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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前禄和尚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小梅派过去的消息是等张太太已经悄悄地进了门上了楼之后才秘密传开的。管事的丫头还算机灵,当即就对外扯了个理由要暂停营业,在送走了最后一批顾客后,禄和关门大吉。
已至傍晚,时峰路口的右边天不同于往日的寂静,马路上人烟稀少,下墙门壁,皆是冰冰凉,大理石柱上灯影残留,整条街只有那匾上的四个大字在发光发亮,而那扇被帘子全然遮住的宽长的楼窗,却是漆黑一片。
宋枯荣就藏在那漆黑的一片里。她坐在窗子旁边的一把竹藤靠椅上,面前的玻璃桌放着三两瓶洋酒,她只身一人,头斜倚在墙上,一只手像断了骨头般软瘫平放着,另一只手摇晃着杯子。
房门底下的缝隙里透着从楼下照进来的微光,下人们全都被遣散回家,只有蒲苗留在这,小梅是后来赶过来的,两个人待在楼下,不敢出声。
眼看仓橱里的酒被一瓶瓶递上了楼,小梅心里发酸,她害怕太太伤心过度,万一喝伤了胃,落下病根。想到这,蒲苗戳了戳她:
“太太这么下去,可不行。”
小梅叹气,甚至带着轻微哭腔:“当然不行了。可是能怎么办呢,我们什么也帮不了。”
“我们帮不了,有人可以帮。”
“谁?”
“陆少爷。”
蒲苗一脸认真盯着小梅,一副信心满满的模样。
小梅低头,眼睛左右转动,她考虑许久,才下定决心。
“好。你去陆家把陆少爷找来,若是旁人问起,你就说,张太太有要事找他去办。等陆少爷上了车,你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大概讲给他听。”
“嗯。”蒲苗立刻站起身向外走。
“等一下。”小梅叫住他:“还是不要提太太,就说你是张家的人。”
蒲苗顿了顿,点点头。
好在时候不算太晚,陆庆归刚准备歇下,突然听到有丫头敲门。他只好重新系上腰带,打开门:“怎么了?”
“少爷,门外有张家的人来找您,说是有要事,烦请少爷去一趟。”
陆庆归疑惑。张家?这个时候来找他,莫非是…张先生回来了?这一大晚上的亲自派人过来,想必得是天大的事。
“少爷?”丫头又喊了他一声。
他方回过神:“噢,知道了,我马上就来。让他等一会儿。”
像这等反常的事一年到头都发生不出几回,陆庆归难免有些担惊,虽然不知道关于什么,但他确信,一定是件极其麻烦的事。
难不成……他总会在一切未知的事态面前胡思乱想,将最糟糕的可能,反复在脑海里提前预料、演示上百遍。
他想,如果真是张傅初要见他,那情况应该就和他所猜测的相差不多了。
可倘若真是那样,他又该拿什么去证明呢?他跟张太太,是清清白白啊!
他一路忐忑走出门,直到看见是蒲苗,他提起来的心才安然放下,这张熟悉的脸消纳了他所有的疑虑。
“蒲苗?”
蒲苗点点头,颔首笑道:“陆少爷,快随我过去吧,坐我的车。”说着他将车门打开,作势请他进去。
陆庆归还是疑惑,这小子弄的疑神疑鬼,莫非是张太太又想捉弄他?他一脸茫然地坐上了车。
蒲苗做事小心谨慎,直到将车开出了陆家大院,他才一字一句地将事情由来说与陆庆归听。
“开快点儿!”
得知真相的陆庆归急地皱紧了眉头。他一嫌蒲苗车开得太慢,又嫌自己方才磨磨唧唧疑神疑鬼,磨蹭了好半天才出来。此时他恨不得就地飞过去,从宋枯荣的手里把酒瓶子夺下来。他心里又是气又是心疼,他恨张傅初,也恨自己。
蒲苗将车停在路边,领着陆庆归从侧门进去。
小梅刚打开门,他就横冲直撞地往里头跑:“在哪?”
小梅连忙退让,低头说:
“陆少爷,在楼上。”
只一个抬头的功夫,她便见他奔上了二楼。蒲苗将门从里面锁上,随小梅站在那往上看,手里掐着钥匙,深深吁了口气:“嘿,陆少爷来了,不用担心了。”
小梅目光并不像蒲苗那般欣喜,反而变得有些复杂。
但她还是附和着应了句:“嗯,不用担心了。”
陆庆归推门而入,惊地她愕然转过头。她瞪大了眼睛,痛哭的神情还未来得及变化,那张被眼泪浸洗过的、湿润的脸,在昏黄的暗光下斑驳发亮。她散乱着糟蓬的卷发,窗户外,风一阵阵刮着,单薄的旗裙微微抖荡。
陆庆归疾步走过去,脱下大衣将她裹住。紧接够着身子关上窗户,又一把从她手里夺过酒杯,另带着桌子上的其余酒瓶,全一并握在手上,想寻个她摸不着的地方藏起来。
“你干什么?陆庆归!”她跑上前拽住他的手,“你给我!”
“不能喝了。你喝不了这么多。”
她不听,仍伸着手去抢。
“枯荣,宋枯荣!”
“我能喝!你给我!”她还是不放手,一边哭着嚷喊,一边扑身去够。
他拗不过她,气的没办法,索性直接往远处一扔,瓶子、杯子,碎了满地。
屋子里昏暗看不清,但破碎的声音格外刺响。她眼神涣散迷离,痴痴愣在那,缓缓松开了手。
陆庆归第一次见她哭成这副样子,他捧着她的脸,轻轻用拇指擦拭,“别哭了,别哭了,好不好?”
她抬起头凝视着他的眼睛,不说话。
“我把灯打开,好不好?”
他用手轻轻抚顺她翘起的头发,接着转身去开灯。
“不要开灯!”
她猛地从后面抱住了他。陆庆归惊喜若狂,一时心跳加快,迟迟不敢动弹。
她说:“你怎么来了?”
“噢……蒲苗来找的我。”
“你都知道了?”
他点点头:“嗯。”
“不,你不知道。”
她赌气似的,将手从他的腰间松开。
陆庆归转过身:“我怎么不知道?不管我知不知道,你都不该这么糟蹋自己。酒能喝死人,你知道么?”
他捡起方才她扑身争抢时掉落在地上的大衣,又一次将瘦弱的她裹起来。他心头绞痛如绳缢,却要装作坚强,好绞尽脑汁想出一些能安慰她的话。
“死了又如何。我死了,有谁在乎呢?”
她冷垂着眼,像没了生还的意志。
陆庆归恨死了她这副样子,他心疼地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想紧紧拥住她,亲吻她,褪去她的衣衫,给她更热烈的温暖,可是不能。
他只是没用地掉了眼泪,低头绵绵说:
“我在乎。”
他彻底输给了这个女人。
她抬起眼,想起往日种种,不管是真是假,如今在这个世上,他确实是唯一在乎她死活的人。她看着看着,两边的泪便扑簌滚落,她不再理智。
她双手环抱住他的颈肩,用力亲吻上去,一步步将他推至墙角。她甚至解开他的西服纽扣,帮他褪去了外衣,紧接着又伸手去解自己的衣裳。
陆庆归头脑发懵,他毫无准备,但情志使他无可拒绝这一切。他用力扯开衬衫扣子、领带,捏住她柔软的腰肢。
正当他吻地入迷时,一个更现实的想法涌入了他的脑海中。
她只是拿他当发泄的工具么。
他戛然停下,将她推开。他粗喘着气,咽了咽口水。
“不行。不行。”
她皱眉瞪他,没在意,以为他是脑子犯了病,没多想,又扑了上去。
他还是毫不犹豫将她推开。
“我们不能,张太太。”
她被这一声“张太太”叫地没了兴趣。她的眼神从迷离变成了怨恨,她还记得那晚他亲吻她时的样子,是那么可爱可怜,如今她主动还迎,他反倒不再愿意。
男人全是谎话连篇。
她苦笑,“连你也骗我。”
陆庆归听不明白。他不知道自己曾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他只知道他不愿意去当一个她喝醉了酒后用来解气消愁的玩物。
不明不白的吻,对他来说,是轻贱的。或许女人会信男人酒后吐真言,但男人却并不信,总之陆庆归不愿信。
“枯荣,我不想我们……你……你不清醒。”
“你不是爱我么?”
他说她不清醒,那她就不清醒给他看。
她不要什么隐晦的爱,她要真实的,看能得见摸得着的爱,就算是离经叛道,见不得光,她也觉得弥足珍贵。
陆庆归没有想到,她会这般直言不讳地问出这句话。她是真醉了,醉成了个疯子。有些事,只有疯子能干得出来,可他不是,他充其量只算个流氓,而流氓清醒的时候,也跟正常人一样,说话做事都有许许多多的顾虑。
“我要走了。”
他不敢再在这多待一分钟,他扣起扣子,捡起西服,在一旁匆匆穿戴好后,才向外走。
“别再喝了,早点回去。”
楼下小梅和蒲苗坐在吧台上,见陆少爷从楼上下来,赶忙站起身注目着。
然而当陆庆归逐步走近到他们跟前,二人惊地双双呆滞在原地。
陆庆归的衬衫扣子扣歪了。
瞧他们俩都盯着自己的颈下看,他也不自觉低下头,这才恍然发现。他急忙解开重新扣好,小梅跟蒲苗撇过脸,装作没有在意。
“呃…没事了,你们待会儿领她回去吧。这么晚了。”
“是,陆少爷。”
陆庆归往外走,蒲苗突然又喊住他:
“唉陆少爷!”
他回过头:“怎么了?”
蒲苗摸了摸脖子,吞吞吐吐:
“呃……您嘴巴上还有点…还有下巴……”
“嗯?”陆庆归忙用袖子擦揩,“还有么?”
“噢!没了!没了……”
小梅无语,背过身叹了口气。
陆庆归脸红到了耳朵根,咳咳嗓子,快步走出门。
夜已至深,宋枯荣知道,她再绝望,也得趁着天还没亮,赶回张公馆,否则白日见青天,惹得那群不相干的人搅嘴非议。
她捡起了他遗落在地上的大衣,穿在自己身上。此时她心情平稳了不少,心绪也变得安宁,她拉开窗帘,燃了一根烟,叼在嘴里。
窗外,陆庆归走到了路的另一边,才觉意自己落下了件衣裳,他定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又继续往前走。
黑隆隆的夜,她就那么静悄悄的站着,看他慢慢消失在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