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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以为会继续僵持,不料路停峥慢条斯理地擦干净手,便踱着不紧不慢的步去上班了。

是的,上班。

银荔浑身的毛炸成烟花,随时准备再咬他一口,谁知他抬腕一瞄光脑,两个仿生女仆自发凑前给他整理襟前衣后的仪容,他悠闲地用湛蓝的洗手液包裹十指轻柔搓洗洁净,接过女仆递来的干布碾干净指尖的水液,轻轻甩开,端得一派优雅,视若无物地出门。

银荔目瞪狗呆,好像她俩是不存在的,明明刚刚才撕逼完,他右手背上还留着被她咬破了皮的牙印子没清理。

悬浮车载着主人飞离的嗡鸣声刮过之后,十六幽幽飘过:“不必震惊,一级执政官也是社畜,也要每天定时打卡上班的。”

“……他什么时候下班?”

“亲爱的小姐,内阁实行一天12小时工作制,主人20:00下班。”

银荔失望了:“那也没有很久。”

每天只有半天的自由时间,他要能工作一辈子不下班直接工作到猝死那就最好了。

“请容许我提醒您,联邦现行的劳动基准工时制度是每天8小时,内阁的工作时间超出法定基准50%,是联邦内工作时间最长的工种,不是‘那也没有很久’,而是‘非常久’。”

她抬头看天花板,也不知道看哪才能跟这位人工智能对上号,随便找个视角以示敬意:“为什么你一点也不像AI?”

嘲讽一茬接一茬的。

“也许您想问的是为什么别的AI太过AI。”十六冷酷地说,“我的创造者为我内置了他性格中的一部分特征。”

她努力跟这位AI打好关系:“那他可真是个奇人。”

“谢谢您闭着眼睛的赞美。”

“……”

棉花糖扑颠围着她的脚,尾巴甩成螺旋云,银荔捞起它,果断换个话题刺探敌情:“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吗?”

“哦。”十六停顿了一下,“这个问题我没有权限回答。”

“那你知道他找我干什么吗?”

“这本质是一个问题,我的智商是经过出厂检测合格的。”

“……,”银荔说,“那你直接告诉我吧,你有权限告诉我什么。”

“嗯……”十六停顿了好一会儿,“你的活动范围是整个庄园;每层楼都有厨房,厨房里都有女仆,女仆都会做……”

“下一个。”

它沉默地检索了好一会儿,突然说:“我可以告诉你我名字的由来。”

银荔摸不着头脑:“?”

“我的主人姓路,我被命名为16,是在暗示我的全称是路易十六。在遥远的1897年前曾有一次改写人类史的革命,其中路易十六作为法国国王,一生享尽君主的荣华富贵,又因革命动乱颠沛流离,最后因混乱的改革而丧失民心,被革命群众推向断头台。我的名字,是用以影射我主人未来的命运,在混乱中辉煌,在挥霍中殒命。所以我的主人并不喜欢叫我‘十六’,他只承认辉煌的路易,我们认为他只想当太阳王路易十四。”

银荔:“……”

“那我以后就只叫你十六了?这个名字起得,真不错?”银荔试探性地夸了一嘴。

“请你用肯定的语气进行赞美,不要犹犹豫豫的。我的创造者表示很失望,他以为每个人听到这样绝妙的暗喻都会拍案叫绝然后热情拥抱他并贴面亲吻以表支持。”

“……”

她贴贴怀里的小白狗,心疼道:“你在这过日子,真不容易啊。”

“汪汪!”

十六:?什么意思?

银荔薅着狗头,“你没有实体吧?”

“如果有权限,我可以任意附着到仿生人身上。”

“哦,那就是没有。”

她细细地打量环境,“为什么这些仿生人都闭着眼睛呢?”

“因为他们不需要用眼睛看。”十六在讲一些似乎深奥又玄妙的话,“不用眼睛看,所以不需要睁开眼睛。”

神神叨叨的。

“我会在这里待几天?”

“这个问题我没有权限。”十六贴心地补充:“但我可以告诉你我的预测结果:不会超过一个月。”

“?”她又糊涂了,“什么叫你没有权限,但你可以告诉我预测结果?”

“权限是主人设定的,没有权限是隐藏关于问题的所有真实信息。而我的预测只是基于你个人特征和主人对你兴趣的关联度进行模糊推算,也是我在不断升级的数据模板能力之一,仅供参考。”

银荔被它绕糊涂了,思考了半晌,仰头问:“你是不是还挺寂寞的?”

听上去怪无聊的。

“……”

这会儿换人工智能沉默了。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智能男声严肃地说:“为了证明我不具备寂寞的属性,未来24小时内我将非必要不说话。”

“好吧。”银荔搂着狗穿过廊厅,“这些仿生人是不是只能站在原地待命?”

十六惜字如金:“可能会动。”

“汪汪汪!”

一听棉花糖激动的叫声就被吓到过。

她很谨慎地打探了五层楼,除却仿生人分散,看上去似乎别无不同,电子眼都埋在了她看不见的地方。停停走走,许多房间是开的,但也有些紧闭着。直到她走到五楼的尽头。

门是纯黑色的,黑得似乎将所有光都吸了进去。唯一一个门口设置了虹膜识别身份的房间,有如叁四间房那么大的面积。

一人一狗安静地待了会儿,默默地往回走。

“主人说,不用心急,等他回来就带你进去。”

银荔表情沉痛:“谢谢你,我希望你的主人永远不要回来。”

未知的等待是令人恐惧的,她并不知道他究竟想从她身上获得什么。也许那间房藏着她不知道的答案。

“继续监视。”

“战争遗民的户籍转移,还需要再慎重考虑。现在不是适合的时机。”

“空间跃迁时点项目现在遇到的技术难题是无法打通不同位面空间,所以虫洞路径仍然无法预测。”

“联邦108城的自然灾害防治取得卓着成果,海上城的风暴潮事件是概率低于万分之一的意外。”

……

路停峥合上笔帽,沉重的钢笔在交替的指尖旋转了一圈,被压在虎口。联邦政府大厦外是经过处理的日光,被无情地弹离楼面,折射的阳光熠熠生辉。他眼睛的绿色也像郁郁葱葱的森林,在阳光下会更亮,在没有阳光的地方阴暗潮湿得像阴影。

他望了眼窗外的悬浮车飞行航线,悬浮车正有条不紊地排队限速航行。他窝在工学椅上的身子向后仰,一面放松身子,一面接通家里的人工智能。

“尊敬的主人,有何贵干?”

“原来的问候语不是这四个字,换回去。”

“尊敬的主人,竭诚为您服务。”

路停峥双手合十放在腹部,闲适地抬起脖子,天花板自觉投映随风摇曳的竹林在阳光下的倒影,“她在干什么?”

“请问:ta是指谁?”

“刚带回家那个女孩。”

“和一个女仆,一个男仆,一起用飞盘,在草坪上遛狗。”

“……”

路停峥直起身子,“让我看看。”

面前闪烁片刻,等比例的水幕拉起。五颜六色的自然色彩填满了简洁而空洞的办公室。银荔扎着羊角辫,双手撑在膝盖上气喘吁吁直不起腰,视角一切,不远处小白狗哼哧哼哧一跃而起,像块炮弹冲出去一口衔住比它脸还大的飞盘,随即被穿着围裙的女仆硬生生从嘴里拔出飞盘,它气得追着她咬。

“不能这样——哎呀!”

银荔一边维护游戏规则一边笑,手忙脚乱地接到飞盘,撒开脚丫子跑起来。

男仆站在原地,片刻后也跟着跑起来,等着接她的飞盘。

莺飞草长的风声一并飞入耳,路停峥客观评价:“心挺大。”

“尊敬的主人,她的心脏大小经过我的测量是正常水平。”

“路易,你需要导入一本《联邦通用双关语》。”

“好吧。”十六默默为自己的词库导入双关语教材,“我也觉得她性格乐观,玩了就忘忧。”

路停峥从飞逝的镜头中仔细观察了一下,“哦,打入敌人内部。她怎么做到的拉上我的女管家和男管家一起玩游戏的?”

“她说不玩就拆了他们,她会用碗筷和刀叉拆卸机器。”

“了不起。”路停峥由衷感叹,“我还以为她会躲在房间里哭。”

“报告主人。昨晚拐走你的狗的时候她已经哭过了,目前生命体征非常稳定。”

“路易,你还有别的小报告要打吗?”

“报告主人。她问我‘是不是还挺寂寞的?’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

“哦?”路停峥扬眉,带着左眉尾的泪痣也高高抖落,像风吹过,他垂眼笑道:“能问到你回答不上来,她确实了不起。”

“难道是我需要返厂重修了?”十六进行了深刻的自我质疑,问出了这句等于拷问机器灵魂的话。

“呵呵。”路停峥不予评价,只是吩咐:“她要玩什么就给她玩吧,这个飞盘太大了,换一个小一半的。”

“遵命。”

路停峥回来得很晚,一人一狗早早已经累倒睡着了。

银荔不安地动了动眉,听见细碎的脚步声走过她的房门,半梦半醒地睁开眼。

棉花糖用小脑袋蹭了蹭她的脸,“汪!”

“没事,我去看看。”她打起哈欠,穿着仿生人女管家给的兔耳拖鞋往外走。

从楼梯或电梯往尽头那个黑房间走必然会经过她的房门。

银荔揉了一眼困倦的泪花,反手关上门:“十六,把这间门锁住,不要让棉花糖出来。”

十六吐槽:“它已经醒了,正在扒门。”

“拜托!”她双手合十,“求你,把门锁住,让它睡觉。”

“求我受用,收到。”

走廊的仿生人隐匿在背光黑暗中,尽头黑得像黑洞的房间悄悄打开了门,两扇门向内敞开,里面幽幽的亮光,等着把她吸进去。

她握了握拳,鼓起勇气走进去。

一滴浓墨化在清水中,里面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黑。壁灯的黄光像一层迷离的面纱,蒙在黑暗上。

在她进门的瞬间,漆黑的大门瞬间关上,她悚然回首。

“别怕,好好欣赏这里。”

银荔只能听到路停峥像裹着蜜糖的毒药般温和的声音传来,却看不见他的人影。她转而细细打量陌生的环境,有精美的画框内镶嵌着细腻的人物油画,有玻璃橱窗内展览的什么东西,她分辨了一会儿,发现是一块莫名其妙的石头。

看了半路,她发现这是一个神秘的藏品展览厅,展览物没有任何说明介绍,只被它们的主人知晓意义。

移步换景,下一件藏品,她突然心脏怦怦直跳,在如面纱的黑暗里异常清晰。

昏黄的壁灯匀称地分布在两侧的墙壁,让藏品蒙上不真切的光线。冥冥之中有一种预感——

在看到路停峥的背影,以及他所注视的藏品时停滞。

他翠绿的眼睛淬上了一盏昏黄的灯色,隐约失真,笑着问:“美吗?”

壁灯那样的颜色,她只在一个人的眼里见过,此刻却凝固到失语。

路停峥身后,是一幅占据了半面墙高的画框,画布是纯黑的丝绒。黑丝绒上,钉着一扇雪白的翅膀,只有成人半臂宽的右翼。从内到外逐渐生长的羽毛最大不过指长,而靠近脊骨位置的一线羽毛撒上了凝固的血迹。血迹早已干涸,粘黏着蓬松的羽翼,使之边缘凌乱,还有饱满如泪的血滴落在黑色绒布上,不细看难以认出痕迹。

那血有些年头了,他拿起壁灯,映照血迹,像琥珀一样凝固了时间与空间,浮现出浑浊的微光。

她难以自止地后退了一步。

“这是你的东西,你怕什么?”

路停峥将壁灯放回去,饱含深情地仰望这副珍品佳作。

“不,不是我的。”

她下意识否认。

“那么,验一下DNA?现在郎定河不在了,没人能拦我。”

银荔紧紧地闭上嘴巴,紧锁眉头,他的影子在灯前扭曲变形,终于具象成了确切的阴谋,浓稠笼罩着她。

危机与恐惧的落难中,她闻到了他身上传来若有若无的芬芳酒气。她不由得假定这是他接下来可能失控的缘由,冷静地往后退,“今天太晚了,我们明天再聊,你好好休息。”

“哎。”路停峥笑着摇头,有点看不上她现在的笨拙,“我可不是温文尔那样的小孩子啊,你以为我喝多了吗?”

“你明天,还要上班……”

“看到自己的器官,是什么感觉?”

他又回头,迷醉地欣赏这扇钉在墙上的翅膀,圣洁与浑浊的欲望合二为一。他等待这一刻已经太久了。

或者说,他从来没想过自己可以遇到这一刻。

“你可以摘掉你的心肝脾胃挂上去试试看。”银荔扶着橱窗的玻璃,她胸口还贴着一把冰刃防身,不动声色做好了反抗的准备。

“反抗没关系,不要伤到我的藏品。”路停峥站在画下,被钉在画布上的羽翼照拂不到他身上,他意有所指,“你知道我想要什么了吗?”

“不、想、知、道。”

“我喜欢你的脾气。棉花糖刚来到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后来就慢慢服帖了。”

“身体服了,心也不会服的。”

“心么,换心也不是什么大事。人的适应性可比想象中的还强。”

银荔抬起下巴,倔强的弧度。

“哎。”他又笑了一声,宠溺孩子的气声,“不让人自杀的方式也有很多种。”

他随意地按了个按钮,她扶着的橱窗悄无声息伸缩出镣铐,在她弹开的同时牢牢锁住她的手腕和脚踝,细细的针管从手铐中解锁,稳准狠地扎入血管。

银荔内心大骂变态,她本来还想试试敲碎橱窗威胁他的,“这就是你让他们躺倒的方法?”

“我希望你知道,方法不在完美,管用就行。”路停峥走过去,让她毫无防备地跌倒在他怀里,瞪着“死不瞑目”的眼睛,“你不高兴吗?你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他双手一挽,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走出藏厅,把钉在墙上的羽翼留在黑暗深处,“路易,现在开始,关掉监控,直到我说打开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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