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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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哪——
艾丽听到雷安的声音时,喉咙里像是灌进去了一团烧得明亮的铁汁,从喉咙到胸腔到心脏烧炙无比,似乎下一秒钟就会整个人烧成灰烬。
他的声音那么近,那么真实!
艾丽没有等他说完,用力挣脱他的怀抱,她头上戴的翅翼形的钻冕在他脸上划了一下,她退后,用一种愤懑而倔强的眼神看着他,嘴唇抿得紧紧的,然后,她几乎是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对他说,“我不走。我要留下来保护朱理。”
雷安早已经听闻亲王对艾丽宠爱非常,但亲耳听到她直呼亲王的名字,还是昵称,才觉得心口仿佛被一根冰冷而尖细的利刺刺穿了,血和热气一下子全从破洞里漏出来,从心口到四肢发肤都是冰凉的。
和当初一样,他不能向艾丽言明为什么她留在亲王身边会越来越危险。这两年多来,他和赛弗一直在寻找解救艾丽的方法却毫无进展,这一刻,他心里的疼痛、懊悔、愧疚和嫉妒、思念等等激烈的情绪混在一起,让他一时间无法想出什么理由去劝说她,只是冲口而出,“为什么?”
艾丽这时已经恢复了五六分镇定,她严肃地盯着雷安,“我要留下保护朱理,和我不跟你走是一样的理由:因为我再也不能够赞同你从前向我灌输的那些理念。你,你的人,你们,并没有在挽救苏兰托的人民。你们在试着挽救一个国家么?也许是的。可你们真的在乎这国家的人民么?我不觉得。”
“你离开之后,我在自由市住过一段时间,直到自由市覆灭。我和上千名自由市的平民们一起被帝国的运输舰运到海拉,途中被你们和联邦的盟军袭击,大部分的人在太空中和帝国的船队一起化为了灰烬,我们的船和另一艘带着技术人才的船迫降在了海拉……”她握紧了刀柄,沉静地问雷安,“雷安,你知道你的人做了什么吗?”
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是知道海拉发生了什么的,但她仍旧说出来给他听,“你最亲近的朋友,莱特,苏兰托抵抗军中的领导人之一,他亲自下令,屠杀了所有向帝国宣誓效忠的技术人才。那些人的血,把沙漠都染红了。我原先以为他只对我这样的非自然人毫无敬意,认为我不能算作人,可我那时候才知道,原来在他看来,凡是不顺从你们的,不跟着你们一起的,都毫无活着的意义和价值。”
“在这之后,我们从帝国的俘虏变成了你们盟军的俘虏,女俘虏们……”艾丽摇摇头,似乎说不下去了,她忽然笑了一下,“我们借宿在一个小村里,莱特得到了海盗要来偷袭的消息,竟然连夜带着兵跑了,他即使觉得自己没能力打海盗,也可以告诉村民,让大家一起逃啊……我起初不明白为什么莱特不告诉大家自己逃了,后来想想,他大概是想要让海盗们在村子里耽搁多一点时间,以便他能顺利逃走。你看,即使是接纳了你们,顺从了你们的人,对他而言,也只是工具棋子般的存在呀。”
艾丽感喟,“于是,村民们,我们,又变成了狮子团海盗的奴隶……死了很多人,后来,你猜都猜不到,我们又被联邦军从海盗手里抢了过来,可是联邦军还没开始凌虐我们呢,又被帝国在苏芳的陆战部队给打跑了,我们又重新成了帝国的俘虏。不过,这次比较倒霉,遇见的不是最初在自由市遇到的帝都来的部队,是苏芳的兵痞。等龙骑机兵队的人来接应时,我们这群人,人数从最初上船时的一千多人,只剩下几十个人。”
她说完,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联邦军,你们,海盗,苏芳的帝国军兵痞……你们谁都没有将普通人的生命和尊严看得有多重要。”她说到这里,唇角颤抖,“你知道我那个时候有多震惊多失望多害怕么?我对正义与邪恶的观念完全崩塌了。你教给我的那些认识,那些被我当作真理和事实的东西,完全被颠覆了——原来抵抗军根本不珍视平民的生命,而我们被俘之后居然在想如果可以当帝都来的帝国正规军的俘虏该有多好!讽刺么?可笑么?可当我看到人们一个接一个死去的时候不觉得讽刺,也不觉得可笑。”
说到这里,她的心已经不再动摇,她重新握紧双刀的刀柄,挺直脊背,毫无畏惧地和雷安对视着,“我为什么要留下保护朱理?因为他让我看到了很多我从前看不到接触不到的东西,我也知道,只要我留在他身边,我可以做到的影响远大于我一个人能做到的。我告诉他,苏芳有很多穷孩子,最好的出路是自愿放弃自由到角斗场当斗士,他就跟我一起去了贫民窟……”
“他在苏芳做了很多事,他建立孤儿院,救济所,为贫民和妓女免费治疗的医院,为孤儿和贫穷孩子建的免费学校,是的,我知道你们会说什么,这是在收买人心,是在市惠,帝国建立的学校所教授的东西会让苏兰托的人民忘记他们的民族性,可是——在他这么做的时候,你们在做什么?”
她盯着雷安,又伤心又羞愧,“你们,让一个孤儿,一个小女孩,去给朱理献藏着炸药的花环!”
她说完,又退了一步,“所以,我不会跟你走。”
雷安脸上是既痛心又愤怒的神情,他右眼眼皮轻轻颤了颤,声音却低沉平静,“你说的没错。但你想过么,强者可以予以弱者鲜花,也可以予以他荆棘,弱者接受鲜花时自然欣喜异常,但他有能力拒绝荆棘么?”
艾丽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我相信孤儿院和救济所至少能够让苏芳的孤儿能够活过这个冬天,等他们活过了这个冬天,下一个冬天,再下一个冬天,也许,他们就有能力选择了。雷安,我在自由市,在海拉,在苏芳,看到的许多人,包括曾经的我自己,是没有选择的余地的。你也许也没错,只是,我不能再选择你了。你走吧,这次我会让你走,但下一次再相遇,我们就是敌人了。”她说完,右手抽刀而出,指着雷安。
雷安凝立不动,固执地看着她。
艾丽的目光触到他的眼神,心中像被重锤猛击了一下,心肺五脏全在颤抖,天哪——他爱我!
他还爱我!
他想念我如狂!
他真的还爱着我!
为什么!
为什么!
你做出了这样的事,你让我曾经痛不欲生,可你竟然还敢爱着我!
他的眼睛中有泪光,泪光中倒映着一千块碎片,每块都如此锋利,割裂他的神智与血肉,这些锐利的碎片又这么明亮,每一块上都反射着他如狂的思念,艾丽猛地转过头,不敢也不愿再看雷安。
她听到自己心里有个声音不断在重复一句话:我要赶快离开他!赶快离开他!赶快离开!
她粗重地呼吸,眼角扫一下日影,辨明方向,扭身不再看雷安,飞快向着水阁的方向跑去。
艾丽跑着,心里不断对自己说,不能回头,不能回头,永远都不要回头!快,快,快!快回到朱理身边,他可能有危险!
她一边飞快奔跑,一边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想起从前和雷安的种种,快乐的,痛苦的,甜蜜的,甜蜜的,酸涩的……在她以为他是智能人之后,他不告诉她他的身份,一直努力做一个高级货;他是她用一架鸥翼飞船换的;她用一串好像咒语的重启密码“唤醒”了他;她和他一起在b612生活了几百个日夜……他用电脑电路板给她做了一把梳子;他做了件简陋的袍子给她,针脚细密,可是染的颜色却褪色了;他告诉她,只是吃饱的生活不叫活着,只是苟且偷生……
她心中知道,这一次,只要她不回头,她和他,过去种种,从此一刀两断,再无纠葛。
她的心里像是有一根紧紧的弦,被拉着拉着,眼看就要断了,可是却始终不断,依然不断……那根锋利的弦在她每奔跑一步的时候就在她心头锯一下,血肉淋漓。
她跑着,恨不得大叫大喊几声才能把充斥在胸中的各种激烈情绪发泄出来,可是她不能,她知道自己在哭着,不断流着泪,鼻子酸涩。
她在心里叫着雷安,雷安,雷安……
你忘记了b612,可是我没有。见到你的第一天,我对你说,我要让这个星球再次开出花,你忘了,可我没有。
我唤醒你的时候还说过,我们相依为命……
啊啊啊啊——
他是雷安啊!
艾丽冲到了花房边缘,脚下一滑,顺着碎石子铺就的下路侧身摔倒了。她干脆顺着这一摔之势向玻璃墙壁冲去,她双手抽刀,噌噌两声在身前的一块玻璃上划出一个x,再猛踹一脚,玻璃应声而碎,蛛网状裂开,艾丽又刷刷两刀,玻璃碎成一片片碎屑落下,她纵身一跃而出,丝毫不理远处假山下的侍女和仆妇们的惊呼,继续向水阁的方向奔去。
第172章 凑巧?
艾丽一出花房,立刻跳到回廊房顶,视野顿时变得开阔,她顺着离水阁最近的直线在屋顶、花架、廊檐之间狂奔跳跃,心急如焚。
雷安的手段她是清楚的,他既然能出现在这里,王府里必然有了他的内应,没准还不止一个!究竟是谁?
也许此刻在水阁外面陪坐的那些贵族少年中就有他的内应!
也许老王叔本人就是和雷安是一伙的!
也许水阁中的仆人是雷安的人,早就在水阁中放下了炸药!随时都会有一声巨大的轰鸣,火光冲天,把她从房顶上震下来!而朱理——朱理就在那里!
快点,再快点!我要赶快让朱理知道这里很危险!
艾丽心里的焦急和恐惧让她比在角斗场团队乱战时跑得快得多,她深深后悔为什么身上没带一只哨子之类的东西。
艾丽还没到水阁,就已经惊动了今天负责带队的柳津。
柳津向护卫们一挥手,大家悄然无声四散开来,他这才奔向艾丽,“怎么了?”
艾丽从屋檐上跳下来,喘着气,“通知殿下,这里不安全!”
柳津身后的加百利急忙奔进水阁。
艾丽这时候腿突然一软,双膝“啪嗒”一声重重跪在了青石地上,她咬着嘴唇,用手支撑着才没脸贴地摔倒,柳津连忙拉了她一把,知道她并不是累得脱力而是太过紧张,情绪猛一放松才会失控,赶快提醒她,“镇静!艾丽中士,镇静!”
这时,希礼和加百利出来了,希礼紧皱双眉,走到艾丽,“你看到什么了?”
没有爆炸,暂时没有异状,艾丽悬着的那颗心放了下来,连喘了两口气,说,“我刚才,在云山花房,看到了叛军的首领之一,莱特。”
柳津和希礼的脸色顿时变了。
希礼呼吸一下,沉声发令给柳津,“通知庞倍,让他立刻调兵包围王府。你带两队人进来,一队去搜索,一队增援这里。通知瞬凝,立即封锁世嘉的干道,实行空中管制,所有飞船不许起降。”
柳津立刻去通知人手了。
希礼走到艾丽身边,握住她的手,盯着她的脸,“亲爱的,你先冷静下来。朱理还要和王爷谈一会儿。等会谈结束我们才走。”
艾丽讶异,“你不告诉朱理?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朱理赶快离开?”
希礼肃容正色,脸上是淡淡的微笑,“殿下是苏兰托执政官,他要有与苏兰托执政官这个职位匹配的勇气和能力,别说是见到莱特,就是雷安·瑞柏林现在出现在这里,他也绝不会做退守之举。”
艾丽一愣,冷汗从脊背上流下来,是啊,朱理跟她说过来找老王叔是为了什么,如果这时走了,会谈会是什么结果?老王叔会不会瞧不起朱理?叛军的首领人物出现在他的府邸,而朱理立刻走了,他会不会觉得朱理是在怀疑他和叛军暗中有勾结?可如果他真的是和雷安有勾结呢?又或者,雷安选在这里见她,目的之一就是要让朱理和老王叔有间隙?
她心中茫然一片,不敢告诉希礼,确实是雷安·瑞柏林来了,那颗著名的彗星。
雷安刚才说什么?说我跟着朱理会很危险……
这是指哪种危险?
他绝对不会停止策划对朱理的暗杀……可是——可是刚才他说这话时的样子,并不像是指他对朱理的暗杀会带累我涉险……
雷安究竟是想说什么?他对我有所隐瞒……
既然那时离开了,为什么现在还要回来找我?
他……
天哪,天哪,他还爱着我。你爱着我,为什么要离开我?你不是因为我不是自然人才离开的么?为什么?为什么!
算了,算了。
我既不能告诉希礼他们来的人是雷安,因为我不想让雷安受到伤害,可我也不能让朱理受到伤害,我能做的,只能是尽全力保护朱理,大不了……大不了……
艾丽紧紧闭上眼睛,心中突然涌起破釜沉舟的勇气,大不了,我尽我所能,做我想做的,不问结果。
她心中主意一定,就不再茫然了。
看到艾丽稍微平静了一点,希礼又解释,“王府四周地势平坦,水阁附近已经确保没有定位装置,叛军也不可能有定位导弹和空中打击能力,朱理是安全的。”
艾丽点点头,可想到曾有三任执政官死在雷安手里,这些人在被狙击之前,难道不也是自信满满么?这么一想,她又紧张起来,胃部一阵阵绞痛,冷汗热汗一起流出来。
希礼问她,“你刚才说你见过莱特?在哪里看见他的?他在干什么?”
艾丽虚弱地回答,“我在自由市被俘……我们迫降在海拉,莱特让人杀死了一船的人……布鲁托上尉的头就滚到我的脚下……”她说着,突然感到一阵虚脱,急忙拽住希礼的手臂。
希礼赶快扶住她,艾丽干呕了几下,本来跑得满脸红晕的脸颊苍白得一丝血色都没有。
希礼赶紧叫人拿了张椅子给艾丽坐下,又端来一杯薄荷茶让她慢慢喝下,莱特屠杀自由市的技术人才和帝国军的事情他有所耳闻,去收帝国军士兵遗骸的人说,满地都是残肢碎骨,几乎找不到全尸,那队负责押运的帝国士兵各个身首异处,而这已经算是非常好的死相了。
而那个时候,希礼猜测,艾丽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技术宅,很可能对大屠杀的恐怖印象深刻,所以见到莱特吓得这样。唉唉,可怜的小天使艾丽。
他拍拍她的后背,帮她把双翼钻冕戴好,又把她汗湿的鬓发理到耳后,“冷静,亲爱的,冷静。”
艾丽深呼吸一下,终于冷静下来。
希礼拍拍艾丽的手以示鼓励,又低声问她,“带你去花房的是哪位公主?那几位公主有没有人没去花房提前找了个理由走了?莱特见到你有什么异动么?他跟你说了什么话么?他当时在做什么?”
艾丽稳住了心神,先在脑中把五位公主和她们的侍女仆妇的神情都回忆了一遍,这才回答希礼,“闻浅公主假装中暑,但我不认为内应是她……我觉得,听瀍公主……不,不……”
她垂下头,心脏又开始乱跳,希礼是询问审讯的高手,听朱理说还改造了自身,可以和某些高级智能人一样收集、分析面部微表情,她越是回答得多,就越会使他起疑……啊,天啊,谁知道雷安这时候是不是已经逃出王府了?还是他真的有内应,被内应藏在王府?他的内应会是谁?听瀍?
不,真正提议去云山花房的是聆泷,听瀍看起来在王府中地位不高,就算有心要藏匿一个人也恐怕难以办到……而聆泷看起来在府中地位比其他公主都高,而且又年幼容易掌控,难道说……
不,不对,聆泷的提议非常合理,即使不是她,也会有其他人提议去云山花房……也许,是陪伴闻浅的那两位公主中的一位?她们不正是希礼所说的提前找了个理由走了的么?
不不,我差点错过了很重要的一点,雷安在那里,是在等我!他知道我一定会来,所以……艾丽打了个冷颤。他知道我今天会来王府。为什么他会知道?
朱理今天的出行是临时通知的,老王叔也是在今天正午时才得到希礼的通知……
等等,难道,雷安一直在世嘉?!
他一直在世嘉?!
艾丽猛地站起来,在廊檐下走了几步,心神不宁。
雷安在老王叔得到通知之后就知道了她要来?
老王叔会把朱理会来的消息告诉谁呢?
或者——
是我们这边出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