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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将头低下,薄唇抿成一条细线,攒动的刘海投下一片鸦影。

“被告人克里斯·安德烈斯,你可有什么需要辩驳的吗?!”

法官再次问询,你缓缓抬头,挤出一丝疲惫的笑。

“我没有强迫他们......没有强迫任何人.......”

你咬着事先腹诽千百遍的字句,本该经年熟稔的德文发音在你唇齿间徘徊,却不可避免地陷入慌乱。

听审席上坐着你的老师、同学、朋友、母亲。

还有你最害怕的父亲。你常为他的严厉而担惊受怕。

“这不是猥.亵......我没有......没有猥.亵......”

你的声音在风中颤抖,变声期后,你拥有了这样浑厚粗粝的烟嗓,经吐的文字也失去了童真,更具备了成年人的那一类狡黠善辩。

听审台上,你的父亲正襟危坐,他的左胸口,佩戴着十三枚精光锃亮的军功章。

他是一位品性高洁的退役军官,他对你的期许,远超过他对自己。

四周安静了。

法庭中只剩下你断断续续的哭声。

你盯着墙上那幅彩绘的圣女贞德图,仿佛她脚底的火焰,此刻正燃烧在你身边。

挥刀如林的勃艮第骑兵在呐喊摇旗,他们请求赐死这位英勇的女少将。少女贞德被悬在十字架中心,双足布满血痕,面容在火色中扭曲。

你想起神学课上,威尔逊教授描述贞德时所说的话-------

“圣女贞德曾带领法国军队,抵御英国入侵,最后却被勃艮第公国所俘,应民众呼声,被绞死在十字架上。她曾引领万马千军,最后也被千军万马所斩。”

你坐在课桌前,托腮看向前排靠窗的某个男孩。他有一头浅金色的卷毛,笑起来时,有对小梨涡。

你朝男孩扔过一个小纸团,一小会儿后,男孩又把纸团扔了回来。

你们默契一笑,隔空看了彼此一眼,又都坐直身子,假装什么也没发生。

“贞德的一生充满唏嘘,人们将她奉作英雄,却又将她摔下神坛。十字架上的烈火,爱欲焚尽,五百年后,贞德才得以洗脱罪名,一举封神。”

......

眼泪滴落在卷宗上,你只需在上面嵌下一个红手印,便可为过往种种画上句号。

庭审团的人又躁动起来,有些已迫不及待地起身,窥探这九局下半的最终宣判。

“被告人克里斯·安德烈斯,犯同性淫乐之罪,嫖宿之罪,通奸之罪,猥亵之罪,数罪齐发,证据确凿。追从主的定律,应处以绞刑示众。”

听审席上的男人终于动了动眼珠。

“但因其年龄尚小,心智未全,天主常怀恩慈,故经教会裁定,将被告人克里斯·安德烈斯驱逐出境,终生不得归居故里!”

台下人叹息,你泪痕犹在,却再也哭不出声了。

“至高的主,请保佑他能早日洗脱罪孽。”

法官合上案宗,在昏黄烛光中默念祷告。

你的母亲和其余妇人一起,闭眼祝祷起来。

你被押行到场中,男人就站在你旁边,你抬起眼,试图喊他一声父亲。

却见他对着你,吐出一口,一口极刻薄的浓痰。

那唾液如硫酸般溅在你脸上,你能闻到皮肉烧焦的味道,能望见那一口唾沫,在你心里烧出的血淋淋的大洞。

你随狱警飘在街上,十月里的拜仁州寸步难行。赤脚踩在雪上,铁锁发出“啷当”“啷当”的声响。

沿街人并未对你表示鄙夷,而是闪避。

如狼过境,家家户户见到了你,紧闭门窗。

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是忌惮。

他们忌惮你的怪诞,你不可描述的同性秘辛,你和你那些难以启齿的罪孽。

漫天大雪里,只有她在尾随。那个中国女人,小镇上唯一的东方面孔。

她哭喊你的名字,“天佑”,没人听懂这两个字的含义,在中国人的语境里,等同于“主与你同在”。

你不知道自己将被驱逐到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里。他们只负责将你带往出镇的必经之路的路口,以及,你离开了就不能再回头。

你想念普鲁士中学食堂的奶酪糖糕,想念威尔逊教授的地中海头,想念母亲教你讲中国话,想念从前喝气泡水的盛夏。

你是小镇上第一户喝上气泡水的小富之家,一瓶产自美国的橘子味气泡水,只要五芬尼。

五芬尼可能是其他同龄人眼中的巨款,却是你信手一挥就可以得到的零花钱。

你跪在雪中,对着女人追来的方向,郑重其事地磕了三个响头。

这种只存在于古老中国的行礼方式,是母亲曾教过你,最高层次的礼数。

在中国,男人只能对父母、君王行叩拜大礼。

上不跪天,下不跪地,郎儿膝下,百尺黄金。

这也是你十六岁小脑瓜里,能想到的,最深重、庄严地表达愧疚的方式。

男人站在不远处的土坡上,墨绿色的戎装与那十三枚功勋氤氲着寒光。

他的眼睛,一如既往地锐利。隔着数十英尺,仍炯炯藏锋。

他就这样站着,用目光审视着你,像一座石塑。

你蜷在雪地中,接受审视,不敢正眼看他。

看,天下雪了。

少年落泪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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