的少年郎多了,从前的亲事还好说是先帝旨意不可违抗,现在再逆着皇上和太后的心意,这可就不划算了。

崔夫人如今甚是同意儿子的观点:“说得不错。若不是先帝指了这门亲事,你妹妹也不至于这般没下场……”说着眼圈便又红了。

崔敬皱了皱眉头。崔秀婉是他亲妹妹,如今这样他也心里难受,可是崔秀婉办的这事儿却是害人害己。崔夫人到底是做娘的,如今女儿不在眼前,就只记好不记坏了,如此心软下去,将来说不定就有后患。

“娘,秀婉已经去了,家里也给她做过道场,想必此时早该转世投胎去了才是。”

崔夫人一怔,哭得更伤心了。崔敬皱着眉头安慰了几句,崔夫人却仍旧泪水滚滚。崔敬一阵头痛,想想还是做女儿的更会安慰母亲,便向崔幼婉使了个眼色,见她上前低声抚慰,自己也怕见崔夫人的眼泪,便托词读书,起身出去了。

崔敬一走,崔幼婉的话便停了下来,耳边崔夫人的哭泣之声仿佛渐渐听不见了,只管自己坐着发呆。

方才崔敬已经说了,太后要给沈数挑的妻子须是安平十五年生人,只这一条,就将她划出了圈外。

但是为什么呢?太后怎么会突然想起来要给沈数张罗亲事呢?崔幼婉紧紧攥住双手,指甲抠进了掌心却浑然不觉。

自从在京城第一次见到沈数,她就砰然心动。那时候他还是她的姐夫,纵然有万千思绪也只能深锁胸中。然而当发现姐姐并不想嫁的时候,这股子情潮就再也压抑不住了。既然姐姐不愿嫁,何不姊妹相易,既成全了姐姐,又成全了她?

或许人生若从头就没有希望,倒要比希望之后又失望来得幸福许多。若是姐姐一开始就欢天喜地备嫁,她也不会如今日一般泥足深陷,无法抽身。可是姐姐走了,障碍已然扫除,而她借着姐姐曾经的婚约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时候,太后却偏偏跳了出来,在她面前建起了一堵难以逾越的高墙。

为什么呢?太后为什么突然有了这个念头?难道是有什么人给她出了主意?

“幼婉?”崔夫人哭了个痛快,收泪的时候才发现小女儿脸色煞白地坐在身边,目光散漫,表情却有些可怕,不由得吓了一跳,“你是怎么了?”莫不是被自己吓到了?

“没什么……”崔幼婉猛醒过来,才觉得掌心火辣辣地疼痛,“只是看到娘哭,我也想起姐姐了。”

“都怪娘。”崔夫人已经没了一个女儿,这一个就是掌中独珠了,自然是加倍地宠爱,“没事了,娘没事了,快别难过。”

娘你是没事了,可是我有……崔幼婉苦笑着,被崔夫人推进房里躺下歇着。帐子被放下来,人也退了出去,四周一片宁静。可是崔幼婉却几乎能听到血液在自己血管里搏动的声音,两边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痛,就如同她此刻几乎要狂涌而出却又不能不死死按捺住的心情:怎么办?怎么办!

传言甚嚣尘上,以至于刘之敬从蓝田回来,还在路上就听说了这些事。别人或是将这些当个笑话听,他却是反复琢磨了许久,直到回了家中还在沉吟。

刘太太一个多月没见到儿子,又是欢喜又是心疼,围着他转来转去嘘寒问暖,见他若有所思的样子,不免又多问几句,待听得是外头的传言,便没了多少兴趣:“是给郡王爷娶亲,与我们何干。”凡不与她儿子相关的事儿,她都兴趣不大。

“这却不然。”刘之敬换下满是尘土的衣裳,坐下来喝着热粥,徐徐道,“太后分明是想操控安郡王的亲事,只不知皇上是个什么意思。”

刘太太瞪着眼睛不明所以:“皇上?”

“是啊。皇上是打算拉拢安郡王,还是要防着安郡王,怕是这一次就能见分晓了。”这很有可能会决定未来朝廷上的格局,甚至也能左右他的道路。

刘太太更不明白了:“拉拢安郡王?安郡王当年可是——”可是太子的有力竞争者啊!

刘之敬一摆手:“此一时彼一时也。”知道这些事母亲听起来困难,便笑道,“母亲也不必费心这些事,有儿子呢。”

刘太太也知道自己弄不懂儿子仕途上的事,既然儿子说不用自己操心,便抛开了,喜滋滋道:“这些事儿娘帮不上你,就不问了。倒是蒋家的事,娘已经给你定下啦!蒋家听说你不在家,那些礼数就都通融了。”儿子这主意真是出得太好了,这就叫那个——什么欲擒故纵是吧?

刘之敬这些日子也的确是辛苦。带他们过去的那名官员只做表面文章,便苦了他这个自请去跑腿的,着实将两县走了个遍,脸都瘦了一圈。此刻听说亲事定下来,脸上终于露了笑容:“辛苦母亲了。”

“不辛苦,不辛苦!”刘太太喜笑颜开,跑去将聘书和庚帖都捧了来,献宝一样捧到儿子眼前,“等转过年来就去下聘。我听蒋家的意思,也没特意提要将姑娘多留两年。”

刘之敬笑着将聘书庚帖接过来:“若他们要提,娘也只管应了就是。”

刘太太略有些不情愿:“若是再拖两年,你都二十五了。”她还没抱上孙子呢。

“这也不算晚。何况她年轻,就算马上娶进门,也得等到及笄才能圆房呢。”刘之敬不在意地说,目光往庚帖上一扫,突然僵住了,“娘,这是谁的庚帖?”

“蒋家姑娘啊——”刘太太完全不明所以,“家里只有这一张庚帖,娘也不会拿错啊。”

“这不对!”刘之敬脸色都变了,“这上头写的名字是蒋燕华,可她明明是叫蒋桃华!”

刘太太茫然地凑过来看了一眼。然而她根本不识字,什么燕啊桃的,摆在她眼前也分不清楚:“可是,上回拿来合八字的那张帖子,娘比着看的,字写得都一样啊……”那张没写名字的八字帖可是儿子自己拿回来的,难道也有错吗?

刘之敬瞪着眼前的庚帖。刘太太说得没错,这张庚帖上的八字与当初蒋榆华悄悄给他的那张是完全一模一样的,除非蒋家是挂羊头卖狗肉,这庚帖上是蒋桃华的八字,名字却是别人的!

但是这实在不太可能,各人的八字里,年、月、日都是明摆着的,只是时辰上对外不宣罢了。除非蒋家这两个女儿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否则只要稍稍一打听就会被拆穿,而伪造庚帖乃是骗婚,蒋家是想结亲而不是结仇,断然不会这么干!

刘之敬头脑冷静了一些,心却在往下沉——如果不是蒋家搞鬼,那么就只有一个解释,他自己弄错了!

“娘,这蒋燕华在家中行几?罢了,我自己去问吧。”这次不能再指望母亲了,他得自己去搞明白,那天在一墙之隔的桂花树下,他看到的究竟是谁?

刘太太慌了手脚:“怎么回事?这,这真是错了?”

刘之敬极力回想当日情境。蒋柏华很明白地告诉过他,那是“他的姐姐”,如此,那少女必是蒋锡的女儿才对。难道说,蒋锡还有两个女儿不成?

想到这个可能,刘之敬只想立刻冲去找到蒋榆华,好好地问问他。然而现在书院都已放了年假,蒋榆华自然是回家去了,他现在难道能冲去蒋家询问不成?

“可是蒋家骗了咱们?”刘太太怒气冲冲,“竟敢跟翰林家骗婚,我去找他们!”

“娘!”刘之敬一把拉住了她,指着聘书上的名字,“这是咱们送过去的,如何能说是蒋家骗婚?你且稍安毋躁,待我再去打听打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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