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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夫人正是潜哥儿的亲生母亲,她早年嫁的那户人家姓张,唯独一个独子张家二郎,瑞德十五年去了边关再未回来。

李夫人娘家姓赵,父亲是在城西开学堂的老秀才,家中七八个姊妹,无力照看这个嫁出去的姑奶奶和幼子,后来几经辗转,潜哥儿就叫明府抱走了。

潜哥儿如今的母亲三夫人张氏也是匆匆从县城赶来,这会见着李夫人简直如见恶鬼,咬牙切齿道:“我们在县里的时候,你借着李大人的势,日日来骚扰也就罢了,还这样丧了良心,在我婆母的寿辰上闹!”

三舅母语罢又跪倒在老夫人膝前,眼泪婆娑道:“都是儿媳惹出来的祸事,累了老夫人的清静了。三郎案上繁忙,只得把潜哥儿送回来叫你瞧瞧,谁知把这妇人也引来了。”

老夫人自然叫她起来,“这又如何怪你,旁人不讲理,断没有叫苦主担罪的道理。”

三舅母这才起身,连忙走到明月身边,将面色苍白的潜哥儿抱在怀里,母子二人眼泪一下就掉下来了。

三舅母哄哄潜哥儿,打起精神对明月道:“舅母谢谢月娘了,今个真要有什么好歹,舅母的心肝都要碎了。”

明月连忙摆手,退到一边去了。知道这丫鬟是来抢孩子的以后,明月心中庆幸又后怕,还好抱住了,不然真是犯大错了。李夫人若是抢走了孩子,只怕再也不会叫三舅母见上一面了。

原本屋里几个女郎都叫谢氏赶回院子里了,但叫老夫人留了下来。

“都这样大了,你还护着,日后去旁人家里了,也能躲吗?”

明月几人就留下来了。

老夫人把堂里的丫鬟都赶出去,只留几个心腹。

明娇经此变故,心里跟揣了窝兔子似的,见那李夫人在堂里不肯走,小声道:“若是这样舍不得,当初怎么也不该把孩子送人啊。”

明月见了这样的场景,难免想起自己的母亲,心中黯然,“这感情最是不好说的……”

堂里安静一会,都是妇人小孩的哭泣声,谢氏敲敲桌子,脸色难看极了。

“我们也一齐吃过几个宴,往日里有些点头情谊,你今个这样来打我们一家子的脸,还指使人上门抢孩子了,到底是为了什么?你且说清楚。”

李夫人身份非同往日,她再嫁的人正是明大老爷的顶头上司,明娇又同李家的郎君有个走了一半的婚约,谢氏实在是不好说重话。

无论如何也不能随意将她驱赶,谢氏心里却窝火,并不给她好脸看。

李夫人穿一紫色赤金牡丹云锦大袖衣,下身一条暗色百褶裙已经散乱了,她二十大几,还是花一样的年纪,一来便哭得满脸泪痕,“明夫人!我求你给我一条活路!我就潜哥儿这么一个儿子,当年若不是活不下去了,怎会舍得将他送人,自他走了,我这心里……跟油锅里煎炸一般,只恨不得跟着他去了……你就把潜哥儿还给我吧!”

三舅母原本平息的眼泪一下就涌出来了,她站在老夫人身旁,把潜哥儿紧紧地抱在怀里,哽咽道:“还给你……说得多么轻巧!他小小得像猫一样地到我怀里!起初几日,喝奶的力气都没有!我,我生怕他就这样去了……几夜不合眼……我夜里哄他睡觉,去哪都带着他……他生病了,小小的人,面色煞白躺在榻上,小小一个鼓包,我的心都碎了,我只恨不得病在我身上!我把他从我小臂一长,养到这样大,每一口米粒都是我喂的!”

三舅母说着泣不成声,后边几个小娘子也都红了眼。三房子嗣艰难,熬了十年才下决心去族里抱养一个。原本同潜哥儿边也打不着的,是李夫人自个托人送来的,三房感念恩情,送衣又送粮。

三舅母见这小孩瘦弱,父亲辞世,母亲不要他了,心中酸涩,抱在怀里就没放过手,疼爱更胜亲子。

李夫人瘫软在地,李府的丫鬟们要上来扶她,叫李夫人一摆手推开了,她跪在地上,也不顾旁人拿什么眼神瞧她了,只哭求道:“今非昔比,当年李家唯独儿郎一根独苗,不说公爹婆母,五服的亲戚都没了!我娘家……无甚助力,自己的日子都艰难……我舍了脸面去替人浆洗衣物,只盼给我的潜哥儿一口吃食,我是真的活不下去了啊,他连哭声都是细声细气的,我恨不得喂血给他喝!我一寡妇带着稚子……我但凡都一点办法,都不会把我的潜哥儿送走!”

李夫人如今是二品诰命夫人,虽是二婚,但夫家势大,她过得也是极为尊贵的日子。现下为了孩子,全然不要体面,状若疯妇也不在乎了。

谢氏略有动容,又怕与李家至此有了隔阂,正欲说话,老夫人把茶杯往桌上一丢,冷声道:“你如今是觉着你成了按察使夫人,大老爷的顶头上司,便能仗势压人了,便无所顾忌了?上门夺子的事情都能做出来了?”

“我就是告到布政司,也没这样的道理!

李夫人抽噎道:“我,老夫人误会我了,我实在是没办法了……当初但凡状况好一些,便想将潜哥儿接回来了。”

李夫人语罢又泪眼朦胧地望着潜哥儿,“我丈夫是我姨母家隔房的表哥,我已与他说好了,只要接回了潜哥儿,便待他如亲子,记入族谱……”

谢氏叫老夫人一问便冷静下来了,她们明家占理,如何也不怕得罪人的,若是露了弱势反倒叫她的眼泪拿捏了。旁人还要以为她是苦主,不知要传出什么话来。

这李氏瞧着全无理智,实则处处挖坑。

老夫人瞟她一眼,见她想通,这才继续道:“你原先的夫家姓张,是不是?”

李夫人点头。

老夫人,“张家早先也是苏州的大户,我与他家老夫人在闺阁时期还一齐吃过宴,若不是儿郎都为国家捐了躯,你想必也不会经此离子之痛……你也是个可怜人。”

李夫人含泪点头,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老夫人,我,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我真是剜心刻骨之痛!”

三舅母死死地抱着潜哥儿,咬牙切齿要说什么,叫李嬷嬷无声地拦住了。

老夫人叹了口气,“你如今的夫家姓李,怕是整个江南都有几分声名,这样的高门大户,你能保证潜哥儿进去了不是寄人篱下,要受委屈?”

李夫人还要再说,老夫人又道:“你早年苦楚,我们同为女子,我对你也心怀怜惜,如今有一番造化,做一家大户的主母,过上这样安康的日子,是你的福气。”

李夫人这样不顾脸面上门闹,想必李大人是默许的。

老夫人,“可你将心比心,也想想我可怜的三儿媳吧……三老爷虽不是我亲生,但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当年他们夫妻二人求子,是不是你见他们都是良善之人,这才打通关系要送潜哥儿来的?是不是你签字画押,收了明家的礼,答应把潜哥儿迁进明家族谱的?”

老夫人既是在说李氏,又是在教育堂里的儿媳孙女,“你既做了,又打着叫旁人为你白养儿子的算盘……你当年有难处,我的三儿子三儿媳就不难?人做事,要有担当,无论男女,许下的承诺就不要变,早知日后要后悔的事情,那就是如何也不能做……如今木已成舟,何苦叫两户人家结仇,身上多个伤疤,我若是没记错,还有根红线牵着,也要叫你剪了吗?……你好不容易有这样的造化,合该先尽心尽力把自个的日子过好,你却不管不顾,丈夫不管,婆母不顾,扯着往日的旧事自哀自怨……你若是我亲女,我定要给你两个耳光叫你清醒。”

李夫人想起家中的丈夫婆母,神魂已经去了一半,又是哭又是笑,答无可答,只恍惚地望着潜哥儿,“这是我的亲生子啊,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我舍不得啊!”

李夫人突然跪行至三舅母脚下,“我求你了,我求求明姐姐了,给我一条活路吧!这是我亲生的孩子啊!我生的啊!”

三舅母面色通红,额上青筋暴起,终于耐不住,按着潜哥儿的耳朵含泪吼道:“我养的啊!”

明月看得心中压抑,眼眶发酸,眼泪险些一齐掉下来了,连忙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三舅母。

李夫人发了狠,要上前来抢孩子,潜哥儿吓得大哭起来,紧紧抱着三舅母,三舅母也抱着潜哥儿不放,两个妇人毫无体面,撕扯在一起。

丫鬟婆子不敢上前,老夫人闭着眼睛叹气,谢氏面色难看一言不发,几个小娘子只好都拥上来,好悬才把二人拉开。

老夫人道:“你这是成了执念了……”

说罢,又叫李嬷嬷把潜哥儿抱来,三舅母犹豫着松了手。

李嬷嬷便抱着潜哥儿立在李夫人身边,李夫人立刻就要起身,叫一旁两个丫鬟按住了。

李嬷嬷指着李夫人对潜哥儿道:“这是你原先的娘,生你养你十分辛苦,现下她有好日子过了,要接你去享福,你去不去。”

潜哥儿眼泪汪汪地摇头,挣扎着要三舅母抱。

李夫人顿时泪如雨下,“潜哥儿,我是你娘啊,我是你亲娘啊!”

潜哥儿躲在李嬷嬷怀里不说话,只惧怕地望着她。

李嬷嬷怜爱地拍拍他的背,又对李夫人道:“三夫人待潜哥儿比亲生的的也比不过,将他养的如今讨人喜欢的样子,您现在要来摘果子,何尝不是摘三夫人的心肝呢。”

“您这样上门一闹,扯了一层遮羞布,岂不是叫潜哥儿日后也难做?您想想吧,潜哥儿日后也是要读书科考的,叫人知道他随意易父……您何苦啊……李大人膝下就没有亲子吗?潜哥儿在这,实打实的三老爷独子,您冷静一些,想想潜哥儿的前程吧……”

堂中一时安静。

老夫人叫婆子替面色灰败的李夫人整理衣物,叹道:“木已成舟,不可追矣,你好自为之,还这样年轻……过好自个的日子吧。”

老夫人言尽于此,叫人将恍惚的李夫人送走了。

李家的车架早就候在府外,下人默不作声扶着自家的主母上了车架。

一个穿灰色长袍的管家往门房送上一份贺礼,苦笑道:“坏了老夫人的生辰,我家大人心里过意不去,还望老夫人身体康健……夫人也是思念幼子……”

明家还得回个笑脸,说不妨事不妨事。

车架没一会就离开了建平街。

·

堂里,三舅母含泪早就抱着受惊的潜哥儿退下了,只剩老夫人,谢氏,还有几个小娘子。

谢氏起身要请罪,话还没说出口,老夫人困倦地挥挥手,“行了行了。”

谢氏也就从善如流地坐回去了。

“赵氏呢?”老夫人奇道,赵氏就是明月的二舅母,一天没见人影了,往日里最喜欢凑热闹的。

几个小娘子头一回见这样的大场面,心里五味杂陈,到底是跟着长了教训。

明淑还在抹眼泪,抽噎道:“母亲早间给老夫人祖母拜过寿,便接了几个舅母,在戏园打马吊呢。”

老夫人无语,也懒得管,只道:“今个这事我们家在理,但也不必外传,否则有理也变得没理了……你们日后记住就是。”

几人就都散了,晚上的席面也未吃,谢氏领着明娇回了院子,明淑也去二夫人院子里宵夜。

明月伺候老夫人洗漱了,给她搓了好久的手脚,老夫人才勉强睡着。

明月回到自己院子的时候,已经戌时了,好在大老爷还没回来,院门就都没关。

秋雁早早就在抱厦里守着了,急急地迎过来,“姑娘可算回来了,听说宴上闹了乱子,可把我吓坏了。”

明月浑身疲惫,在榻上脱了鞋袜,只潦草解释了几句。

秋雁把床帘打起来,点了蜡烛,先问她吃不吃宵夜,又从榻上摸出一个红布包,坐在榻边道:“方才彩绘姐姐送来的,急急地就走了,也不知作甚这么着急……”

明月打开一看,心里涩然。

是把小金锁,比起明娇明淑的略小一些,想来不是大姑奶奶量产的。

明月吸了吸鼻子,翻过来一看,刻着‘明月万安’四个字。其实同大姑奶奶送的样式很不一样,该是没时间仔细瞧样式,匆匆就叫人照做了,字体就不一样,刻字的地方也不一样。

明月抿着唇,面色叫烛光照得莹润如玉,她摩挲着金锁,“有没有谢过舅母。”

屋里昏暗,秋雁把烛火拨亮一些,在她身侧小声道:“奴婢道过谢了呢……不过年不过节,突然送这样一个物件作甚……”

明月笑了笑,“舅母疼我,改明儿谢谢她去……”

秋雁于是去打水,端了木盆回来絮叨道:“真是太晚了,奴婢给您留了个炉子,先简单梳洗换件亵衣,给您做点什么垫垫肚子才好,一整日没吃吧?明个起了奴婢再给您烧热水……”

明月努力轻声地吸了吸鼻子,坐在榻边泡脚,“翡翠姐姐呢?你可得给她留门啊。”

秋雁一笑,蹲下给她擦脚,“翡翠姐姐被叫去荣安院帮忙了,今个怕是不回了……哎呀,姑娘的脚也白,这有个痣,找我家里的说法,是有福之人……”

明月泡了脚,秋雁给她擦干了,明月上了榻,把脸埋在枕头里,听着外头蝉声一片。

秋雁把床帘打下来,外头的烛火灭了,屋里顿时一片昏沉,秋雁坐在榻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打扇,心里酸涩,假装没瞧出明月枕头都湿了。

过了一会,明月突然耐不住哭腔,“我想我娘了……”

“我都没见过她呢……”

第7章 宵夜

明月原本脱的鞋袜,又穿了起来,在厢房里洗了一把脸,眼见瞧不出方才嚎啕大哭的模样,这才穿好了外裳。

原本准备下月去烧东西的,明月有些等不住了,想先去瞧瞧。

秋雁给她拿衣裳,叹气,“您这是何苦,外头黑灯瞎火的,院里又没有灯笼……姑奶奶的牌位又不在府上,您去哪瞧她呢?”

明月,“我等不得了,总觉得心里沉甸甸的……我得去看看她。”

秋雁于是不再劝,两人把院门掩了,一股热浪打在身上。

秋雁见外头一片漆黑,少有亮光,心中不由惴惴。

明月于是牵她的手,“别怕,你一怕,我就也怕了,两个人,合该胆子更大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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