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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时分,数千名金兵进了大名城。
大名城的居民一夜醒来,城头已变换了旗帜。
知府衙内,粘罕得意洋洋地坐在厅堂中。王如龙立在一旁,小心陪着媚笑,脸上的肌肉不自觉地抽动。
没抓到信王赵榛,粘罕大为恼火。
当刘能带着金兵闯进院子,竟扑了一个空。屋子里空无一人,信王赵榛和韩大通的孙女灵儿均不知所踪。
王如龙满心疑惑,这赵榛像是事先得了消息。
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
王如龙猛然想起,府吏说夫人曾半夜出府。他的脸色微微有些变了:“该不是这个贱女人透露的消息吧?”
刘夫人坐在窗前,对着院内的一丛绿竹发呆。
王如龙走进来,见刘夫人没有理会,不禁有些气恼:“昨日深更半夜的,你去哪里了?”
刘夫人头也没抬:“昨夜突觉不适,出府请韩老先生的孙女诊视了。”
王如龙一声冷笑:“诊视?连我都不知晓,怕是去报信了吧!”
刘夫人一脸怒容:“你如今已是大金国的王爷了,贱妾如何劳驾得起?”
王如龙脸色大变,上前一把抓住刘夫人的头发:“果然是你这个贱婢坏了老子的大事!”
刘夫人一把挣脱开,头发已散乱:“枉你读了这么多年书,食大宋俸禄,却不思报国为民,偏偏要去投靠金人,做个卖国贼,落得一世骂名!”
王如龙恼羞成怒:“妇人之见!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大宋如今气数已尽,金国许我王爷之位,这大名府还是我王如龙的天下!有何不好?”
随即又骂道:“都是你这贱人,教我在王爷面前如何交代?”
刘夫人气急:“你做你的王爷,我带女儿回乡下去!”
王如龙狂叫:“随你去吧,我早将云姑许给粘罕作王妃了!”
刘夫人疯了一般,冲上前去,抓住王如龙的官服就扯。
王如龙奋力挣开。回手一个耳光,狠狠打在刘夫人脸上。
刘夫人哭喊着,复又上前,没头没脸的只管乱抓。
王如龙吃痛,脸上已被刘夫人抓出几道血痕。他恼怒到极点,顺手拿起窗台上的香炉,狠狠地打了过去。
只见一股鲜血从刘夫人额头喷出,身子猛然向后倒去,将身后的凳子砸翻在地。
再去看时,刘夫人两腿在地上抽搐几下,双眼一翻,立时死去。
云姑听到声音,从内室跑出来,看见母亲倒在血泊里,放声大哭。
当全城都在搜捕信王的时候,赵榛和灵儿正躲藏在南砖门的王老爹家。
王老爹无子无女,孤身一人,以宰杀猪羊为生。五十岁时得过一场重病,亏得大通老人救了他。
老人心肠好,待灵儿比亲孙女还亲。
一整天提心吊胆。只听得满城人喊狗叫,几乎一刻不得安宁。
天黑时候,老人从街上回来。
金兵仍在搜城。
王如龙虽然投靠金人,不知怎的,还记挂着一城的百姓,和粘罕达成合意,不得在大名城内烧杀劫掠。
几个城门都还关着,金人重兵把守。
不知马扩现在怎样,赵榛有些着急。
昏黑的天色里,马扩打开房门。看赵榛和灵儿的张皇模样,显然吃惊不小。在听完赵榛的话,更是脸色峻冷,久久未语。
王如龙畏惧金人,怯懦怕战,这是众人都知道的事。可作为进士出身的朝廷命官,一府之首,竟然叛国投金,马扩始料未及。
门口的灯笼在风中晃个不止。
远远的,深巷里出来阵阵狗吠,隐隐有马蹄和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在大名城尚在酣眠的寂静里,分外清晰。
马扩走到门外,定神听听,不觉神色大变,失声说道:“王爷,快走!”
赵榛急道:“我们一起走!”
马扩神色焦急:“王爷先走,我来应付他们!”
赵榛还待再说什么,马扩将他推出:“快走!去城外十里铺悦来客栈,找王掌柜!”
人声渐近。
赵榛一跺脚,拉着灵儿,疾奔而去。
大名城四门紧闭。
灵儿带着赵榛,折回小巷,向城南寂静处。
一夜无事。
次日是个阴天。没有风,闷热得像盛夏,似乎随时都可能会来一场大雨。
刚吃罢早饭,听得街上人声嘈杂,马蹄声响。接着,咣铛一声,大门被踹开,三名金兵一前一后闯了进来。
带头的金兵矮胖,肚子圆鼓鼓的,像要把衣甲撑破。只见他站在院子里看了一圈,一脚踢开门边的砧板,跨步进了屋。
赵榛和灵儿脸上抹了锅底灰,早换上农家的粗布衣。
王老爹满脸堆笑:“军爷,辛苦了!”
那金兵眼睛一瞪:“老家伙,有没有窝赃大金国要犯?”
老人面现惶恐:“看您说的,给个胆子小老儿也不敢啊!”
那金兵很不屑低一呲牙,指指赵榛和灵儿:“我看这两个人倒是很像啊!”
王老爹连连摆手:“这是我的孙子孙女,哪会是什么金国要犯?乡下孩子,没见过世面,军爷莫怪!”
灵儿和赵榛低着头,一言不发,显出很害怕的样子。
那金兵转过身,一脚跨出门槛。老人跟在身后,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外面响起一阵雷声,几只麻雀仓皇地飞到屋檐底下。
那金兵却突然停住了脚步,转回身来,重又回到屋子里。
屋里的三个人都是一惊。
只见那金兵径直走到灵儿跟前,喊道:“你,抬起头来!”
灵儿抓住了赵榛的手,还是没抬头。
那金兵怒了:“你是个聋子吗?叫你抬起头来!”
灵儿身子一抖,不觉抬起了头。
那金兵见灵儿虽则脸上道道乌黑,耳轮却肤白如脂,眼眸盈盈如水,尤其一双手指尖如笋,腕似白藕,脸上顿现淫笑。俯下身托起灵儿的下巴,一手将灵儿脸上的锅灰抹去。
灵儿惊得跳起向旁边躲去。那金兵好似饿鹰看见小鸡,两眼兴奋地通红,上前就要抱起灵儿。
未待赵榛起身,王老爹已从身后拉住了金兵:“军爷万万不可,她还是个孩子啊!”
金兵使劲抖抖手:“老家伙,滚到一边去,别扫了大爷的兴!”
老人一急,双手抱住了金兵的一条腿。
金兵几下没挣脱开,竟拔出腰间的刀,挥手刺进了老人的腹部。
只听得老人一声惨叫,双手松开,鲜血汩汩而出,地上顿时殷红一片。
这一切都在瞬间发生,当赵榛醒悟过来,老人已倒在血泊之中。
他大叫一声,双眼泛红,扑向那个金兵。
金兵猝不及防,被赵榛踢翻在地。
不及起身,赵榛已抓起丢在一旁的刀,从头到肩劈了下来。
金兵的半个脑袋还挂在肩头,而另一半已随着半边身子散在地下。鲜血喷涌而出,溅得赵榛满身都是。
灵儿满脸惊恐,失声尖叫。
随后的两名金兵已然举刀砍过来。
赵榛挥刀向前,进到一半,却猛然后撤,将身子一闪。那金兵不曾想到,一刀走空,身子却仆向前去。
赵榛大喝一声,回刀力斩,将那齐腰金兵砍为两段。后面的金兵心寒胆破,惊叫一声,扔下手中的刀,转身就跑。
外面一阵阵滚雷,狂风四起,大雨倾盆而下。
等赵榛追出院子,那金兵已跨上了马背。
街上风雨大作,天色晦暗,沙沙的雨声似乎将天地万物都吞没。
金兵催马疾驰,转眼已跑出数十丈远。
豆大的雨点打在脸上,生疼。
那金兵已然就要奔出巷口。
赵榛飞起紧追几步,将手中的刀奋力向金兵掷去。
一道闪电亮起,照得四下光明。那刀在半空划出一道亮弧,斜斜地插入金兵后背,刀身尽没,只剩刀柄在外面晃个不停。
那金兵闷哼一声,从马上骤然掉落。身子在地上翻滚几下,再也不动。
白昼如夜,闪电似条条狰狞的银蛇。
雷声隆隆,大雨如注。
下了两天的大雨,终于停了。
漳河、卫河两岸茂草如林,浮着白色泡沫的浪涛滚滚涌来。
太阳出来,不到晌午,地面已被晒得发烫。
城门口队队金兵,如临大敌。
正午的阳光更烈,好长时间不见有人经过。
金兵有些无精打采了,有几名金兵干脆跑到了城门洞底下的阴凉地。
天空不见一丝云彩。
一辆板车在大日头底下,吱吱呀呀地晃了过来。
车上用麻绳捆住一个白木棺材,随着车子不停地上下颠簸。
拉车的是一个中年汉子,弓肩驼背,还不时的咳嗽几声。一身布衣倒还干净,面色黝黑,浓眉,一双眼睛却十分有神。
车后跟着一个妇人,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发髻高挽,身姿苗条,只是一张脸疙疙瘩瘩,生了许多痘痘,让人不愿多看第二眼。
两人均是戴了孝,面上泪痕斑斑。
金兵将车子拦住。
那汉子似乎费了很大的劲,才将身子直起来,小心翼翼地说道:“军爷,我爷爷前日突然去世。兵荒马乱的,天又太热,要拉到城外的墓地安葬了去!”
后面的妇人也小心地陪着笑脸。
一个金兵捏了鼻子,来到棺材前,指指画画。
那汉子顺从地解了绳子,将棺材盖掀开。
白布之下,一张面色苍老的面孔,看去至少年逾七旬。
那汉子眼泪汪汪,妇人也不停地抽泣。
金兵很不耐烦,急急地挥着手:“走吧,快走!”
那汉子将棺材盖盖好,捆上绳子,拉起板车就走。
车子吱呀一声,缓缓启动,逐渐加速,眼看就要出了城门。
忽然一阵马蹄声响,由远及近,接着传来大喊声:“那车子,停下!”
守门的金兵和拉车的夫妇均是吓了一跳。回头望去,只见一个身材魁伟的军官,带着几名金兵飞马而来。
守门的金兵肃然而立,门洞底下的也慌慌张张跑了过来,一起向那人施礼:“见过完颜将军!”。
那人正是完颜杰。
他跳下马,握着马鞭,径直朝板车走去。
围着板车转了两圈,便紧盯着那个拉车的汉子。
那汉子被盯得发毛,不由自主地直起了身子。一时人也似乎年轻了好几岁,不再是那个病恹恹的中年人。
完颜杰的脸,几乎要碰到那汉子的鼻子。
他在手里轻轻摆弄着鞭梢,望望车上的棺材,忽然问道:“你是做什么的?”
那汉子似乎早有准备,张口答道:“杀猪宰羊的!”
“杀猪宰羊?”完颜杰的右拳头轻轻击打着左掌心,嘴角露出几丝冷笑。
随即收起鞭子,伸手抓过汉子的手掌,看相一般盯着。
那妇人偷偷看看完颜杰,又望望汉子,眼露焦急。
这时,一只从头至尾约七八寸长,毛色赤红的小猴丛汉子怀中露出头来。那汉子想伸手遮挡,却已来不及。
完颜杰面色一变,松开那汉子的手,朗声说道:“走吧!”
那汉子愣了一下,拱拱手:“多谢,后会有期!”
完颜杰眼睛一热,使劲握了握马鞭,低低的声音却有些嘶哑:“后会有期!”
那汉子转过身去,用力拉起板车,吱吱扭扭出了城门。
城外,阳光依旧热辣辣的。
风吹着高高的蒿草,掀起层层热浪。
板车越行越远,终于淹没在密林荒草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