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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境镇,昨夜刚下了半夜雨,而今日天气却格外好。
周迎锦住的地方是南境镇县衙除了曹今夕那个主屋外最好的,但难免还是尘土四溢,房间内简朴到只有最基本的床和桌椅。任何好心情笼罩在一片灰暗的景色下都显得黯淡无光。
“也不知道今夕是怎么熬过这么多年的。”周迎锦伏在桌上,双手托腮,有点心疼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
她与曹今夕一向互相引为知己,二人家世相仿,身处的位置也很像,类似她们这样的人,跟家里那些只学绣花弹琴的姐妹们聊不到一起,跟兄弟们又男女有别,尤其在大家族里,其实跟男内人有点像,总是不上不下的跟谁都玩不到一起。至于宋霆谕,固然也很亲近,但毕竟身份不同,宋霆谕是郡主、亲王,换句话说是主子,有些事她不能体会,有些话也不能跟她说,而且宋霆谕从小就资质好、悟性高,周迎锦和曹今夕赶不上,多少个因为赶不上宋霆谕的进度被先生打手板的日子,二人都只能互相安慰。
可是现在见到曹今夕在这种地方做官,而且至少要满三年,三年后去哪还未可知,周迎锦就生出几分怅然。
“你觉不觉得曹今夕怪怪的?”宋霆麟也在周迎锦房间里,不过他没有太靠近,只是倚着门站着。
“哪里怪?”
“啧,”宋霆麟想了想,“说不好,就是很奇怪,除了第一天来时与我拌了两句嘴,后面居然没想办法整我。还派人专门保护我们,我们又不出城,难道南境镇很危险么?危险到连禁卫军都保护不了?”
“你是因为整她的手段无处施展吧?”周迎锦一眼看穿,曹今夕喜欢捉弄宋霆麟,宋霆麟何时饶过曹今夕了。
“我这才符合常态。”宋霆麟强调。
“今夕如今是一县之长,早就看不上你那些把戏了。”周迎锦不屑。
“我在说正经事呢。那你说,为什么派人一直跟着我们?”宋霆麟问。
周迎锦只是情绪不高,但不傻,此时想想确实有些怪,她们本身带了十名禁卫军过来,按理说保护二人足够了,这南境镇又不是龙潭虎穴,可曹今夕还是又派了十几名守军日夜保护,这很难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那你说是怎么回事?”周迎锦问。
宋霆麟听到周迎锦问,又把话收了回去,“我这里,确实有东西,不过……为什么要告诉你呢?”
“你想要怎么样?”
“衣服脏了,又没带侍女。”
周迎锦冷笑着,拳头虽不大,打在身上也很疼,尤其宋霆麟这种细皮嫩肉的。
“我说我说,我打听到,今日曹今夕调兵一千,似乎要去很远的地方,傅黎也跟着去。”宋霆麟道。
“调兵?”周迎锦皱眉,一千守军这个数量,固然大不了一场真正的战役,但也绝不是什么小事,“去看看?”
宋霆麟把周迎锦拽回来,“这么去能看到什么?我还打听到哪里可以秘密出城。”
“秘密出城?”
所谓秘密出城,就是城墙下不知何时被挖了个狗洞,人用力挤一挤也能过去,暂时还没被补上。
周迎锦钻过来时满身满脸都是泥土,宋霆麟因为骨架大,比她还惨一点,差点淹死在里面。之前这里能够勉强进出,是因为天气干燥,土地自然也干燥,可是昨晚下了半夜的雨,现在那就是个水坑……
二人顺着马蹄的印记一路往东,走了大概半个时辰,就看到了守军。
一千守军站在一起着实是不少的人,周迎锦二人不敢靠近,曹今夕大声说了什么,然后傅黎带队往怀州方向去了。
怀州?周迎锦眉头紧锁,与南境镇相邻的是怀州远山镇,那边比南境镇面积更大,甚至有半个青云山脉,人口也更少,曹今夕派那么多人去那边做什么?就算是两镇之间有什么交流,只需遣一小队足够。
曹今夕作别了傅黎,带着剩余的十几人往回走,这次周迎锦没有躲闪,而是大大方方的站了出来。
她相信昔日好友就算有什么难言之隐也绝不会变,至少不会害她。
“今夕,你这是做什么?”周迎锦问。
曹今夕显然没想到周迎锦和宋霆麟会在此,言辞闪烁,“我……”
“我瞧着,是怀州的方向,怀州是什么地方你知道,这样派兵过去,是有什么大事吗?”周迎锦问。
曹今夕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把二人带回县衙,屏退了左右。她拿出一个麻布袋子,跟周迎锦带来的赈灾粮用的袋子一模一样,周迎锦一开始没看出什么特别,她自己打量才发现唯一不对的是日期,那是去年十一月!
“这是!”周迎锦惊呼,连宋霆麟都十分诧异。
曹今夕点头,“不错,这就是去年楚王赈灾时带来的那一批赈灾粮。”
“你在哪发现的?啊谕一直在找这批粮,还怀疑有人把这些运去了异族。”
“她在找?”曹今夕冷笑,“一个月前傅黎带人追杀一伙缅因盗匪追入远山镇境内,谁知那盗匪一路往青云山腹地而去,也就在那,傅黎发现了满满几个仓库的赈灾粮,还有近四万难民组成的军队。”
周迎锦放下手里的米袋,远山镇在怀州,怀州是怀王的封地,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什么意思?”
“你知道军队的大旗上写的什么字吗?”
周迎锦摇头。
“上面是一个‘谕’字!傅黎远远地看到时,他们还在操练!”
不需解释,周迎锦自然明白。
“你不要乱说!”周迎锦压低了声音阻止曹今夕,“怀州境内,难民军队,还有丢失的赈灾粮,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曹今夕不说话,她看着周迎锦,显然,她比周迎锦更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亲王拥有封地,本就是一件招当权者忌惮的事,上宋因为皇室子嗣越来越少,所以一直这样保存了下来,但不代表亲王不用避嫌,在亲王封地有一支不属于朝廷的私军,这几乎等于谋反。
“我已将证物和奏折一起上报朝廷,并且派人日夜紧盯那支军队。”曹今夕道。
“上报?报什么?”周迎锦觉得通体冰凉,怒气瞬间冲到头顶,“你知不知道……”
“不然呢?”曹今夕霍然站起,双目通红,“不然怎么办?几万人已经在那了!任凭那支军队壮大下去?等到他们有了能力,到时不是霆谕的也是霆谕的,怎么收场?还是说霆谕能够在朝廷不派一兵一卒的情况下把那支军队无声无息的清除?迎锦,我是在救她。”
“就算是救她,难道你不能先把消息传给我们?万一有什么折中的办法呢?至少让我们也有个准备……”周迎锦说道一半戛然而止,她明白了,曹今夕根本不信她,也不信宋霆谕。
被看穿心事,曹今夕低下头,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对不起迎锦,我不能拿这种事开玩笑。我几番思量,昏聩无能的太子,励精图治的亲王,他们早已貌合神离,霆谕为自己留一条后路很正常,可是事情瞬息万变,现在已经时过境迁……相信陛下不会冤枉霆谕。”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啊谕会为了一己之私就置数万人性命于不顾?她宁愿自己一生辅佐太子,为他保驾护航,也不会希望看见生灵涂炭,更不会与自己的亲人兵戎相见。”周迎锦被气得跳脚,“难道啊谕不知道时过境迁?那些难民现在还在青云山,就说明那些不是她的人,是有人要害她!你不会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别说怀州发现一支不明军队,就是稍微有点德行不佳可能都是啊谕承受不起的!”
“对不起。”曹今夕长叹,她忽然觉得自己很肮脏,像是个卖友求荣的小人,轻易背叛了十几年的友谊,“可我身为朝廷命官,还是要以大局为重。”
“至少这样她不会死。”曹今夕像是安慰自己似的又补了一句。
“这……也不是曹今夕的错,这种事,一个知县没办法的。”宋霆麟忽然试图缓解二人之间的气氛。
“你给我闭嘴!”这下两个刚刚还剑拔弩张的倒是异口同声了。
“得咧,我闭嘴,我闭嘴。”
禁都,午正帝屏退了所有人,单独看着一份奏折,这奏折来自南境镇,是曹家那个小丫头,但奏折上的黄标和猩红的禁字表示此奏折需直接呈给午正帝,这种奏折不可随意乱上,一旦被皇帝认为事态不够紧急呈上奏折的人是要降级罚俸的,所以此种密折很少,尤其是来自一个小小县衙。随奏折而来的,还有层层密封的一个米袋和一面破旧的大旗,那大旗上是一个龙飞凤舞的‘谕’字,正是宋霆谕的字!
午正帝仔仔细细的把上面的字阅读了几遍,确定自己理解的不错,顿时觉得胸口有一团火气郁结难出,也不是愤怒,只是此事足够棘手,连一国之君都不能平淡而过。
放下手中奏折,午正帝在御书房来回踱步。
从一开始的不相信,到后来他开始不确定宋霆谕会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因为宋霆谕的野心其实他一直看在眼里,早几年她不声不响,却总是几个孩子里最出挑的,要明里暗里稍稍争一下,当然这本没什么问题,一个孩子优秀自然不甘在平庸的孩子之下。可是前些年开始,宋霆杰越来越暴虐,完全没有能够统治江山的能力,到今年,连他和皇后都放弃了,会不会是那个时候宋霆谕不堪太子无能,所以有了别的想法呢?
宋霆谕那边调查的事情,诸如宋霆杰曾被下毒、赈灾粮大量被人运走之类,已经写成奏折呈给午正帝,听着颇为骇人,说实话,如果这一切都是宋霆谕做的,要比一个什么江湖门派把手伸到朝廷内部更可信,时间……也大概对的上,宋霆谕六年前接任怀王,宋霆杰大概也是六七年前开始被下毒。
君王多疑,午正帝也不能例外。
他把所有东西收好,叫来身边内监总管胡晋言,问:“最近可有怀王的消息?她还在云州吗?”
胡晋言道:“陛下,并无奏折,不过有一封家信,说云州的事了结后可能留周良田周大人主持大局,殿下想去怀州探查一番再回京城。”
午正帝像是被什么东西定在原地。
去怀州,为何这个时候无端去了怀州?
“你快马加鞭跑一趟云州,务必在五日内到达,将此交给陆铁骑,算算日子,他现在应该也到了几日了。”午正帝将一封亲手拟定的圣旨交给胡晋言。
胡晋言年岁与午正帝相仿,只是面白无须,在他半黑半白的发丝间难免显得有些阴沉,“这……”
这其实并不合规矩。
再说就算不眠不休,一路快马加鞭,想在五日内到达云州,也是不可能的。
“嗯?”
“是。”胡晋见到午正帝铁青的脸色,哪敢这个时候触霉头,言接过圣旨,打开一看被吓得差点站不住,只见上面写着:‘着禁卫军副统领陆铁骑秘密捉拿怀王宋霆谕,王夫季凉书,侧王夫姜彦,及太子府行走周迎锦,速速带回。’
“陛下——”胡晋言的声音都虚了,作为内监总管,多少大风大浪都见过了,可是捉拿怀王这种事……还有,一个陆铁骑,抓怀王?怀王又不是什么平民百姓,单单她身边的岩厚和她自己联手陆铁骑就不是对手,再说、再说……反正胡晋言觉得抓亲王就算不事先谋划一场惊天动地的大场面,写下对方罄竹难书的罪行,也不至于这么草率。
再说,为什么要捉拿怀王?
胡晋言满脑子的疑问注定得不到回答。
“让你去你就去。”午正帝道。
胡晋言不敢多问,只觉得天要变色,不敢多言只能答应着去了。
午正帝等胡晋言离开,才稍微松了一口气,指尖已经在衣角揉搓的发白,他互让想去找皇后,可是想想这种事还是莫要让皇后跟着伤心,又稳稳地做回了龙椅上,自言自语道:“儿女都是债,你可千万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