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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夫人盘坐在卍字金绣软垫上,贴身侍奉的赵氏为她打着小扇,凉风徐徐,卷帘清透,窗外马蹄随着踏踏的清脆声响溅起漫天迷眼的泥雾。
她无心欣赏都城的喧哗与热闹,家主的谆谆叮咛犹如紧箍咒般牢牢束缚在心头,令其心烦意乱,难以自持。
郁燥之下,竟是火冒三丈地将赵氏手中花扇打落,“咯噔”一声,扇柄碎裂两半,唬得车厢内其余几名侍婢以首俯地,战战兢兢生怕被夫人发落了去。
赵氏连忙让人收捡了坏掉的小扇,抚着姚氏的后背顺气安抚道:
“我的夫人!你这是怎么了!生那么大火气,小心肝脾积堵,伤了身体,岂不是便宜了家中那帮小妇!”
她深知姚氏尖酸刻薄的脾性,犹对姬妾之流深恶痛绝,自然只拿萱草等人作筏子,只盼转移夫人的怒火,她们这些近身侍仆也能落得轻松。
姚夫人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似一头发怒的母狮,捶胸顿足道:
“那等不知廉耻的小娼妇,家主怎会把她们当一回事!且待我从宫中回去,定要狠狠剥下她们一层皮!”
昨夜家主难得驾临,姚氏本是满心欢喜,春意荡漾,最后却被一头冷水泼了个透心凉。
陆宣智不过是来叮嘱她入宫事宜,威逼利诱一番后,见到她唯唯诺诺的鹌鹑模样,方才大袖一甩,转身迈步去了萱草房里。
在陆家,他就是执掌天地的“皇帝”,宠幸哪个女人,自然随他的心意。
被他黯然留下独守空房的姚氏夫人差点没把手边瓷器砸个稀巴烂。
赵氏见姚氏将火气尽数撒了出来,这才捧了茶盏小心翼翼劝慰道:
“夫人膝下有小郎孝顺,日后陆家尽数归于夫人之手,又有什事可算挂心的!何况芙嫔娘娘深受帝恩,将来生下一儿半女,您就有了皇子外孙,富贵荣华享用不尽,那群小妇,哪能与您比肩呢?”
赵氏说得皆是姚氏心坎上最为自得的好话,只是提到芙嫔,面上不由闪过一道又愧又惧的神色,却被僵硬的冷脸遮掩,并未被下仆察觉。
“你好好劝说幺娘子,你我是她的亲生父母,总不会害她的!”
姚氏想起陆宣智那副信誓旦旦的慈父嘴脸,忍不住撇歪了嘴巴。她这个做母亲的自然算不得慈母,只是敢说家主怕是连幺娘子名讳都说不囫囵!
半斤对八两,谁也不必说谁。
只是陆宣智积威甚重,姚氏心中嘀咕,到底不敢当着婢女的面正大光明说出来。
马车载着姚氏驶入宫门,下舆后,立有宫人迎了上来。
宫中禁严解封不久,赵氏等人尚未允许跟随入内。那高髻华服的女官想来也是宫内有头有脸的存在,虽是笑语吟吟,对着姚氏这等诰命却也不卑不亢,自有傲骨。
原本的流程自是拜见皇后,如今席氏被废,中宫空虚,太后年高不愿见人,高位的明妃到底名不正言不顺,姚氏自有去长公主面前讨好的意思。
奈何那尚宫浅笑婉拒:
“确是不巧,长公主殿下今个在道观冥想,嘱咐奴等不可打扰。夫人若是有心,只朝那方万福罢了。”
姚氏扼腕而叹,只得遵照宫人的指引,遥遥对着香火袅袅的道观方向行礼三道。
随后穿过九重高门,廊道曲折幽长,房棱上精雕细刻的彩绘壁画,恰如海洋上高低起伏的巨大浪头,绵延不绝,漫漫无际。姚氏脚步虚浮,不过几华里一走,便累到气喘吁吁,口舌发紧,嗓子里好似冒烟一般,只想灌下一壶茶水。
好不容易走到红蕖阁前,早有芙嫔的贴身侍婢在此等候。一见到来人,她便恭敬地垂手相迎,又与那尚宫行礼问安,方才接了姚氏进去。
姚氏到了芙嫔的地盘,总算放松了绷紧的神经,追着宫人问道:
“那位尚宫是哪位娘娘身边的要紧人?倒是被派来迎我,实在是叫人受宠若惊!”
侍婢不好不回娘娘母亲的问话,只得小声应道:
“那是长公主身边的尚宫,因您此次入宫,是得了长公主的恩宠,故而由她在外门迎您。”
姚夫人方才颔首:
“原来如此,只憾长公主今日无空,不然我必是要前去谢恩的。”
侍婢不接这话头,两人沉默地迈过门槛,抬头瞧见主殿之上,一位盛装丽人半倚半靠于贵妃高榻,不耐地摇晃一柄绢丝芍药团扇,盛气凌人的美目四周点缀着晶晶点点的莹片,反射出绚丽夺目的彩色微光。
时隔多日,再次见到血脉相连的小女儿,姚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好似雪光皑皑的白皙肌肤,□□的鼻骨向两侧延伸出凌厉慑人的双瞳,多情而又无情的唇瓣轻抿起皱,一袭正统的宫装华服勾勒出纤细的腰肢曲线,三分雍容,三分冷艳,这等风情万种的娇贵美人,哪里还是当日家中畏畏缩缩,话不敢多说一句的小娘子?
被女儿冲天气势所压,原本打好了腹稿,只待将家主交代的事宜吩咐下去的姚氏不禁吞了吞涎水,诸话尽数卡在喉咙。
“没眼力见的,母亲来了,还不快请人坐下。”
芙嫔口中娇语轻斥,身形却是纹丝未动,还是文女官着人安置了座椅,恭请姚夫人就坐。
又有小宫人殷勤地敬上香茶,姚氏喝下几口热水,只觉一股热流从脚下直冲头顶,耳目清明,方才缓回精神。
芙嫔冷眼睨向姚氏惊艳万分的小家子模样,掩嘴抿唇,只将藐视暗藏眼底,口中却是善解人意地介绍道:
“新上贡的茶饼,母亲吃得可好?喝上几口,从头到脚都觉舒畅呢!”
“好,好,好,此物极妙!”
姚氏虽是大族出身,却无多少嫁妆傍身,嫁进陆府为填房后,大额钱财把持在陆宣智手中,前头正房夫人遗留下的财物又被继女身边能读会算的老保姆接管了去,金算盘用手指哗啦啦拨动几下,账目算得一清二楚,半点假账都做不得。
故而姚夫人手头一直不大宽裕,偶有抠下来的闲钱,又得送去姚府幺弟手中挥霍。
平日进宫虽也有幸品尝贡品茶点,到底不比在女儿阁中喝到贡茶,昭示陆窈淑恩宠犹盛,自己也可跟着沾光。
姚氏甚至暗自盘算起来,央求女儿为小弟谋个稳定的官职,莫要在家啃老本度日。
只是忆起当初那顿鬼哭狼嚎的毒打,姚夫人阴影犹在,好悬没有将哀求脱口而出,问好另转了话题,强扯出温柔的慈母笑脸道:
“蒙长公主恩典,特来宫中探望娘娘。敢问娘娘近日可好?你父亲与我,可都挂念着您呢!”
姚氏面上说得情真意切,心底终归有些发虚,寒暄话絮完,便迫不及待要将此行真正目的尽数亮出。在此之前,先要清空一波场地:
“娘娘还请几位尚宫先行退下,阿娘有几句私房话想要跟您单独唠叨呢!”
亲人团聚,免不了说上几句私密话,倒也算人之常情。再是庭院深深,宫规森严,也不能完全禁绝人伦之礼。
芙嫔不过一个眼神示意,众婢便在文女官的带领下鱼贯而出,将空旷寂静的室内留给母女二人。
自来母女缘浅,两人都受不住彼此亲亲热热的相处。姚氏不敢冒然靠近,微向前探身,压着嗓音道:
“娘娘,还请您将今日这番交谈烂在心中,万不可对第四人说起。”
顿了顿,她又额外补充:
“便是您的长姊安姝县主,也不可傻乎乎地近信。想来您能入宫享尽富贵,大娘子可是嫉妒得很呢!”
不遗余力地离间一番姊妹二人,姚氏不待陆窈淑应答,便滔滔不绝转达起陆宣智的命令:
“家主说了,如今席氏被废降位,您也是名门出身的高贵娘子,未必没有一争之力。只要先于众妃怀孕生子,他便力保您能登上后位,以后亦能恩泽家族,荣耀万千!”
她极力描绘着美好的蓝图构想,讲到激动之处几欲手舞足蹈,丝毫没有察觉芙嫔面上愈发微妙难懂的神色。
半晌,直到姚夫人一腔贪婪浴血渐渐止住沸腾,陆窈淑方才淡淡道:
“生子又如何?宫中已有大皇子,陛下可不缺儿子。”
姚氏见女儿有所回应,以为自己言之凿凿,真的打动了这个倔强难驯的小娘子,不由再接再励道:
“大皇子算得了什么!不过乡野村妇生得顽劣小儿,若现在不是唯一那根独苗苗,哪里能得陛下那般重视?只要娘娘肚皮争气,国母之位,自是陆家囊中之物!”
“母亲好大的口气!”
眼见亲生娘亲在宫中说话越发没个忌惮,芙嫔终究忍无可忍,起身厉言呵斥道:
“怪道阿姊特特传讯,您这趟入宫,果然醉翁之意不在酒,竟要怂恿女儿,往那作死的黄泉路上送人头!侥幸赢了,您二老自可沾光,输了也不过丢了女儿贱命一条,与你们有何妨碍?不出数月,怕是便要把我遗忘到干干净净!”
想到父母多年来的忽视与漠然,纵使早已冷却了心肠,陆窈淑依旧忍不住湿红了眼眶:
“还请母亲替我回话给父亲,陆窈淑在此立誓,生是陆家女,死是陆家鬼,便是坠入十八层地狱,也要与爹娘携手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