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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十八瓣莲花形状的宫城正中,是历代苏兰托的王召见众臣处理政事的正殿,这座圆形的宫殿在所有宫殿中最为恢宏华美,可自从最后一代苏兰托国王离奇死亡之后,苏兰托的政事都是在执政官官邸之中解决的,这个宫殿虽然一直被精心维护,但也一直空着,不过,此时,正殿中,朱红色的王座之上端坐着一个人。

他穿着龙骑机兵队的黑色军礼服制服,背后的披风随意披拂在王座一侧的扶手上,露出猩红色的衬里,他的蓝紫色眸子在大殿幽暗的灯光下近乎紫黑色。

他的军帽放在膝上,帽檐之上金色的穗带正中的维元帝国军徽上,那只握着玫瑰花环的黑鹰被他的右手食指轻轻摩挲着。

他似乎有些疲倦地微阖了一下眼皮,将双肘搁在王座的扶手上,左手从怀中取出一个扁圆形的黑色水晶小盒子,这盒子不大,看起来有些像贵族小姐们的粉盒,盒子的边缘雕琢成波浪形,随着他指尖轻转,在灯光下反射出一串柔和的光芒。

他盯着这小盒子看了一会儿,又珍而重之地将它重新放回怀里。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他抬起头,看看来人,“古德温上尉。”

“将军。”古德温站在距离朱红色的王座两三米远的地方,微垂着头,对眼前的人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畏惧,他的声音带着颤抖,“城中多处被叛军袭击,执政官官邸已经被完全炸毁,并且,许多民宅着火了,我们……我们还要避不应战么?”

庞倍漫不经心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从军服口袋里拿出一副白手套,慢条斯理戴上,又将目光投向殿外一会儿,才又看向古德温,“所有龙骑士都集中在王宫了?”

古德温抬起头,又低下头,“是……是的。所有龙骑士,包括蕾诺雅公主,现在都在宫中。不过……”他欲言又止,看看庞倍,小声说,“公主之前在码头所中的麻药药效已经过去了,她恢复了清醒。要……给公主注射么?”

庞倍嘴角微翘,不以为意,“蕾诺雅是明白人,等她看到其他的龙骑士时,自然会安静下来。不用管她。还有什么事吗?”

古德温犹豫一下,谨慎小心地看了看庞倍,低声说,“没有了。”

“去吧。我相信,德鲁蒙多上校很快会把朱理殿下带回王宫。暂时没你的事了,去吧,去休息一下。”庞倍对古德温微笑。

“是。”古德温向后退着走了几步,才转身离去,他离开时的背影,似乎比来时显得矮了不少。

他走出殿外,仰望着夜幕中初升的月亮,宫城之外的黑烟、火光和哭喊声似乎完全传不到这大殿周围,四周一片寂静,只能听到花木被风吹动时发出的轻微声音,和草丛中蟋蟀的啾啾鸣声,从这里看去,天空中的月亮也依旧明亮,也闻不到一丝燃烧的焦味。但不知为何,他的双眼酸涩,有种想要痛哭的冲动,就像被浓烟熏到了一样。

他握紧自己腰间的剑柄咬着嘴唇再次拷问自己,是要遵守骑士之道,还是要追随庞倍走这条逆反之路?可他的家族……究竟怎样才算是对家族的忠诚?对自己的忠诚呢?

他默默仰望着明月,喉咙中忽然发出压抑的哽咽之声。

同一片月色之下,朱理已经到达了苏芳大营的营门之外。

在码头时他已经想得很清楚,如果是庞倍带领一众高级军官叛变了,那么,最为理智,或者说,最务实的做法,是立刻想办法逃出苏芳,也许和艾丽一起逃走,这种想法有那么一刹那确实出现在朱理的脑海中,但立刻被他带着羞愧感排除了。他没想到,一直受着“帝国的荣耀是一名皇子最大的荣耀”这种教育长大的他,竟然也会这种软弱、怯懦的时刻,竟然也会有一刻想过要丢弃自己的责任逃走。

他还记得,当他七八岁时,有一天,他和哥哥、父亲在观看马球比赛,比赛正中,元老院的一位议员面有愧色地悄悄走到父亲身边,躬身向他轻轻说了句话,父亲闻言将手中的马鞭扔在了地上,大怒道,“苟且性命回来报讯?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报讯需要执政官亲来呢!”

那位拿“报讯”为名弃城逃回帝都的执政官最终抱住了性命,可他的家族却一蹶不振,这么多年后,仍然是帝都的笑柄。

朱理当时对这种人深深鄙视,可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有这样的想法。

还好,只是一刹那。

他深深为自己所作出的决定感到庆幸。

苏芳,并非帝国的任何一座城池,它是他的城。就像一艘船于一名船长的意义,如果船沉没了,船长应该做的,是守护他的船,直到最后。

月色下的大营仿若一头沉睡的巨兽。这里平时守卫森严,但营门敞开,可是现在,营门紧紧关闭,但一个守卫也没有。

看到苏芳燃起大火,而原本应该行动的守备军却毫无动静,朱理心中就已经大惊。这份惊悸在他赶来苏芳大营的路上已经变为沉重的忧虑。他心中有了许多个糟糕的猜测,其中最糟糕的一种,现在似乎正在他眼前证实。

营门之外停着一辆礼车,车外站着几位军官,庞倍的副官之一,德鲁蒙多上校,首当其冲,似乎在等待着他。

朱理看着站在紧闭的营门外的德鲁蒙多上校,跳下飞行器,挺直脊背,快步走向他。

德鲁蒙多上校早已看到了朱理,但这时才迎上来,向他行了个礼,“殿下。”

朱理冷冷看着他,“庞倍呢?”

德鲁蒙多从容微笑,“将军无恙,此刻正在王宫中等候殿下。”

朱理心中仿若被投入了一颗炸弹,天翻地覆,他最糟糕的预想在听到这句话时完全由假想变为现实,狰狞残酷得令他连缓冲的余地都没有。

他勉强维持着镇定,呼出一口气,又问,“希礼呢?”

德鲁蒙多仰起头,回答道,“希礼队长,薇露小姐,还有蕾诺雅公主,此刻也在王宫中等候殿下。”

他说着,对朱理做了个“请”的手势,“殿下,请和卑职一起乘车前往王宫。”

朱理没有再说一句话,走进了那辆停在营门边上的礼车。

礼车启动,升空,直向王宫飞去。

十几分钟后,疾速飞行的礼车在王宫内的广场中缓缓下降,朱理走出礼车,心中的惊骇达到顶峰——

康德,柳津,罗门,加百列……

他的同袍,他的属下,他的战友们,帝国最精英的战士和指挥官,能够熟练驾驶龙翼战舰的龙骑士们,此刻全都如同泥塑木雕一般站在广场上,每个人都微阖着眼皮,似梦似醒。

在他们周围,整齐地站着大批的军医和智能人仆役。

从怀疑庞倍叛变到这一怀疑成为事实之后,朱理一直维持着冷静,可这一刻,他再也难以继续保持冷静了,他的双手颤抖,双眼像是会冒出火,他盯着德鲁蒙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德鲁蒙多脸上毫无愧意,也无惧色,他甚至有些得意,“殿下难道忘了,每次骑士们出征归来,都会由军医检查并注射疫苗?”

他指着一位军医,“军医们虽然是智能人,不能违背智能人第一守则伤害人类,但是,如果绕过这一守则,稍微修改一点程序,也不是不可能的。那么,在疫苗中加入些控制精神的毒素,以不易察觉的微小份量分次注射给龙骑士们,当体内的毒素积累到一定水平,开启声控程序,也不是不可能的了。”

说到得意处,德鲁蒙多还轻轻笑了一声,似乎颇觉得与有荣焉,“靡丽雅恩师和我早在多年前就研究过如何通过病毒改变、控制人类的行为……”

朱理打断他,怒视他低声质问,“你将你的战友和同袍视为何物?”

德鲁蒙多闭口不答。

朱理再看那些军医,他们每一个都保持着清醒,但显然又和平时的样子十分不同,他们原本都垂着头,但在他走进来的那一刻,全部都抬起头,紧紧注视着他。

朱理心中一凛,这些军医的程序既然遭到修改,绝不会只是为了将掺有毒素的疫苗分批注射给骑士们,看他们现在的反应,应该加载了某种监视程序。

针对他的监控程序。

啊……是啊。这些军医,智能人仆从,在他身边,在王宫中,在军营中,在每一位龙骑士周围,随处可见,又总是被忽视。他们虽然不能违背第一守则伤害人类,但若是修改过的程序发出“将这个人围住”之类的指令呢?那么,就能够通过他们的眼睛监控,又能够控制他们围困住某个人。

这样一想,就不难想通,为什么庞倍会在一夕之间控制住了护卫队中几乎全部的龙骑士,是的,几乎全部。除了他和希礼。因为身份高贵,朱理无论是注射疫苗还是服用药物,都是希礼经手,军医只负责为他检查身体和一般治疗。希礼自己有医学博士学位,从来都是自己动手。同样的,蕾诺雅公主也是由她的近卫官照顾。

而最让朱理惊惧的,还不止于此,要知道,控制了龙骑士,就等于控制了帝国最有力的武器——龙翼战舰。

龙翼战舰制作工程庞大复杂,帝国倾尽数十年之力,至今龙翼战舰的数目也不超过一百架,一架龙翼战舰需要两名骑士同时操作才能被驾驶,而目前,能够熟练驾驶龙翼战舰的龙骑士,也不超过一百人,其中,半数以上的龙骑士,此时此刻,都在这里,在这个广场上,神智不清。

朱理不清楚德鲁蒙多所说的“控制”究竟是怎样的程度,仅仅是让骑士们神智不清,就等于使龙翼战舰的战力瘫痪,如果“控制”的意思,是指庞倍能够控制骑士们驾驶龙翼战舰呢?

想到这里,他不寒而栗,心中的惊悸转为悔恨和愤怒。

他们早就怀疑庞倍其心不正,但是即使如此,皇帝陛下要扶植自己的势力和元老院抗衡,就不得不倚重蒙巴顿家族,而蒙巴顿家族中的年轻一代中最为菁英的,是庞倍。

庞倍不得不用,但他就像一条恶龙,他喷出的火焰能够将他们的敌人烧成灰烬,可骑在龙背上的人,所谓的驯龙人,随时也有可能被恶龙回首反噬。

皇兄说的没错,你要驱使恶龙,就不能给它颈上戴上枷锁。倘若你没有应对恶龙反噬的勇气和能力,就干脆不要放出恶龙。

现在,怎么办?

朱理抬头望一望天空,一轮明月隐藏在流云之后。

他在心中默默祈祷,希望她可以平安逃离苏芳。也许,她能将苏芳沦陷的消息设法带出去。

他将自己的私人印鉴给她的时候怀着这种希望,但却最终没有说出来。她一生不幸,好不容易终于获得自由,怎么能将她再次置于险境。

想到艾丽此时也许已经登上了一艘渔船,飞赴邻近的星球,朱理心中忽然安定了。

我也许没有能力将此时的糟糕局面挽回,但至少,我会尽到一个驯龙人最后的责任。

他正一正衣服下摆,将佩剑的丝绦整理一下,仰首对德鲁蒙多一笑,“走吧,带我去见庞倍。”

第199章 庞倍的剧本

朱理走进正殿,庞倍见到他,立即从王座上走了下来,迎着他走过来。

恍惚之间,朱理有种他在重复着不久前见到安德鲁亲王的场面。

一样幽暗的灯光,一样是铺着猩红色地毡的大殿,一样,等待他的,是一位和他血缘极近的男子。

在近百年前,博若彻斯特家族曾有过几次内战,自己的血脉互相倾轧,血缘相近的人为了争夺皇位而自相残杀……也许,正如安德鲁亲王所说,博若彻斯特的血中天生充满了野心和对权力的无尽欲望,对于和自己血缘相近的人,没有天生的亲近,反而有种天然的仇视?

他想到这里,不由按了按腰间的剑,从安德鲁亲王的战舰逃出之后还无暇清理,上面一定还沾着他亲叔叔的血。就在不久之前,他亲手将这把剑捅进了他叔叔的咽喉。接下来,也许又要染上另一个博若彻斯特的血。

庞倍走到朱理面前,目视着他,并没有如平时那样向他行下属军官之礼,而是行了个骑士之间的骑士礼。

朱理以骑士礼还礼之后,庞倍平静问道,“安德鲁亲王殿下想必已经身陨?”

“是。”

“他被你所杀?”

朱理没有说话,只抬眼看着他。

庞倍垂眸浅笑,“他的行为已近疯狂,也算取死有道。”他语气中微微有一些感叹之意,然后,他眸光微转,看看朱理,轻声问,“艾丽呢?”

朱理不吭声。

庞倍抬眸,声调和刚才谈论到安德鲁亲王的生死时一样平静,“我猜,你一定把你的私印给她了,想让她趁着苏芳大乱逃走,没准还希望她能给艾力克斯报个信?”他脸上笑意渐渐加深,“有了你的印信,确实可以顺利通过苏芳周围的关口前往帝都,不过……我并不认为她能顺利逃得太远。这还要多亏了希礼和薇露送给艾力克斯的密函呢,若我所料不错,她现在应该背负着叛国的嫌疑,各个关口现在恐怕已经把她的样貌设为最高等级的通缉犯了吧?”

朱理注视着庞倍的双眼,“叛国嫌疑?中将,您现在所做的,才是叛国吧?”

庞倍对朱理的诘问完全不以为意,“朱理,你是个优秀的人,我敬佩你的执着,你的责任感,你在军事和剑术上也很有天分,我和你本应该成为好友,可惜,我们从一出生就注定不可能成为兄弟或者好友。”

朱理讥讽地轻哼一声,“使我们不能成为好友的,不是我们的立场,而是性格吧,庞倍?”

庞倍微微一挑眉,“性格?你自认为自己是个光明磊落的人么朱理?还是你认为艾力克斯有这种特性?告诉你吧,博若彻斯特家的血液里流动的就是奸狡,无耻和冷血。你该不会忘了你是怎么得到苏兰托执政官这位置的吧?不正是艾力克斯一手策划的么?你在和我一同执行这他的计划时并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啊。元老院里那帮傻瓜至今还有许多人不敢相信皇帝陛下会暗杀了自己钦命的执政官呢!哦,还有——”

他凑近朱理,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你以为,先皇陛下,我们亲爱的父亲,他究竟是怎么死的?他的骑术那么高明为什么会坠马?”

庞倍后退一点,看着朱理猛然睁大的眼睛,微笑着小声说,“让我告诉你吧,我们亲爱的弟弟,父亲的死,不仅有我的份,更是艾力克斯主意!我只能算是帮凶,真正的策划者、主谋,现在正坐在帝都皇廷的御座之上!”

朱理的瞳孔猛然收缩,他的双颊变得通红,听到庞倍直指艾力克斯为谋害先皇、他们的亲生父亲的真凶,他的第一反应是否认,可他立即想到,先皇坠马、死去的时机太过巧妙了!但是——但是艾力克斯已经是皇太子了,是储君,他分担着先皇许多的职责,他和皇位只有一步之遥,他迟早会当上皇帝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过……

天哪,不会吧?不会吧?

是真的!

啊……是真的。

当时看来毫不起眼的话和略觉微妙古怪的眼神,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处处透着复杂和凶险的心机。

朱理眉心紧蹙,紧紧闭上双眼。

啊……是的!是的!是艾力克斯!只可能是他!只有他能在那个时候接近马厩……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你想明白了?储君和皇位虽然只有一步之遥,但是,还是有许多事,是皇帝才能做的!”

庞倍绕到了朱理身后,在他背后轻轻提醒他,“如果不是这样,艾力克斯的雄图伟业何时才能开始?等二十年后老皇帝老死在皇座上么?等到帝国的属地、偏远的行省都像苏兰托这样闹着要重新独立之后么?等那些凭着家族势力当上执政官的窝囊废们一个接一个逃回帝都之后么?休养生息,积累国库的财富,先皇陛下已经做了几十年这样的事了,还要以这为借口继续下去多久呢?多盖几个歌剧院,多建些图书馆和大学在那些行省就会教化他们忠君守法,老老实实地当帝国的子民?朱理,你相信么?你来到了苏兰托,你亲眼见到了苏芳和世嘉是怎么样的,它们的旧贵又是怎么想的,你还会继续相信先皇的想法么?”

庞倍又从朱理身后走到了他身前,他审视着朱理脸上表情,由于种种太过复杂的心绪,他一贯平静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痕,他的右眼眼角轻轻抽动了一下,声音却依然平静而温和,“是的,你不会。我和艾力克斯也不会。你其实是认同我们的做法的,但你的胆魄不够,所以,艾力克斯并没有让你也当同谋,他选择了我。现在,好好想想我刚才的话吧,艾力克斯和我,究竟谁更冷血?他毕竟叫了先皇陛下那么多年的父亲呢,可同样的事,我做了,就是冷血狡诈卑鄙,他做了,似乎就堪当睿智冷静之类的评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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