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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鸿华的这场宴会设得尤其失败,不但气得自己女儿一天没吃饭,还惹了张太太不高兴,整场下来局面上一片窘态,后来还没等太阳落山就寥寥结了尾,宾客们也都一一散场。
张傅初一回到家,便瞧出异常,客厅大堂里的东西不是少了就是换了,下人们个个低头走路,不敢闹出半分动静,也不敢抬起头看他。
他找来小梅,指了指四围,道:“太太砸的?”
小梅眼神闪躲,犹豫不决,但还是点了点头。这是张太太第一次发这么大的火,甚至还将火发到了张先生的头上,张家上下人人都害怕得紧。
除了张金涵,她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跑到张傅初身边:“我回来时便看见他们在清扫,摔得可厉害了,值不少钱呢。”
她故意添油加醋,想让张傅初怪罪那个她一直都看不顺眼的女人。
“太太在哪?”他不搭张金涵的话,转首继续询问小梅。
“在卧房,现在睡下了。”
张傅初取下帽子递给小梅,“我上去看看。”
他一个人上了楼,底下人面面相看,心里既是好奇又是惶惑,怕他们二人当面起了冲突,又在二楼砸起来。
因太太在二楼卧房休息,整层楼周围都阒无一人,十分清净。张傅初的脚步也迈得轻慢,皮鞋压着木地板发出微微的吱呀声。
打开房门,见那鼎铜金炉檀内正燃着安神香,一缕缕闻有柑橘清味的淡白长烟,飘拂笼绕、万缕千丝。鎏金色纱帘遮住两扇摇窗迤逦坠落在地,外头虽天色已晚,却照不进一影半星的暮光,里面静谧如窖,昏暗如宵。
他置身昏暗中,见她背对着自己侧身睡在床上。厚大的被子严严盖住她瘦薄的身躯,只露出一张细润如玉的肩背,勒着两条红条丝带。他怕她受了凉,走过去将被子往上掖了掖,顺带瞧见了她背过去的那张脸。
一张惨白、憔悴的脸,鼻梁窝上余留一汪泪。
他忽地想起,来年她便三十岁了。
那日过后,陆庆归许久没再见过张太太。她派人来陆家传话,说她身子不适,等过完这个冬天再正式带他做事。
陆慕林一直不愿嫁人,也说不出个原因究竟来,但陆鸿华也只能应着陪着,许她不再议论此事。孙缪光却还是三天两头的带儿子来陆家,借着说生意上的事,故意给孙哲穆和陆慕林创造单独闲谈的机会。只是那两人从不领情。
凛冬将至,陆庆归放心不下,至于放心不下什么,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但他记得张太太曾说过,她每日都会去禄和饭店,派人来说自己身子不适也不过是个托辞,想来她一贯注重把持自己的地位,保不准还是会日日都去禄和。陆庆归这一日决定在禄和等上个一天,也许总有一时会碰见她。
他一大早便开车出发,到禄和饭店时碰见员工们才刚刚开门营业,一群人见到他皆为惊奇。一个领头的胖子迎上前问:“是……陆庆归少爷?”
他笑着点点头,“嗯是我。”
胖子也笑嘻嘻地:“我就猜是陆少爷,呃…陆少爷这么一大早,来吃早茶?”
陆庆归想了想,“嗯,来吃早茶。”
胖子挠挠头,“那少爷可得等好一会了,咱们这才刚刚开门,还没热锅准备呢。”
陆庆归边走进去边扬扬手说:“没事没事,我不着急,你们什么时候做好我什么时候吃。菜单拿来吧,我要点菜。”
胖子乐呵呵地跟在他后头:“好嘞!”
禄和饭店生意好,陆庆归虽是今日第一个来店的客人,吃的是头一份,但他发现越往后,来的人越是朱轮华毂,外头停的车走了一辆,又来一辆,源源不断。陆庆归心想,这光是一天下来,恐怕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他坐在角落,但视线极佳,能第一时间看到外头来了什么人。他从早上做到了中午,饭店里的客人换了一轮又一轮,就他还坐在那,距离他用完早茶已经过了好几个时辰。
那胖子又走过来说道:“陆少爷,您……您还有什么吩咐么?”
他撑着头,面朝外窗,其实眼睛已经眯起来了,因为早上起得太早,这会儿便犯了困。
见他没反应,胖子又咋呼了一声:“陆少爷?!”
“嗯?”陆庆归惊醒,“怎么睡着了……”他惺忪不清,两只眼睛睡得一大一小,左眼的双眼皮变成了三眼皮,右脸还被撑出了一个巴掌印。
胖子表情为难,道:“我说陆少爷,您还有什么吩咐吗?没什么吩咐就回府上睡吧,这里睡得可不舒服。”
陆庆归察觉到他是在赶自己走,毕竟饭店不是旅馆,他如今这个样子确实更像是个无家可归的旅人。
“噢……”他看了眼手表,好在又到饭点了,“给我上午餐吧。”
胖子这才乐意,连忙点头哈腰:“唉,好嘞,孙少爷想吃些什么菜?”
陆庆归心思不在吃什么菜上,便没听进去胖子的话,他在想方才自己睡了多久,会不会张太太来他睡着了没看见,于是赶忙问他:
“方才你们老板来过了吗?”
胖子摇摇头,“没啊。”
他点点头,“那就好。”
胖子觉得奇怪,又问了一遍,“呃……那孙少爷想吃些什么菜?”
陆庆归此时又回到了方才的姿势,撑着头看向窗外,他漠不关心地答道:“不重要。”
“啊?”胖子一头雾水。
“哎呀你随便上几个菜就行了!我不挑食!”他回过头斥道。
胖子连连点头,“唉唉好,小的这就去给少爷准备!”
饭店里的人都对陆庆归的举动摸不着头脑,一大早过来就在那坐着,吃了早茶用午膳,头还一直朝着窗外看。不由让人胡乱猜想,以为他是被陆老爷子赶出了家门。
不出半个时辰,胖子就领了三五个服务生,给他上了七盘硬菜,一个热锅,摆满了面前一整张桌子。
陆庆归目瞪口呆,指着面前的八珍盛宴,质问道:
“这么多?你让我一个人吃?”
胖子还是挠头:“呃……少爷是您说随便上几个菜的,小的不知道少爷爱吃什么,就把店里的招牌都上了个遍。”
陆庆归不信这一套,“行行行…”他拿起筷子,看着这一桌子价值连城的菜,说:“禄和就是这么赚钱的吧。”
胖子吓得直摆手:“不不不!不不不!少爷饶命!少爷可千万不能跟太太说这样的话!”
“你们这么怕她。”
胖子捧起手朝天举了举:“哎哟!太太是何等人物啊!我哪敢怕她,我们只是敬重!只是敬重!”
“胡说,你们就是怕她。”说着他夹了块红烧肉送到嘴里。
“哎哟少爷!您……您您慢吃吧!小的还有事!去后头忙了。”
胖子一股溜跑了,陆庆归坏笑了声,“这红烧肉烧的不错。”
正当他准备独自好好享用这八珍盛宴时,却忽然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
“陆少爷?”
他抬眼一瞧。
“陈老板?”
陈桉誊西装革履,身边那位与他年龄相仿,穿着一身长袍大褂,但陆庆归从未见过。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些人,看样子是来禄和谈生意的。
陆庆归立即站起身,陈桉誊携一群人走过去,“真的是你,陆少爷怎么来这里吃饭,还是一个人。”他又低头看了看一桌子丰盛的菜,“嚯,点了这么多菜。”
陆庆归知道自己解释不清楚,便也不打算解释,乖笑道:“出来换换口味,被那前台的服务生左推荐一道右推荐一道,干脆都点了来。”
“哈哈哈哈陆少爷倒是豪爽。”
显然陈桉誊比那日在陆家的时候要更在意陆庆归的话。
“噢,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北平来的朱老板,老朱,这位是陆鸿华的小儿子陆庆归,如今跟在张太太后头做事哩。”陈桉誊夹在二人中间,认真介绍道。
朱家在北平开盐行,名号也打得十分响亮,与陈桉誊是很多年的旧友,这次来上海应是有要事商榷。
他一听说是跟在张太太手底下做事,立即伸出手:“噢!陆少爷!真是年轻有为啊!”
“朱老板好。”
陆庆归谦恭地与他握手。
陈桉誊对朱蕴昌说道:“唉,要不我们仨凑成一桌吧?正好一起商量商量。”
朱蕴昌自是乐意,陆庆归跟张太太熟络,便是跟张家熟络,有了他从中间协助,兴许事情要更好办一些。
只是陆庆归不太乐意,他担心万一过会儿张太太来了,这边又有两个老爷,他一定不好抽身下桌。但没人等他多犹豫,陈桉誊便跟朱蕴昌坐了下来。
胖子眼疾手快的,立刻派人添置了两双碗筷。
三人围一桌,陈老板带过来的其余人笔直地站在后头。陆庆归觉得吃都吃得不自然。
况且跟生意场上的人吃饭哪能是真正吃饭啊,三言两语就要往生意上扯了。
陈桉誊这便开始道:“老朱啊,要不你跟庆归也说说?都是自家侄儿,你跟鸿华年轻时不也是常来常往吗?”
陆庆归糊涂,他做了陆鸿华二十年的儿子,还从未听说过这个常来常往的朱叔叔。
朱蕴昌笑了笑,嘴角两撇胡子倒是跟陆庆归老子很像。
“陆少爷有所不知,年下北平经济条件紧张,许多小规模的厂行都干不下来,倒了,我那盐行今年也运营得很是艰难,这个月仓库那边又出了点问题,眼下境况……”
陆庆归想都没想到,这位朱老板竟是来上海请求援助的,不出意外,他想要请求的援助,便是张傅初。只是他似乎高看了陆庆归的能力,凭他如今跟张家薄如蒿纸的关系,这话说给他听,又有什么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