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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
打更人梆子一落,铜锣应击而响,声彻长街,敲完最后一下,就过了五更。
云珞在续梦中遽然惊醒,满头大汗地坐起。胸腔里一颗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一时呼吸十分急促。
诡邪的暗红色长发华美而高贵,像千千万万条有生命的藤蔓在空气中飞扬,绛红的衣袍被风吹起,无端的吹来血腥气。
他修长却沾满血污的手掐着一个人的颈项,他的手只轻轻一歪,就掐断了那颗人头。
云珞看清那个被他掐断的人头的脸。
他转过身来……
那张脸,就算化成灰她也不会不认得。
她已经失去了叫喊的声音。
云珞伸手抹去额脸上的冷汗,深深地纳了几口气。
她看向窗外,乌云方消,晨光未熹。
她扶着额坐了片时,等这阵心慌缓下去,就起来整理了衣着。
几日前在苍师父的应允下,他们便离了灵幽谷,来到榕城。苍师父和他们交代了少许事宜,就命他们南行,去往苍岚山。几个人都开心的不得了,次日就收拾好了行囊出了谷。
榕城是北汉的疆城,位于楚国的最北面,是楚国和北汉的交界城。
云珞推开门,准备一个人出去走一走,她刚下了一半的楼阶,就看见堂中与小伙计温声攀谈着的慕凌。云珞有些惊讶,他这么早起来做什么。
云珞伫在半中望了他们会儿,慕凌只是很平常地在询问小伙计一些寻常风土的事情,时不时地答一些外城的近况。
过了小半刻,东家从正堂门口进来了,小伙计眼尖一瞧见,就马上洒扫净桌去了。
慕凌站起来往堂门走,他走了两步,莫名地觉得有道目光落在他背后,于是回头看了眼楼梯的位置。
两人目光相碰,同时微微笑了笑。
云珞悄声走下剩余的台阶,走到慕凌身前,几乎是同一时间,两人异口同声地说了句:“早啊。”
怔了下,又同时笑起来,一齐往堂门口走去。
“怎起来的这样早?”慕凌推开半掩着的堂门。
云珞提了下裙摆,跨过门槛,道:“小醒了刻,就睡不着了,你呢,比我还要早。”
慕凌下着矮阶,“一向醒的早,入了六月天亮的早,醒的也更容易了。”
天是要亮不亮的时候,蒙蒙暗中掺着点浓蓝,榕城临海,即使入了暑,清晨的天野上也会笼着些雾。
长街上廖廖只有几个做早食的贩家在开摊,走在这方天色和街景下,是种新鲜的体验。
走着,慕凌看见有家馒头铺出了摊,还特别把馒头做成了很别致的形状,像小老虎小兔子小猫咪什么的,他就给云珞指了指,问道:“要不要?”
云珞顺着望过去,就见大蒸笼里花花绿绿的一堆小动物,摊主给这群小东西上了一半的色,正在上另一半。
云珞好奇地跑过去,围着蒸屉看了一圈,寻常能见的小动物都齐全了,可可爱爱地挨在一处。
卖馒头的老伯面相和善,云珞左右看了好一会儿没说买,他也不催促,依旧笑着。
慕凌过来问道:“现在想吃么?如果不想就等回来的时候再买了带回去。”
云珞道:“太早了还不大想吃,我们一会儿再回来买吧。”
于是慕凌从腰封中取出一小锭银子递给老伯,说道:“我们过些时候来取,先付定钱。”
老伯望那小银摆了摆手,为难地道:“小公子,这钱我找不开呐。”
慕凌笑道:“那就不找,我们多来吃几回。”
老伯收了银子,欢喜地道:“好嘞好嘞,天天来都成。”
现在天还暗着,长街上来往的人不多,云珞便趁着不忙的时候询问老伯道:“老伯,做早食摊本就要起得很早,再做这些小东西,不是更辛苦了?”
老伯盖了蒸笼,和蔼笑道:“你们才来不知道,榕城人少,和面做饼这样的小手艺几乎家家都会,做成这样只哄哄孩子,能多卖两个钱。”
慕凌微笑道:“老伯怎一眼就知道我们是外城人?”
老伯朗朗笑了两声,道:“榕城人远比你们想的还要少,我在这里许多年,有多少个人、他们的面孔,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喽。”
云珞奇道:“榕城不小,人怎会这样少呢?”
老伯看了看二人,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活,说道:“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啦,那时北汉当位的还是曜武帝,有人豁了通天的胆子,对这位帝主施下禁蛊,以至酿了滔天的大祸。事后经查,下蛊的竟是个榕城人,那年的榕城历了场大屠杀,城里只要通蛊的族群,都被屠了个干净,在那之后即便是寻常的百姓布衣,都吓得挪了乡城,现在留下的,多是族系深厚的老榕城人啦。其实在北汉国传承秘术中,巫蛊之术不是鲜术,很多大家族里都多多少少养着巫师给后辈传学,但就在这件事后严令禁蛊,这秘术也就渐渐衰落了。”
慕凌闻言默了片刻,道:“蛊术,大多险凶。”
老伯点头以示赞同:“不错,不错,是害人匪浅的。”
云珞见过来买早食的人多起来,便与慕凌递了眼色,和老伯道过谢后往前走了。
“早时你与客栈里的小伙计问谈,是在说些什么?”
“也是在说这事,虽然我们昨日才到榕城,但不仅说路上的行人,再看客栈里住着的商客,委实零星了些。我昨夜便觉得反常,今天早晨起来了,就趁着闲话功夫问了问他。”
“和老伯的说法相同么?”
“基本是一致的,不过那小伙计还是烂漫无羁年纪,与我也多言了几句。二十年前榕城确实遭逢大难,蛊法之家也被当时暴戾的曜武帝屠了干净,但派来的毕竟是帝都里的杀士,不会完全了解榕城里蛊术的流传人衍,杀掉的只能算众所周知的秘学大家,其他零散剩着的秘术传人,亦还可能是存在的。只是经此一事,即使有侥幸残遗下来的蛊人古代,自然也会逃离这里,但也不能说这座城里现在就肯定没有蛊师了。”
云珞忖了片刻,道:“暴戾的君王总还是不妥的。”
慕凌听了,一时顿了下脚,失笑道:“我以为你最先想的会是城里的蛊师。”
云珞亦顿了下,又笑说:“有就有呗,老伯说北汉本是秘术大国,蛊术只是其中一种,以前的门楣子弟多少都是该会些的。虽然我也认为蛊术不是佳术,但这些家族一夕间被牵连屠没,本就是无辜祸事了,若能留下几个承秘术的后生,只要不作恶,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慕凌也笑道:“也是,不作恶就好。”
说话间,他们来到榕城的港口,此时天色已明亮许多,但渡口上的大雾扑面而来,只看得见近处几艘船只,海上的情景就不明了了。
白茫茫的浓雾,清晨的水汽,让这里看起来总有种半梦半醉的混沌感。
云珞和慕凌疑虑地对视了一眼。
不是隆冬,也非雨天,怎么会有这么浓的雾气?
他们在渡口站了好一会儿,才有脚夫匆匆过来询问:“二位是要用船?”
慕凌指着海上的浓雾问:“怎生如此大的雾?”
脚夫狐疑地看他们一眼,说:“两位是外乡人吧,这渡口大雾十多年了,日日不都如此?”
云珞讶道:“日日如此?这样大的雾,怎么用船呢?”
脚夫摊手道:“所以根本没有人用船呀。”
慕凌望着他道:“根本没有人用船,那你在这里做什么?”
脚夫一噎。
慕凌又问:“你一见我们便问‘是要用船么’,这又是为何?”
脚夫脸色沉下,刚想发作,他身后突然走过来一个乌袍青年,隔在了脚夫前面,对慕凌道:“他说不出来。”说罢朝脚夫挥了下手,脚夫就退下去了。
乌袍青年朝云珞和慕凌拱手行了一礼,客气地道:“鄙下嵇疏年。”
慕凌拱手回礼,道:“在下淮凌,敢问阁下为什么说那脚夫说不出来?这江上的大雾又是为何?”
嵇疏年道:“二位一路走来,想必已经知道了榕城二十年前的惨案。”
云珞和慕凌点头。
嵇疏年继续说道:“当年被屠杀之家不说成千,亦是过数百的,二位知道他们的尸骨是如何处置的么?”
嵇疏年转身看江,道:“就是被扔进了这离江中,白千尸骨,一夕沉江,若说后来这些冤魂不积生出些怨气来,都是不应该的。屠戮惨案两年之后,江边怨气横生,怨气入榕城,就开始侵染城中剩下的百姓,离江就是那时开始生出了这浓雾。没被侵染的百姓们急忙跑去邻国请来大国师做法,小半年过去了,这怨气才平定下来,但雾气经年不散,若说这浓雾是百家留下的怨气,亦是说得通的。”
嵇疏年摸了摸指节,回头看两人,又道:“至于那个脚夫,他是二十年前就在这渡口做工了,那年受怨气侵体最严重的,也就是这些江边的脚夫,他们后来死的死痴的痴,也只剩他了。日日守在这无人问津的渡口,他记忆混乱,分不清昔年与今日,所以我说他答不出你们的问题。”
云珞听了答案,琢磨着他话语中的字词,但一时并不好析出是否有什么漏洞,便继续默着。
慕凌看了她一眼,对嵇疏年笑道:“便多谢阁下的解答了,我们刚到榕城,不了解这里的忌讳,冲撞了亡魂,请阁下一定见谅。”
嵇疏年和颜道:“冲撞就是多虑了,二位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慕凌看云珞,云珞摇摇头,他道:“我还有最后一个疑问,当日怨气浸生,被侵染的百姓多么?”
嵇疏年道:“不多,从离江口往城内蔓延,古怪被发现的早,大家反防的也早。”
慕凌道了谢,便和云珞准备离开了。他们走出一小段,嵇疏年在他们身后道:“榕城是座不祥的城池,不是游玩的所在,二位已知此间凶异,便同你们的朋友尽早离去吧。”
慕凌回身谢道:“多谢兄台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