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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之后,城外的金兵终于陆续撤去。

大名城百姓的脸上,重现出久违的笑意。

站在城头眺望卫河,冰面已经溢出河床。即使在阴沉的天色下,依然晶莹透亮,像卧在郊野上一条银色的巨龙,刺得人目眩。

天空下着小雪,黄昏的街头有些凄冷。

赵榛裹紧了身上的棉袍,匆匆走着。

风吹起地上的枯叶,打着卷儿。一只流浪狗忽然从旁边的小巷里窜出来,冲着赵榛汪汪叫了两声。

赵榛吓了一跳,猛然停下脚步。那狗低下头在脚边嗅了嗅,却摇摇尾巴,径自跑开了。

天色暗淡,赵榛的心里同样寥落。

朝廷传来的文书里,于自己只字未提。九哥赵构也没有另外的书信给他,只令差官带来口谕:“谨守祖宗之法,好自为之。”

一盆冷水泼面,赵榛心生寒意,又觉茫然。

艺祖(太祖)当年曾密镌一石碑,立在太庙寝殿的夹室内,谓誓碑。新皇即位,谒庙礼毕奏请恭读誓词。只许一不识字的小黄门(太监)跟从,其余皆远立。群臣近侍,都不知所誓何事。

及至靖康年开封城破,才知碑上为誓词三行:

“柴氏子孙,有罪不得加刑,纵犯谋逆,止于狱中赐尽(令其自杀),不得市曹刑戮(在刑场上当众处死),亦不得连坐支属(不牵连别的亲属);

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

子孙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不按誓词办事,必遭天杀)。”

可这艺祖誓约,与他何干?

他现在只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大宋子民,皇子的外衣早已经荡然无存。何况适逢乱世,王命衰微,他这个信王爷说出的话又有几个人会听?

九哥显然不是这个意旨,赵榛摇头。

雪越下越大,地面渐渐白了。

赵榛忽然明白了,那一定是不得带兵打仗,不得任武官。

他的心蓦的沉了下去,不敢再往下想。

院门已在眼前了。

赵榛使劲摇摇头,像是要把那些念头从脑子里赶出去。他用力拍拍身上的雪花,推开木门,走了进去。

灵儿跑出了屋子,大概一直在听着外面的动静。

她的脸儿红扑扑的,一下就抓住了赵榛的胳膊:“快进来,我和爷爷一直等着你呢!”

室内,炭火烧得正红。

不算太大的圆桌上,杯盘罗列。一大盆鱼汤正冒着热气,香气扑鼻,赵榛顿时觉得饿了。

大通老人捻着长须,笑眯眯的看赵榛坐下,指指桌边的酒碗:“今儿天冷,来!喝几口包谷酒去去寒。”

灵儿轻轻用手拢拢落在鬓边的几缕长发,开口道:“这可是爷爷亲手酿的呀!”

赵榛不待答话,端起碗一饮而尽。

一股辛辣冲过喉间,腹中立时暖意升腾,赵榛禁不住咳了好几下。

大通老人笑了:“别急,这酒劲头可大着哩!”

灵儿忙去帮赵榛捶背,一边嗔怪:“爷爷,都是你!”

大通老人只是笑,却不答言。

那酒色泽黄淡,颇浑浊,入口却醇香,余味甘甜。

赵榛咂咂嘴,冲灵儿一呲牙:“再来一碗!”

灵儿却笑了:“把你肚子里的酒虫引上来了吧!”

大通老人将半碗酒喝干,目光悠长:“那些年在梁山,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真是痛快日子啊!”

灵儿给赵榛盛上一碗鱼汤,望向老人:“爷爷,你这是又开始了吧?”

老人摸摸下巴,轻声叹气:“是啊。爷爷老了,一开口就是陈芝麻烂谷子!”夹了一块萝卜放入口中,边嚼边说:“王爷,亏得你想出这个好主意,救了一城的父老百姓啊!”

灵儿一听来了精神,一脸崇拜的神情:“是啊,赵榛哥哥!你真是聪明,我咋就没想到呢?”

赵榛一笑:“那可不全是我的功劳,有你一半呢。要不是你让我弄鱼,我哪里想的起来啊!”

三个人一起大笑起来。

几碗酒下肚,身子热了起来。老人脸色泛红,话也多起来。

“这大宋的江山,多半毁在蔡京、童贯手上了!”老人又喝下一碗酒。

炭火映得老人面色更红,显然是有了几分酒意。

“那童贯倒也不是一无是处”,老人捻捻胡须,继续说道;“记得崇宁二年,道君皇帝派那童贯做监军,随河湟开边主帅王韶之子王厚出征西北。才抵湟川,官家的手谕已到营中。原来是京都太乙宫突然失火,圣上疑是败战之兆,遂令暂不出兵。可当时兵士士气正盛,确是出兵的好时机。童贯阅罢手谕,若无其事收了,只说是官家祝马到成功。众将士士气高涨,平息羌族吐蕃叛乱,一举收复河湟故地。这其中童贯的功劳至少据大半。”

看赵榛似有不解,老人解释道:“童贯其实是矫诏,假传圣旨。若是胜了还好,一旦败绩,他将死无葬身之地。这样说来,那媪相却也有些担当,并非全是浪得虚名。”

赵榛一丝苦笑,把碗中的酒灌了下去。

炭火暗了下去,房中一时沉默,只听得冷风拍打着窗扉。

灵儿拿了木柴,将炉火重又挑旺。

老人盯着渐渐燃起的火苗,眼眉一跳,猛地想起什么,出声道:“我有一样东西,正要送给你!”

说罢起身,朝内室走去。灵儿搀着爷爷,跟了进去。

赵榛连喝了两碗酒,醉意渐渐涌上来。

感觉过了好久,才见灵儿和老人走出来。灵儿手中拿着一个长长的卷轴,用黄绫布裹了。

赵榛摇晃着站起身。灵儿将卷轴打开,摊放在床上。

那卷轴宽约寸余,长却有丈许,纸色淡黄,呈现旧貌,保存得极是仔细。

赵榛细看,抬首三个字:“千字文”。字大寸许,前后足有百行之多。

那字笔法飞动,颇有凌云步虚之意。用笔却瘦劲挺拔,轻按重收,顿折利落,横划收笔带钩,竖下收笔带点,撇如匕首,捺如切刀,竖钩细长而内敛,连笔飞动而干脆,灵动娟丽,清逸润朗。恰如欧阳洵《用笔论》所言:“刚则铁画,媚若银钩”。

赵榛泪奔。

这熟悉的字迹,正是父皇道君皇帝所书写的瘦金书。

睹物思人,心如刀割。

老人声音嘶哑,缓缓说道:“这是当年童贯西北大胜后,道君皇帝所书赐。某年童贯久病不愈,多亏家师安道全先生为其诊治,方才转危为安。童贯感激,随将此画赠与家师。”

遂将卷轴翻至卷尾,指着一行字给赵榛看。那上面写着:“崇宁甲申岁宣和殿书赐童贯”,正是道君皇帝所书。

“老朽辞别京师时,家师心有不舍,将此宝物割爱相送。我一直收在柜中,珍惜备至,轻易不敢示人”,老人说道。

说着,将卷轴轻轻卷起,用黄绫仔细包好,递到赵榛手中:“二帝北狩,音讯皆无。留着这个,也算是个念想吧。”

赵榛连连摆手:“老先生此物,如何敢受?还是收了进去吧。”

老人声音悲怆:“圣皇旧笔,与了王爷。老朽算是借花献佛,物归正主吧。”

赵榛还待推辞,灵儿一把将画轴推进他怀里:“这本就是你家爹爹所书之物,当然该你收了才是。再说,爷爷又不懂书画。”瞥一眼爷爷:“你说是吧,爷爷?”

老人微笑不语。

赵榛心头火辣,眼中泪涌,长跪在地:“那就万分感谢老人家了!”

老人急忙去搀扶:“王爷快起来,老朽如何消受得了?”

走在大街上,冷风不止。

赵榛抱着卷轴,心头一阵火热。他想着远在北地的父兄、母后,还有一众家人,在这苦寒的冬夜,更是难以忍受了。

回到驿馆房中,把灯火点亮,将书轴摊在桌上,一字一字地细细看。

这样的字体,他是看过无数次的。甚至在自己的习字簿上,也有瘦金书的批改。父皇的花鸟画上,都是这样的题款。舒朗宽绰,灵转飞动,一笔一划,切金断玉,铁画银钩。字里行间,长枪大戟,似闻刀戈之声泠泠。

屋外,冷风敲窗。赵榛坐在灯下,一字一字细细读着。灯光摇曳,那些字忽然一个个从纸上飞下来,在眼前跳动舞蹈。一招一式,伸缩有度;一笔一划,甚是清晰。

赵榛若醍醐灌顶,大叫一声,取下双戟,慢慢动作起来。双戟似笔,左右划动,一笔一式,尽在笔下。

恍惚间,岩蛇洞石壁上的图式复现脑中。千字文书轴上的每一个字,又随着那些图式,蛇一样游动不停。

“天”。两横如棍,一撇似刀,一捺若长枪,左右纵横,上下腾跃。

“地”。短横如卧蚕,短提似匕首,折如曲铁,钩似弯刀,上开下合,左冲右突。

“元”。两横向天指,一撇插入地,弯钩折向心,天覆地承,心若飞鸟。

“黄”。……

一字一字,一笔一划。

先是如一只只慌乱的小蝌蚪,在激流中无处不动,抓摸不着;渐渐水流平缓,似一尾尾白條,跃出水面,触手可及;而后慢慢波平如镜,艳阳如洗,水珠在荷叶上滚来滚去,终于不动。

雪停风止,晨曦微微。

一汪烛泪如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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