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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景捻起茶壶,给王佑斟茶。王佑一言不发,抓起来一口喝掉,放下。
王景又给茶壶注满开水,放在小火炉上,才悠然道:“你已经连喝了三杯了,这茶味没有变化吗?”
王佑如梦方醒,有些尴尬:“侄儿是在想今天去东宫的事。”
“殿下乃是龙生凤养,老奴何德何能敢以尊长自居?以往不过是掩人耳目迫不得已,如今真相已明,殿下人前可以保持原来称呼,人后只叫奴婢名字就可以了。”
王祐摆摆手:“这些年多蒙叔父照顾我才有今天,为人不能忘本,不管人前人后,我都是您的侄儿。”王景听了只觉得心头甜滋滋的,但还是叮嘱道:“殿下应该学着做一个皇子,这样才方便日后正式认祖归宗。比如这个我字理应改成孤字,至于称呼之事容后再议,且说说
东宫一行有何收获?”
“我……孤那兄长刘宸英简直就是个废物!明明是他要孤前去,结果接待孤的乃是太子妃。从头到尾太子根本没露面。”
王佑虽然知道身份,但是和王景依旧从骨子里亲近,并不觉得两人的关系有什么变化。此时有一说一,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王景楞了一下,失声笑道:“竟是如此!哈哈,太子妃出面接待殿下?好气魄,巾帼不让须眉啊!实话说,若是她执掌东宫,这储位可就稳多了。”
王佑嗤笑,摇头道:“太子妃确实是难得的奇女子!可惜配了个蠢物!”说完,将茶一饮而尽,将茶杯往桌上一顿,似乎也出了一口闷气。
“是蠢物才好。”王景微笑道:“陛下明见万里,不会把江山交给蠢物执掌。”
王佑缓缓抬起头,遥想着草原风光战场景象:“父皇重武功,眼下战事在即,孤理应披挂上阵建功立业,也好给未见面的母妃报仇。”王景猛地抬起头,脑子里闪过当年的画面。无定原上那个惨烈的夜晚,嗜血骁悍的神狸铁骑,地上如河水一般流淌的鲜血。战场上,叫喊声,兵器声。杀伐瞬间,生命不
过草芥。王景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微微颤抖,下意识想要开口阻拦,却又想到王佑刚刚的话。他想要当皇帝,就得过这一关。一味阴狠同样不能登基,想要接手这爿基业,必要有
武功凭仗,这次北伐确实是个不能浪费的机会。儿子即将登顶巅峰,身为父亲,王景能做的,仅仅是不留余力的保护王佑,更要为他清除绊脚石,一路送他扶摇直上。
此时一只铁鹞子飞进来,落在王祐肩头。王祐从鸟嘴里拿出绢帛飞速阅读,随后道:“叔父,墨门矩子杨烈携其子杨陌离开云中,前来天京。”
“果然把他叫来了么?这个人你可要好好结交。”王景提醒道:“虽然宇内一剑不过是匹夫之勇,可是有些时候十步之内人可敌国,也能逆转乾坤,不能轻视。”
“侄儿明白!”月亮悄然爬上天际,冰冷的月光将皇宫中的一切渲染成惨白色。四周黑漆漆的角落中,没有人知道黑暗中藏着什么。此刻唯一亮着的,只有通往大殿高高的台阶,两旁亮
着的烛光。
镂空的香炉里飘出缕缕白烟,刘威扬托腮戳在龙案上,眉头紧锁,紧闭双眼。
太监上前传言:“皇上,枭卫统领王佑与总管王景求见。”听到王祐二字,燕皇霍然抬眼,一扫之前脸上阴霾:“宣!”
王佑和王景并排走到刘威扬面前,双双向其行礼,“臣王祐、奴婢王景,参加陛下。”
“快平身吧。”刘威扬伸手就要去扶起自己的儿子,王佑却十分懂规矩的行完礼后才起身。刘威扬看着自己处处得体的三儿子,十分满意,笑得眼角的鱼尾纹都出来了。王景在一旁默默看着两人的互动,潜伏爪牙忍受。那是他的儿子,却不能得天伦之乐;而那
担着父名的男人,因为身在宫中担心走漏消息,不但不准王祐报出刘宸瑞的名字,甚至不敢表现得过于亲近。
“是朕叫他来的。如今神狸压境,南曜诸国和墨门立场相近,我们要和神狸打仗,中间也少不得杨烈这位墨门钜子调停折冲。”说到这里,刘威扬又是一声叹息。曾几何时,自己和这位挚友之间只剩了公事,再无私谊可叙,情形何其可悲?不过回想十八年前旧事……刘威扬随即剑眉一挺,这不是他
的错!
他看着王祐:“莫国舅说墨门惜售军械之事,你怎么看?”
王佑拱手:“此事臣不敢妄言,不过神狸压境,无定军军械不足,便难以取胜。不管国舅所奏真假,现在都必须当成真的出理。”
燕皇连连点头,又问:“那你觉得,朕会怎么处理?”
王佑得到了父亲肯定,内心愉悦不少。接着又听到他此时的询问,顿了顿,眼神闪烁:“不敢揣测圣意。”听着王佑谨守臣子本分的口吻,燕皇不觉有些心疼,这是他十多年来看着长大的儿子啊!他忽然有些后悔,如果这些年,不是担心露了马脚,早早让王佑知道自己的身份
是否会多些天伦之乐?
刘威扬走到王佑身边,拍了拍王佑的肩膀:“叫你说,你就说,无需拘泥!此处并无君臣之礼!”只有父子之谊!——但这下面半句,他是不会在这里说出来的。
王景脸上的肌肉震动了一下,却死死绷住表情。王佑这才抬起头,直直看着燕皇,从刘威扬的眼中,他看到了发自内心的鼓励和慈爱。这也让他放松了:“我猜陛下会让他们自行处置。”见燕皇笑意重新浮上,便知自己
并未说错。王佑不禁侃侃而谈:“墨门和神狸不共戴天,不管以前是否惜售军械,如今都必须把军械拿出来共同对抗大敌。如果陛下开口向墨门索械,难免让他们觉得大燕有求于墨门,心里难免看轻朝堂
陛下一语不发,他们也得拿器械出来,就是墨门求着我们用他的器械,如此太阿不至于倒持,于朝廷威严无损,也不会影响战局。”
刘威扬笑意更甚。不愧是自己的儿子,所言竟与自己所想毫无二致。身后的王景表情也稍露轻松。
刘威扬突然语气一转,问询王佑:“你今天去了东宫?”
“正是。”
“说说看,你觉得太子如何?”
王景身形一顿,下意识放轻了呼吸,偷偷看向王佑。王佑从容不迫的从怀中坦然取出玉佩。
刘威扬看见熟悉的玉佩后迟疑片刻,随后想起来是当年自己赐于太子之物。王佑单手托着玉佩,缓缓开口:“今日太子请臣过东宫,以此玉佩相赠,并向臣开解为臣之道,臣深得教益。——奇怪的是,从始至终,臣只见到了太子妃一人,不见太子
出面。臣深以为憾,太子妃若是陛下所生的皇子,倒是可期许的一位英主。”
刘威扬哼了一声:“这么说,朕倒是有个好儿媳了!”
“这玉佩,还给陛下。”王佑双手毕恭毕敬的奉上。
“留着吧,这玉佩即是给你的,就不必交回来。以后进宫,就用它做信物,拿着它可以随时进宫见朕。”
王佑依言收起,觉得自己和燕皇的距离,彷佛稍近了一些。
刘威扬又细细看了王佑一眼,道:“你先下去吧,我和王景还有话说。”
“谢陛下隆恩。”王佑临走之前还不忘提醒父皇:“连日繁忙,请陛下保重龙体。”
刘威扬的目光跟随着王佑远去的背影,自言自语却又像特意在和王景说话一样:“这一晃都过了十八年之久,一切都恍如昨日啊。”
几乎摸清刘威扬脾气秉性的王景开口接话:“确实如此,眨眼间童稚已成少年。”
“他今日所来,应该不仅仅是为了禀报墨家巨子之事吧,这小家伙是想上前线立军功。”刘威扬走到窗前,推开窗户,举头望月。
王景跟在刘威扬身后:“陛下明鉴,王佑此次前来正是想要去前线报国立功。”
蝉鸣之声随着凉意涌入,月明星稀,天幕之上,似有流星,但非常缓慢,靠近另一颗闪亮的星星。
“今晚的夜色煞是好看。”刘威扬舒展了眉头,似乎没那么乏累了,但眼神依旧凝重。“这孩子如今心气过高,虽在这个年纪,不是坏事,但在战场之上,恐怕意气用事。”王景低着头答道:“陛下让他连开口请战的心思都没有了,却不用明说,诚然圣明神武
”刘威扬转身看王景这副小心谨慎的样子,忍不住笑道:“你个老家伙,成天和那群朝臣一样拍朕的马屁,什么陛下圣明,该被糊弄还被糊弄。千岁万岁,百年之后不过一抔
黄土。朕啊,最烦你们这些口是心非的人。”
“陛下明见万里,谁能欺瞒?”王景虽察觉燕皇玩笑辞令,仍不忘自己身份。
刘威扬摇摇头,反正王景一直就是这样,他也习惯了。他忍不住从怀中拿出玉飞燕,轻轻用手指摩挲着:“这十八年间,你忠心耿耿,朕十分放心。前线的事朕自有考量,让他不要多想,一切听朕的安排,总之不会让他吃亏。
”刘威扬停下了手,凝视着玉飞燕,叹了一口气。
王景连忙跪拜下去,声音有些颤抖。
“臣绝不负陛下提携之恩。”刘威扬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王景悄然告退。大殿中就只剩下刘威扬一人,同无数个夜晚一样,月色之下,思念渐渐爬上心头。空中明月在他眼中变成荼盈模样,心内暗道:盈儿,我们的孩子终于长大成人想要振翅高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