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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惊醒了正站着打盹的守卫。

大风吹得灯笼火焰几近熄灭,在转瞬而逝的闪电亮光中,两个身披斗篷、不辨面目的人影直朝着他们走来。

守卫喝道:“什么人?站住!此处是刑部大牢,谁敢擅闯!”

人影停住了。顷刻从后方追上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刑部官吏,对为首的人影点头哈腰:“大人,您看这天气实在糟糕,马上要下暴雨了,要不……您先回府?等明儿一早再来,下官也好向上司报备报备。”

那人没有转身,只说了句:“行,还是不行,你给个准话。”

官吏犹豫了一下,泄气道:“行。大人请罢。”

其中一个守卫还想再说句什么阻拦的话,一阵夜风刮来,在他们擦肩而过的瞬间,将为首那人影头上的兜帽向后掀开。

守卫彻底愣住。他的同伴转头看看黑黝黝的刑部大牢入口,又问他:“这位到底是谁?半夜三更的连个文书都没有,员外郎都不敢拦他。”

“是阁老……不,是已经停了职的阁老。”

“既然停了职,那还忌惮他什么。”

“你不懂,”这名守卫忽地笑了笑,“一位停了职的阁老,还能让两位正牌阁老给他扶轿杆,那才是真本事。”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映亮了北镇抚司大门口的石狮子。

急促的马蹄声敲碎幽静巷道,沈柒一身墨染色织银飞鱼的曳撒,裙摆被风吹得起伏如乌浪。

他在石阶外翻身下马,门旁守候的高朔立即迎上前,低声道:“大人,皇上正在大堂里。”

沈柒问:“可知来意?”

高朔摇摇头:“皇上只带了十几名御前侍卫。今夜轮值的是石千户,他带人接的驾,因为不知皇上所为何来,示意我赶紧禀报大人。”

二更时分,皇帝毫无预兆地驾临北镇抚司。其时沈柒因为苏晏事先与他打过招呼,说今夜有事出门,故而独自回到沈府歇下。接到探子的急报,他当即起身穿衣,快马直奔衙门。

“大人,卑职总觉得今夜这事透着古怪,皇上若要吩咐我等做事,一道密谕即可,为何还要圣驾亲临?”

沈柒伸手,阻止了高朔的进一步发问,淡淡道:“究竟何事,等面了圣自然知道。”

他的右手下意识地在绣春刀柄上按了按,随即拾阶而上,穿过宽阔的前院,走向御前侍卫们把守的大堂。

“臣沈柒叩见皇上,请圣躬安。”

朱贺霖坐在公案后的主座,正是沈柒日常坐的位置,翻看一册新结案的卷宗。面前桌案上还堆叠着不少北镇抚司的卷宗。

“给沈指挥使看个座。”朱贺霖头也不抬地吩咐,手上又翻过几页。

石檐霜与一干锦衣卫垂手立在堂下两侧,大气也不喘。御前侍卫端来一张圆凳,摆放在堂下中央,示意沈柒就座。

沈柒谢恩坐下,面色沉静:“皇上夤夜驾临,是发生了什么要案,还是有急密任务交给臣等去办?”

朱贺霖从册子的纸页边缘抬起眼看他:“是有个大案子。”

“请示下。”

“有大臣勾结反贼,包庇窝藏、传递消息、戮杀官兵,暗中助其行谋逆事。如此假忠实奸之人,该当何罪?”

沈柒面不改色,答:“按律,当凌迟处死,夷三族。”

朱贺霖审视他的眼神中,闪动着锐利而悍然的寒光。片刻后微微笑起来:“既如此,就请沈指挥使按律处置自己,束手伏法罢!”

石檐霜大惊失色,跪地急禀:“皇上,沈大人对朝廷、对皇上一片忠心,绝无可能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其中定有误会。是谁凭空诬陷沈大人?此人居心叵测啊皇上!”

“——是朕!到底是不是诬陷,你沈柒自己心中有数。”朱贺霖把卷宗一扔,拍案而起,“还是说,你不见棺材不掉泪,要与灭口未果的锦衣卫探子当面对质?”

灭口?锦衣卫?石檐霜惊愕地望向沈柒:皇上说的,莫非是前几日追踪盗窃玉牒的贼人时,不慎被贼人所杀的那三名锦衣卫探子?他们没死,还……指认沈大人是杀人灭口的真凶?

可无论如何,石檐霜还是觉得沈柒并非谋逆之人,尤其是有苏晏牵制着,能疯到哪里去?他难以置信地摇头,对朱贺霖叩首道:“此事背后必有蹊跷,万望皇上明察!”

朱贺霖没有理睬他,而是死死盯着沈柒:“朕早该想到的,自从父皇离开之后……不,恐怕父皇还在位的时候,你就已经首鼠两端,暗中与真空教、与弈者勾勾搭搭。否则,押解鹤先生的囚车怎么偏在你手上出了问题?

“还有,父皇之事……全凭你手上的一纸诏书,那诏书甚至连印玺都没有用,谁知其中真假?这事从头到尾可以说是你一手安排,所有内情都是你的一面之词,而父皇的声音没有人能听得见,你这是挟天子以令——”

朱贺霖停顿了一下,骤然爆发出一声厉喝:“——沈柒!你怎么敢!”

堂下所有人都跪伏于地,不愿直面皇帝的怒火。唯独沈柒缓缓起身,一双鸷狠狼戾的眼睛,视线自下而上地翻上来,盯住了朱贺霖胸口的团龙补子。在他为人的英俊的皮囊之下,似乎有头凶兽随时会破体而出,一口将那龙身咬成两截。

在这股目光下,朱贺霖感到一股齿寒骨冷的刺痛。但年轻的皇帝没有气短瑟缩,反而顶着杀气逼近了一步,朝沈柒冷笑:“朕今日前来,只带了贴身侍卫十数人。你若要下手,眼下便是最好的时机。错过此刻,等待你的就是三千六百刀凌迟之刑!如何,你还不赶紧动手么?”

大牢的过道潮湿而幽暗,两侧铁栏重重,提灯摇曳的火光照出了另一个不见天日的世界。

官吏领着苏晏与荆红追来到其中一间牢房外,命狱卒开了锁,对苏晏赔笑道:“便是这一间了。阁老慢慢聊,下官让人沏壶茶送过来。”言罢与狱卒一同退出了牢房。

荆红追快速扫视牢房,并未发现异样,也没有感到任何威胁,便朝苏晏微微点头,然后抱剑站在牢房门口,以防旁人误闯。

牢房不大,尚算干净,中间有矮桌与小凳,桌上有盏快要燃尽的油灯。牢房角落里摆放一张简易的硬木榻,榻面上还铺着深青色的褥子和薄棉被。

崔锦屏面朝壁里躺着,身上官服早在廷杖时就被扒掉了,入狱后虽没穿囚服,但也只是在中单外加了一件做工粗糙的棉质襕衫。他似乎在睡觉,但睡得很不踏实,时不时咳嗽几声。

苏晏走过去,脱下身上的羽缎斗篷,轻轻覆盖在崔锦屏身上。

崔锦屏轻微地抽动了几下肢体,从昏沉沉中醒来,转头见到苏晏,怔道:“……是你。”

苏晏顺势在榻沿坐下,伸手阻止他掀掉斗篷,说:“是我。听说你受了牢里的潮气染上风寒,我带了药来看你。”

崔锦屏掀不掉斗篷,便干脆裹紧了,重又闭眼:“这几日我算是想明白了。”

“明白什么?”

“明白你早就知悉一切。明白所谓破绽,都是你故意留给敌人的钓饵。明白我崔屏山在你苏清河眼里,就是个可笑的跳梁小丑。”

“胡说!”苏晏薄斥着,拍打了一下他的胳膊,“我从未轻视过你,更没有把你当做敌人。在苏清河眼里,崔屏山是名副其实的金科状元,潇洒高傲,才华横溢,常人所不能及。”

崔锦屏从喉咙里发出抽气般的轻响,随即变成一连串剧烈的咳嗽。他蜷起了身子,把斗篷裹得更紧。

苏晏轻拍他的后背,等他喘匀了气,继续说道:“还有你悬崖勒马的智慧与勇气,也是我佩服之处。”

崔锦屏忍不住了,咬牙道:“纵然这么多好处,也不见得你高看我几分。你平步青云后,眼里就没了旧人,连个守门小厮都能随意打发我!”

“对不住,害你受了小厮的气。”苏晏向他道歉,“如今那小厮也叛我而去,可见是个心性不正的,怪我管教无方。”

崔锦屏翻了个白眼:“他爹妈十几年都没管教好,与你何干?你堂堂内阁辅臣,还要为家中每个下人的品性负责不成?”

苏晏笑道:“是是,受教了,以后我的手下若是有错,只怪他爹妈生而不教,总之赖不上我。那你还生什么气?”

崔锦屏转身瞪他:“别尽扯些插科打诨的话,我对你熟悉得很,不吃这套!你就直截了当地回答我,是不是从未在御前提起过我,哪怕一次?”

苏晏略一犹豫,答:“是。”

“出于什么原因?轻蔑、嫉妒还是野心?”

“都不是。”

“皇上不待见我,所以你明哲保身,不想为我说句公道话。”

“更不是。”

“——那到底是什么原因!”

苏晏叹口气:“如果我说,正因为我如今身为国家人事部副部长,提拔年轻干部更要慎之又慎,除了学历与能力之外,还要让他们下到基层去体验民生、端正思想、锻炼行政能力,以免重蹈‘伤仲永’覆辙,反倒折损了好苗子,你能理解么?”

明明许多字眼都古里古怪,仿佛异邦文字硬生生翻译过来一样,可怎么连起来的意思就都懂了个七七八八呢?崔锦屏愣住,猛地掀开斗篷坐起身,逼视苏晏:“你骗我!这是你事后想的托词。”

“真没骗你。”苏晏无奈地道,“这个想法早就在我脑子里,只没法向你证明。但有一点是确认无误的——在那三名提塘官被皇帝下令审问后,谢时燕与江春年就把相关责任全推到你身上,说是你因为嫉妒同年,擅自扣押奏本、延误军报,而他们只是受了你的蒙蔽,出于义愤才抨击我的。”

崔锦屏惊怒:“什么!不,不是这样……他二人怎么能如此无耻,睁着眼睛说瞎话!”

苏晏道:“卸磨杀驴,弃卒保车,这种事古往今来还少见?皇上很生气,本来要重惩你,被我拦了下来。我对皇上说,崔锦屏其人,未必纯粹,未必无私,但至少有一点我看得准——他有底线,并且不会轻易破坏底线。”

“我……其实我……”崔锦屏一时不该说什么好。

苏晏手按他的肩膀,稍稍用力:“我知道你。也知道我自己的毛病,总是想要事事安排妥当,越是身居高位,越是习惯把一切都掌握在掌中。这种‘大家长’式的思维要不得,今后引以为戒。”

崔锦屏很有些惭愧,低头道:“是我心生邪念,险些走岔了路,害人害己。你说得不错,无论是对局势的判断、对政务的精通,还是对人心的洞察,我的道行都还太浅了,的确需要历练。”

苏晏握住他的手,真心诚意地说:“过去的事就翻篇了,今后还是朋友?”

崔锦屏缓缓摇头。

苏晏有些失望,又有些伤感。却听崔锦屏道:“不是朋友,是挚交!”他一怔之后,笑了起来:“你说得对。”

“这些是大夫调配好的药丸,你记得按医嘱吃,早日康复。过些日子出狱后,我怕你通政的职位不保,毕竟通政司负责汇总天下奏报,皇帝绝不会让一个曾经扣押过军情的人继续留在通政司,到时我们看看——”

崔锦屏打断了他的话:“我想好了。”

“什么?”

“出狱后我要向皇上请旨,外放出京。我要去最贫困凋敝之地,当一名地方官、父母官。”

苏晏有些意外:“这倒也不必……”

崔锦屏笑道:“一县不治,何以治天下?‘龙跃金鳞终有时’,从前我只顾着向往‘龙跃金鳞’,却忘了‘终有时’这三个字所包含的磨砺、积累与沉淀。清河,你等着,等我鲤鱼化龙,脱胎换骨后回来。到那时,我才有资格站在朝堂上,与你一同为国、为民而战。”

苏晏起身抖了抖衣袖上沾染的棉絮,正色拱手行了一礼:“静候佳音。”

崔锦屏也从榻上起身,拱手还了一礼:“不负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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