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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傅缘悲道:“别怕,你叫什么?爹娘在何处?又为何来此?”
傅缘悲心间仍存着齐兵带来的恐惧,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但声音却细弱蚊声:“我叫傅缘悲,爹娘死了,娘叫我来找你,娘说只要找到你,我就能活……”
说到“活”字时,傅缘悲声音忽地颤抖,瞬间红了眼眶,双唇也深深抿起,眼泪大颗滚落。
看着眼前年仅十岁的小姑娘,在本该无忧无虑的年纪,却要在生死间挣扎,一阵强烈的心酸,涌上魏怀章心头,揪得他的心阵阵生疼。
初入北境的那日,便有汉人前来追车,问他朝廷何时反攻,他们已然受不住齐人的欺辱。
那日,他望着那一双双满怀期盼的眼睛,第一次感觉那么内疚。
他当真做不到同他们说真话,只好佯装车马太快,未及回答。
那几个汉人仍是高兴地在车外喊,他的到来,是北境所有汉人的希望,求他一定要救他们于水火。
可他无力承担北境汉人的希望。
他自十六岁入朝,主战两年,频频惹皇帝盛怒,可两年后的现在,皇帝骤然提拔他,却是叫他一个主战派前来议和。
他明白,这是皇帝给他的教训,亦是主和派对主战派的羞辱。
这位小姑娘的娘亲亦将他视作希望,临死之际,还叫小姑娘来找他,可他实在是……愧对这无数颗对他寄予厚望的心。
傅缘悲见他久久不语,心复又揪了起来,她虽年纪小,却早已深切地体会到,若想在战乱中活下来有多难。
她小心翼翼地询问道:“救我是不是很为难魏大人……”询问的同时,眼里希望黯淡下来。
魏怀章思绪这才归位,他伸手轻拍傅缘悲冰凉的小脸,以示安慰,笑着哄道:“不难,别怕。”
傅缘悲眼里,这才重新燃起希望,望着魏怀章的眼神,像极了溺水之人,望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那齐兵见魏怀章根本不将他放在眼里,还旁若无人地同这兔崽子说话,着实气不打一处来,连连道:“好好好,魏大人当真是好胆识。”
魏怀章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如高山般立在傅缘悲面前。
他直视那齐兵的眼睛,坦然道:“倒也不必选,你要杀她,先杀我便是。”
“你!”
那齐兵指着魏怀章的鼻尖,气得手抖,可只生气有什么用?魏怀章杀不得,他犟在这里,那小兔崽子便也杀不掉。
可就这么如他们所愿,他可不愿意!毕竟习惯了如神明般主宰汉人生死命运的生活。
那齐兵同魏怀章对峙片刻,忽地厉声道:“来人!收了魏大人屋里吃食和水!从今日,每日只给他们半个馒头,一碗水!”
说罢,那齐兵看向魏怀章的眼里,充满得意与挑衅,笑着道:“过上几日,且看魏大人是不是还有这身硬骨头?”
不多时,魏怀章的篱笆小院里,便闯进来三四个齐兵,冲进屋里,将所有食物和水都搬了出来,便是连傅缘悲身上仅剩的四个贴饼也夺了去。
傅缘悲今日流了很多眼泪,但此时,面对齐兵的抢夺,即便她怕极了,却紧咬着唇,强忍着,硬是没叫自己掉下一滴眼泪。魏大人有骨气,她也要有骨气。
留下门外的看守后,齐兵扬长而去,院中只剩下傅缘悲和魏怀章。
傅缘悲这才看向魏怀章,问道:“魏大人,我们会死吗?”
魏怀章低头看她,冲她一笑,道:“你不会……”
说罢这三个字,魏怀章眼底闪过一丝歉疚,跟着缓声补充道:“至少现在不会。”
傅缘悲心里藏了几日的恐惧,这时才烟消云散,她松开一直揪着的魏怀章的衣摆,规矩行礼下拜:“阿瑾多谢魏大人救命之恩。”
魏怀章展颜一笑,神色间终于有了几分这个年纪少年,本该有的朝气。
魏怀章将她从雪地里拉起来,看了看她身上的破棉袄,脱下自己大氅给她裹上,问道:“你小名叫阿瑾?”
傅缘悲点点头,魏怀章接着问道:“你几岁了?”
“十岁,快十一岁了。”傅缘悲答道。
魏怀章点点头,见她语气生涩,眼底恐惧还未散去,在他面前又规规矩矩,便想着叫她精神放松些,便道:“看来我只长你八岁,你可以叫我魏哥哥。”
这一瞬,傅缘悲忽觉眼前这位如玉般高贵的人,离她没有那么远了。
虽然她心里很感谢魏大人的救命之恩,可她这是第一次见魏大人,这声魏哥哥她叫不出口,也不敢表达自己的想法,只点点头,回应道:“嗯。”
魏怀章冲她一笑,帮她扶着身上过于大的大氅,对她道:“先进屋,屋里还有些药,给你处理下腿伤和脚伤。”
屋子里的陈设很简单,进门只一张桌椅,左边是土炕,右边是灶台,灶台旁还有一张简陋的罗汉床,上头铺着一张草席。
茅草屋四处漏风,也没有炭火,屋里除了避风,没比外头暖多少。
魏怀章让她坐在椅子上,取了药,半蹲在她身边,小心给她处理伤口。
傅缘悲不敢多说话,只悄悄看着他,疼也不敢吱声。
魏怀章感觉她腿往后缩了下,便知是疼,抬眼看了看她,宽慰道:“好在是冬天,上过药,伤很快便能好。”
傅缘悲点了点头:“嗯。”
帮她处理过伤口后,魏怀章便安排她上榻休息,没什么能取暖的东西,便将能给她盖的都给了她。
而他自己,则坐在方才傅缘悲坐过的椅子上,侧首支着头,久久不动,不知在想什么。
傅缘悲一路兼程,一时累及,很快睡了过去,不知睡了多久,被肚子饿醒。
醒来时,见魏大人坐在灶台那边,铺着草席的罗汉床上,身边点着油灯,手里翻着一本书。
她同魏大人不熟,也不敢多说话,见外面天已黑,便舔了舔唇,又睡了下去,睡吧,睡着就感觉不到饿了。
这一日,齐兵没有送来吃食。
第二日白天,齐兵也没有送来吃食。
傅缘悲又渴又饿,便偷偷推开窗户,趁外头的齐兵不注意,掰了两根茅草上结成的冰溜子下来,躲在屋里偷偷抿。
她偷偷看了看一旁坐在椅子上的魏大人,又看了看手里的冰,犹豫了下,但还是没有给魏大人分。
他是大人,想来他会自己掰。
魏大人看起来心事重重,基本每日只在给她换药时,会跟她说了几句话。其余时候,他就坐在进门处的椅子上出神,有时会趴在桌上眠一眠。
她怕惹魏大人不高兴,会赶走她,所以也不怎么敢多说话,只有魏大人跟她说话时,她才答话。
直到这日傍晚时分,齐兵才进来,在桌上扔下半个馒头,又放下一碗水。
动作粗鲁,碗里的水洒了不少在桌上。
待齐兵一离开,傅缘悲立马跑上前,小心取开碗,低头将倒在桌上的水一口吸尽。
她这才想起魏大人,转头看向他,见他也正瞧着自己,立时便有些局促。
她又饿又渴,竟是忘了请魏大人先喝,傅缘悲觑他一眼,便低下头去,说道:“我、我太渴了……”
谁知魏大人并未责怪,反而是将水碗和那半个馒头都推给她,并道:“都是你的。”
傅缘悲一惊,问道:“你不饿吗?”
魏怀章抿唇一笑,冲她挑眉道:“大人不会饿。”
这话爹娘也说过,傅缘悲便信以为真,她也好想快些长大,这样就不用挨饿了。傅缘悲饿极了,点点头,便将那半个馒头就着水一起吃了。
饿了两天,这半个馒头根本不顶事,但好歹比没吃的要好。吃过东西,魏大人又帮她的伤口上了药,她便睡了过去。
第三日,吃食仍是傍晚送来,魏大人照旧都给了她。而他自己,依旧什么也没有吃,只是跟她说,她睡着时,他融了雪喝过了。
第四日,仍是如此……她明显感觉魏大人脸颊凹陷了下去。
直到第五日,魏大人清晨从罗汉床上醒来,准备起身给她换药,怎知他没走几步,整个人却直直倒了下去过去,撞翻桌子,摔在地上。
傅缘悲一惊,连忙翻身下榻,急忙要去扶魏大人。可外头的齐兵听到动静也朝屋里赶来,未进屋便骂道:“你们弄什么幺蛾子?”
一听齐兵这么凶的声音,傅缘悲惊恐不已,心中只剩下恐惧,哪里还有魏大人。她撇下魏怀章,转身躲在了角落的水缸旁。
齐兵推门进来,寒风也跟着卷了进来,傅缘悲瑟缩在水缸投下的阴影里,紧紧盯着他们。
两个齐兵一见魏怀章倒在地上,忙伸脚踢他,喊道:“装病也不可能放你回去,你装什么装?”
可魏怀章却没有任何动静,两个齐兵围着魏怀章看了半天,语气终于有了些慌乱,一人道:“好像不是装的。”
“他不会死了吧?”话音落,两个齐兵明显一惊,忙伸手去探他鼻息,探过后那人忙道:“快请大夫,气息很弱!”
傅缘悲听得此话入耳,眼眶中再次盈满泪水,魏大人若是死了,她是不是也要死了?她很想去看看魏大人,可齐兵在,她不敢出去。
两个齐兵,一人看护魏怀章,另一人忙去请大夫,显然,魏怀章此时的情况,根本叫他们无暇顾及傅缘悲。
不多时,那名齐兵带着一名背着药箱的青年进来。
那青年看起来二十三四的模样,眉眼生得温和,身形和魏大人一样,都很瘦,但都不显单薄。
青年亦身着汉人服饰,是个汉人大夫。
青年来后,三人合力将魏怀章抬上床,大夫便忙探脉息,片刻后,大夫道:“这是饿的!已有五日滴水未进!他若是再不吃东西,撑不过两天。”
傅缘悲闻言愣住,魏大人和爹娘不是都说,大人不会饿吗?莫非这话是假的吗?
既然魏大人也会饿,那他为什么不吃东西,而是将所有吃的都给她?
其中一齐兵听罢后,语气间明显有了些惊讶,自问道:“他居然把吃的都给了那丫头?”
大夫轻叹一声,他是汉人,齐人面前,他也不好多说什么。他拿出针包,在魏怀章人中处拿银针轻轻一扎,不多时,魏怀章便转醒过来。
他刚醒,其中一齐兵便质问道:“你疯了?真拿自己的命去换一个素不相识的小丫头的命。”
魏怀章的命,可比那丫头值钱多了!他以为,他们每日只给半个馒头,两个人会分着吃,多少能挺一阵子,也会受不少罪,魏怀章终会低头,但没想到,他骨头当真如此硬。
魏怀章不做理会,只问:“她人呢?”声音虚弱至极。
齐兵道:“好着呢,没杀。”
魏怀章看了两名齐兵一眼,伸手扶住大夫的手臂,坐起身来,即便已是虚弱至极,但在齐兵面前,他仍是坐得端正。
其中一名齐兵,命人端来热乎饭菜,扔在魏怀章身边,对他道:“吃,你不能死。”
饭菜冒着蒸腾的热气,屋里霎时满是饭菜飘香,傅缘悲忍不住咽了口吐沫。只是她没想到,面对如此香甜的饭菜,魏怀章一眼未看,只道:“除非你们承诺,永远不再为难她。”
说罢,魏怀章闭上了眼睛,再不理旁人说辞,他确实……也没力气再多说一字。
看着他这副模样,两名齐兵着实气不打一处来,气了半晌后,其中一名道:“行,我就在这里守着你,你什么时候吃,我就什么时候走。”
说罢,那齐兵赶走大夫和同僚,自己勾了条凳子过来,坐在了魏怀章面前,傅缘悲也只好接着瑟缩在水缸旁的阴影里,不敢出去。
一整日的时间,魏大人一动未动,那齐兵却坐立难安,一会坐,一会走动,一会骂人,一会求人。
但无论他做什么,魏大人都不作理会。
魏怀章就这般枯坐了一日,傅缘悲便也在角落里,就这样看了他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