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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春宫建在西六宫最右,挨着御花园曲径通幽的入口,是个二进院的宫殿。前院正殿面阔五间,黄琉璃铺出歇山式屋顶,檐脊安放五个走兽,檐下施以单翘单昂五跴斗拱及彩绘苏式彩画。左右东西配殿各两间。
进入长春宫中,掀开棉帘,一阵热气扑面而来,之前一路走来浑身冻得发僵的身体仿佛活过来一般,舒坦得不得了。而正殿方砖墁地,门窗饰蝠纹,主位上高悬沈羲遥手书的“敬修内则”四字。东西配殿分别以花梨木透雕福字锦地花卉屏风与透雕球纹锦地孔雀屏风隔开,透过透雕花鸟的间隔,可以隐约看见里面水红色的锦帐。
怡昭容屏退了其他宫女太监,径自进了她东配殿的寝室,而惠儿则引我去了后院。
后院还有正殿一间,左右配殿两间,也都是黄琉璃瓦硬山式顶,也饰有苏式彩画。
在后院的西配殿里,摆着一幅绣架,还有绣手帕等小物用的竹绷,各色丝线挽成一团搁在一边,看上去五彩斑斓。
“谢娘你就在这里绣,我去拿些茶水点心来。”惠儿安排我坐在窗下,又笑道:“你若是要人帮忙,就让门外的铃儿去取。”
我点点头,目光在各色丝线上扫过,拿起一团金色丝线细看了看,回身道:“惠儿姑娘,还请昭容娘娘来一下。”
“啊?”惠儿见我神色严肃,也不问缘由便出去了。
不一会儿怡昭容进来了。她此时已经换过一身水色底宝树缀蝶纹的对襟,配淡蓝色六幅罗裙,看上去如水边飞舞的蓝色蝴蝶一般淡雅动人。
“谢娘,怎么了?”怡昭容语气紧张。
我福一福:“昭容娘娘,这金丝线不行。”
“什么?”怡昭容脸上显出震惊来:“都不行么?”她快速走上前,指着面前几种金丝线道:“都不行?”
我点点头,指着荷包道:“娘娘看这金龙,是否透出一些银光?”
怡昭容接过仔细看了看,点了点头。
我含笑道:“是了,若是普通金线配明黄,绣工再好也显得俗气。这荷包上的金线其实是两股金丝纽一股冰蚕银丝制成的。因此隐隐有一份银光,显得龙似浮在一层光晕里。而这里的金线都是普通的,用这些补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那你说怎么办好?”怡昭容盯着我问道。
我抿了抿唇,下定决心道:“请娘娘找几个巧手宫女来揉丝线,我这边拆掉重绣。”
“啊?”怡昭容身边的惠儿发出一声惊呼:“拆掉重绣?你能保证绣得一样吗?”
怡昭容也带了置疑的眼光看我。
我深吸一口气:“只要昭容娘娘能信得过我。”
怡昭容摆摆手:“罢了,只要你能弄好怎么都行。”她眼里有些须无奈之色,但转眼变得严肃:“只是你要知道,若是被皇上发现绣工有异,我们都会被严惩的。”
我不明白地看着怡昭容:“一个荷包,皇上何必……”
怡昭容苦笑道:“这是皇后娘娘亲手绣的,皇上日日戴在身上须臾都不离身,可是要紧的不得了。所以你应该清楚后果。”
我迎上怡昭容带了压迫的眼神,心里却根本没在意。“娘娘,请容谢娘一试,任何后果谢娘愿一力承担。”
怡昭容似乎也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将荷包递给我:“我能依靠的,只有你了。”
冬日的日光透过宝瓶莲花雕纹的窗子滤进来,在脚下厚厚的海蓝绘冬梅的绒毯上添上一幅并蒂莲花水墨图。我借着澄明的日光,仔细将一根金丝劈成六股取两股,再把冰蚕银丝分成三股取一股,细细揉搓成一根。怡昭容找来长春宫里擅长针线的宫女在一旁按照我的样子准备丝线,我便只需专心绣出那一模一样的金龙。
取过一根根丝线,从细小的针眼里穿过,然后,先以苏绣绣出万福万寿的底纹,再以京绣绣出活灵活现的龙鳞,之后以粤绣绣出飞扬的龙首龙爪,最后,缀上黑金石做龙眼,这样一个荷包方才绣成。
我手下飞针走线,因为是自己绣过的,所以一经一纬都熟稔于胸,再加上之前靠卖绣活为生,绣工已熟练至极,几乎就是凭着记忆深处的那份感觉,在明黄的荷包上,绣出一模一样的盘龙来。
或许,唯一不同的,是那份心境吧。
在眼睛微微酸涩之际,在饮一口茶之时,我也环顾了这精巧雅致的长春宫后殿。当年,我会在无事的午后,坐在坤宁宫后院的西侧殿中,点一把苏梅香,对着日光,带着一颗平和淡然的心慢慢而仔细地在明黄的绢上绣出云中盘龙来。
那时的日子,在沈羲遥的守护下,每日里最挂心的,无非是如何能将这金龙绣出神俊,绣出脱俗,绣出傲藐众生的气度,如此,方才配得上那一国之君,苍生之主。也因为并无其他要事,只有费尽了心思将这绣品绣到极致。而每一步,我都亲自去做,旁人沾惹不得。
绣的过程漫长,每日只是寥寥几针,每一针却都是深思熟虑之后落下。只依稀记得,西侧殿外一株桃花发了初叶,绽了新花,繁了枝头,坠了落英……但是那个傍晚,我将它随手递给沈羲遥时,他眼中的光比整个坤宁宫所有的灯火还要灿烂,而他面上的欢喜仿佛绽开的烟花,那份光芒令人无法直视。就好像,这荷包是这世间最难寻的宝物一般。我永远也忘不了,他用满含深情的口气在我耳边低语:“薇儿,你送了我这样好的东西,我很欢喜。”
如今,我坐在他新宠华丽的宫室里,看着手上的丝线,看着那渐渐成型的金龙,曾经的幸福早已消失。他依旧会戴在身上,由另一双纤纤素手为他仔细系在玉石腰带上。或者,两人在一双红烛下品评这荷包的绣工,言笑晏晏。而我,今夜之后,便会回到浣衣局那狭窄的床铺上,明天等待我的,是仿佛永远也洗不尽的衣服,默默数着还要有多少日子,我才可以出宫。
我的唇上缓缓浮起一丝冰凉的笑容,好在有面纱的遮掩,不会被人发现。眼角微凉,不知何时,竟有一颗泪珠挂在那里。我轻轻抬手,随意将那滴泪拭去,就好像拂去衣上一点尘埃一般。
怡昭容在我将荷包拆完后便回去寝殿,只留了几个宫女帮忙。惠儿不无得意地对我道:“方才张公公来,说皇上晚上要在长春宫用膳。”然后皱皱眉看着我手下的荷包,砸砸嘴道:“谢娘,你可得赶紧绣,一定要在皇上来之前做好啊。”
我一言不发,将各种繁乱的心绪抛在脑后,手下却越发快起来,只一心一意,心无旁骛地将那荷包绣成一模一样。
待金龙成型一半时,怡昭容过来了。我只以为她来看看进度,不想她一进门便接过宫女手中的丝线,坐在一旁揉搓起来。
“娘娘,这等活计还是让奴婢们做吧。”惠儿忙道。
“你们做你们的,多我一人能快些。”怡昭容的笑容仿若春日梨花,柔美得令人心醉。
她既然这样说了,自然也无人反对,只是人人手下都愈发麻利起来。
惠儿端来茶水,顺便也给我手边的茶盏添满。怡昭容随意扫了一眼我手上的荷包,满眼的震惊与惊讶。
“谢娘,你绣的真好。”她赞许着:“我没想到,你只看了一下就能绣出一模一样的。”说完,又不无懊恼地补一句:“我在这绣工上实在没有天赋,也只能弄弄笔墨。”
我浅浅笑道:“这是糊口的本钱,做的不好怎么行。娘娘是官家千金,如今又是皇上宠妃,这等小事自然不需要经手了。”我顿了顿又道:“而且这种绣活十分费眼耗时,娘娘要时刻陪着皇上,自然也没有时间啊。”
怡昭容并没有因为我的话释然,她幽幽叹一口气道:“可皇后娘娘出身更高,宰相独女,重臣巨贾之妹,入宫前的日子恐怕公主都比不上,却一样事事拔尖。”
她的目光黯淡下去,声音中有自卑:“这荷包是皇后娘娘亲手绣的。我还听说,她抚得一手好琴,做得一笔好诗,跳得一身好舞。皇上对她做的荷花酪念念不忘,还有她穿衣化妆的品味,至今还被宫人模仿。”
“我想,也许正是因为皇后娘娘如今都不做这些了,所以大家才觉得珍贵,再加上她本来的身份,就更显得难得。因此评价才会这样高。”我的语气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只是在说天气很好一般。
怡昭容摇摇头:“无论怎样她确实无人能及,如今她身在病重,皇上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他忧心得不得了。唉……”怡昭容深深叹一口气,姣好的脸上出现宠妃不该有的哀戚:“我们这些人,再得宠,在皇上心里又能有几分重量呢?恐怕,连皇后娘娘万分之一都不及吧。”
“娘娘如今这般得宠,在皇上心里的位置自然也是无人可及。而且,若是皇上心里没半点娘娘,又怎会对娘娘这般宠爱呢?”我努力将语气做的轻松:“我听惠儿姑娘说,皇上召幸娘娘最多,连柳妃和丽妃都比不上呢。”
“我这算什么啊。”怡昭容摆摆手:“当初,皇上可是每日都会在皇后娘娘那里用膳,也几乎夜夜由皇后陪伴的。”怡昭容突然自嘲地笑笑:“瞧我,竟说起混话来了。我怎么能和皇后娘娘相比?要是被皇上听见,一定会迁怒于我的。”
“只是提一提皇后娘娘,也会被迁怒吗?”我不解地问道。
怡昭容点点头:“我听人说,恐怕皇后娘娘是熬不到春天了。皇上心里最看重皇后娘娘,一提起就会想到这些,因此,咱们才不敢在他面前说。更何况,别说我一个小小昭容,就连生了公主的柳妃,出身高贵的丽妃、和妃,在皇上心里又有什么资格与皇后娘娘相提并论呢。”怡昭容掏出丝帕抹了抹眼睛,换上一个无奈的笑容。
惠儿嘴快道:“先前一个李常在很是得宠,也不过是问了问皇上她的肌肤能否与皇后媲美,就被贬为宫女丢进浣衣局。据说当日皇上气的掼了杏花春馆里一只羊脂玉瓶。连张总管都说,从未见过皇上发那么大脾气。”
我的心中冷笑着,沈羲遥此举在外人看来,就是他深爱皇后如斯,情深意浓无人可取代的表现吧。
若是爱我,怎会丢我在那冷宫中一年都不闻不问,让我几乎惨死其中?
若是爱我,怎会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另立新宠,恩爱甜蜜?
若是爱我,怎会明知我在那里,还下了冷宫诸人为太后陪葬的命令?
只是,我又有什么资格让他还继续爱我呢?
心中酸涩胀疼得厉害,我不由咬紧了嘴唇,眼睛只盯着手上的绣活,不知该如何安慰怡昭容,也不知该如何平复自己的心。
屋子里突然有一刻的静默,空气仿佛凝胶一般,充满了尴尬。还是惠儿机灵,给怡昭容的杯中斟了茶,又对我说:“谢娘绣了大半天,要不要稍稍歇一歇?你午饭没怎么吃,我去热一碗羹,再拿些点心来吧。”
我朝她投去感激的一眼:“多谢惠儿姑娘,不过点心会弄脏手,羹汤便好。”
惠儿笑着下去了,怡昭容坐到我身边,再不提任何有关皇后的话题,只是随意询问着我的针法,提出一些疑问。
喝下一碗鱼茸香米羹后,我便专心绣着金龙,偶尔喝一口水连话都不说,只听着怡昭容与惠儿她们闲聊。直到暮色四合,针刺进明黄的绢上,绕一绕打一个结,我放下手里的荷包,揉一揉酸涩的眼睛,长长舒一口气,紧绷的神经松下来,这才微笑地将荷包递给怡昭容。
“娘娘看看,可还有什么问题?”
怡昭容眼睛放出光彩,给她整个人都添上了一层亮色。她将那荷包在手里翻过来倒过去地看个不住,半晌才满意地点点头,再看向我的目光里已多了感激和赞赏。
“简直一模一样,不,就是一模一样!”怡昭容轻轻摇头:“谢娘,你的绣功太厉害了。”
我微微屈膝:“娘娘过誉了。”
“谢娘,浣了手喝口汤歇一歇吧。”她小心翼翼将荷包放在一个托盘上,对我道。
我到后间洗了洗手,那盛水的盆子铜盆里漂浮着几朵花瓣,在这样的季节里很是难得。洗完四下看着,没有手巾,正想在自己衣服上擦一擦,突然一块帕子递了过来。
我抬头一看,怡昭容正笑盈盈看着我,手上是一块水色丝帕,没有任何绣花,是最简单的样子。
“多谢娘娘。”我擦了手,拿着那帕子还也不是,不还也不是。
“这帕子就赏你了。”怡昭容看出我的为难,笑道:“快出来吧。”
见我出来,惠儿适时端来一碗汤。那汤盛在一只白底杜鹃青花瓷碗里,有清透的色泽与淡淡的香气。
接过碗的一刹那,我的心里有一点忐忑。但是看着怡昭容柔和的目光,我还是轻轻饮了一口。
是一碗甜汤,蜂蜜与桂花的味道留在唇齿间,令人心情都舒畅起来。
我端着那碗,突然想到之前怡昭容提到的荷花酪,便道:“娘娘这汤味道清甜真是好喝。”
怡昭容还沉浸在绣好荷包的喜悦中,听我这样讲,面上的笑容更盛,语调也十分轻快:“你若喜欢,多喝两碗喽。”她说着对一宫女道:“再把相配的点心端来给谢娘尝一尝。她绣了一天,也累坏了。”
“谢过娘娘。”我端着那碗再饮一口,仿佛随意道:“这里有桂花的香气啊。”
怡昭容点点头:“是用桂蜜调制的。这桂蜜是由只采桂花蜜的蜜蜂所出的蜂蜜而制,因此味道与香气十分纯正。”
我“哦”了一声:“果然难得。”
惠儿在旁边得意道:“娘娘就喜欢花香,所以皇上将各式花蜜都赏了娘娘煮粥用呢。”
我微微垂了眼帘:“娘娘的恩宠,这宫里也是独一份呢。”
怡昭容叹口气:“只是我最爱的荷花,那蜂蜜调出的味道却变了。”
“蜂蜜甜味较重,而荷花清淡。”我微笑对怡昭容说:“蜂蜜的香甜自然与花本身不同。奴婢不才,但私心想着,花蜜多在花蕊上,若是以整朵花熬制的水煮粥,再调以花蕊与只有甜味的雪花洋糖,味道一定更佳。”
怡昭容眼前一亮:“你这样说也有道理,倒是可以一试。”之后对惠儿道:“你按谢娘说的,吩咐小厨房试一试。”
惠儿依言下去了,我看看天色,起身对怡昭容道:“娘娘,天色不早了,奴婢得赶紧回去浣衣局了。”
怡昭容似没有听到,只是拿起那荷包再看了看,我以为她还有什么不放心之处,便等她开口。
“我这样看,根本看不出有哪里不同。”怡昭容眼里有一丝疑惑,她看着我,笑容淡下去:“就好像,这本来就是你绣的一样。”
我连忙后退一步行了个大礼:“昭容娘娘请别开玩笑了。万一被人听去,奴婢死一万次都不足矣啊。”
怡昭容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轻轻抚摸着荷包:“你这样的好手艺,待在浣衣局实在太可惜了。”
她说着拉起我的手,那双曾经白皙如上等羊脂白玉的双手因长期在水里泡着,又要大力揉搓衣物,此时已经遍布了老茧。唯有那份白没有变,只是光泽不再,细嫩全无,徒留带了死气的青白。看上去反而令人心惊恐惧。
“这样一双手,只洗衣服可惜了。”怡昭容的眼里露出怜惜来,她的语气温柔如水:“可惜你的脸被毁了,不然在我身边该多好。”
我垂下头:“谢娘谢娘娘厚爱。只是奴婢一心想满了二十五岁出宫。还请娘娘成全。”
“你都没有家人了,在宫里不好吗?”怡昭容问道。
“宫里虽吃穿无忧,但是太过危险,我们这样的低等宫人,一个不慎就会丢掉性命。宫外虽苦,但是却是自由身。”
“可若你出宫去,我会觉得很可惜。你这般聪慧,若能待在我身边,我也有个可以信赖的人。”怡昭容偏了头,看我眼神如同看一件珍品。在她心里,我承了她的大恩,就是来世结草衔环报答也不为过。而且,做宠妃的心腹是每个宫女的梦想。我没有理由不愿意。
我慌忙道:“娘娘,奴婢只想出宫,还望娘娘成全。”
怡昭容看向我的眼眸深深,末了还是叹了口气:“好吧,来日方长,我说的话你且细想想。若是愿意了,我必不会亏待你。”
“多谢娘娘厚爱。”我的语气恭谨。
“等会儿让惠儿送你回去。”怡昭容说着,从桌上小屉中取出一个荷包:“这些就赏你了。”
我接过,里面沉甸甸颇有分量,想来该是银子。当下也不推辞,谢过收了起来。
“之前我说的那些……”怡昭容顿了顿:“关于皇后娘娘……”
我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微微施礼道:“奴婢惶恐。先前奴婢专心修补没听到娘娘说什么,还望娘娘恕罪。”
怡昭容一愣,停了片刻才扶我起来:“谢娘……”她没有说下去,只是眼中分明有着释然。
我只做不见,微微垂首,做出一幅恭顺模样。
“娘娘,奴婢已经吩咐小厨房做下了。”惠儿笑吟吟走进来:“方才皇上身边的德公公来传话,皇上顷刻便到,娘娘快去准备吧。”
怡昭容脸上顿时露出无限欢喜与甜蜜来,她看一眼我,如荷瓣般的脸颊上多了一抹娇人的红晕。
“谢娘,”她的声音温柔如新发的嫩芽:“你这时回去怕也没饭了。惠儿,你去厨房拿些饭菜来,等谢娘吃完再送她回去。”她说罢匆匆走了,步履轻快带了雀跃。
我缓缓坐在矮凳上,朝惠儿抱歉一笑:“还得麻烦你了。”
“无妨的。”惠儿并不在意:“你为娘娘做事也累坏了,吃顿饭是应该的。”她笑道:“你且等着,方才我看到咱们的饭菜已经好了,这就去拿来咱俩一块儿吃。”
我确实饿了,又只是个小小浣衣婢,也没什么好推辞的,就如同怡昭容赏的那银子一样,若是我拒绝了,反而会让她另眼相看。
只是,沈羲遥要来长春宫用晚膳,我的心突突跳着,若是被他发现我在此,,他恐怕只会震怒吧。我想着,便决定早点吃完赶回去。
不一会儿,惠儿端了饭菜进来,一碗碧梗饭,一盘烩肉脯,一碟油盐炒枸杞芽,一份抓炒腰花以及一盆蛋花汤。饭菜有幽幽香气,与浣衣局里终年冷冰冰无味道的食物不同,无论色香味都令人食欲大开。而这样的吃食,我几乎一年半都没吃过了。
几乎是下意识地将那筷子抓在手上,碧梗饭入口的一刹那,我几乎要流下泪来。而那些菜,每一口都刺激着我的味蕾。那一刻,从幼时起养成的规矩习惯全抛到一边,就如同一个最普通的百姓般,我迅速地吃着,直到碗中空空才心满意足地放下,连身体也随之放松,悠悠靠在软枕上。有那么一刹那,我仿佛回到了在坤宁宫的日子,习惯性地端起一盏茶漱一漱口,正疑惑怎么没有水晶盆在旁边时,陡然意识到,这里是长春宫,而我,不再是凌雪薇了。
我尴尬地看一眼站在一边悄悄打量我的惠儿,歉意一笑,可口中茶水咽也不是,不咽又没地方吐,一时为难起来。
惠儿见我面色异常,关切道:“谢娘可是内急?”
我只能做出当下唯一也是最合理的动作,点点头随她去了茅厕,这才将茶水吐出来,含得久了,脸颊都微酸起来。
“多谢惠儿姑娘。”我欠欠身:“我吃完了,劳烦你带我回去。”
“稍等一下。”惠儿道:“我去看看娘娘有没有什么吩咐。”
她说完便走了。我站在后殿门边,看院中一株腊梅,此时将将绽开几朵花来,淡淡梅香若有似无地传来,带了冬日冷冽的空气,令我的神智清明起来。
前院传来娇笑声,又有小太监的声音远远传来。
“娘娘快准备着,皇上已出养心殿了。”
“娘娘,您先进去吧,站在这风口上着凉可怎么好?王公公不是说了么,皇上才出养心殿,过来还得一阵子呢。”是惠儿的声音。
“你去送谢娘回去吧。兰儿,把披肩拿来。我要第一个看到皇上。”怡昭容的声音落在梅香中,情意深深。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掐下一朵半开的梅花,待回过神来,自己却吓了一跳。我是怎么了?为这一句话犯了嫉妒?不可能,我爱的是羲赫啊。
“谢娘,”惠儿走回来:“咱们走吧。”
我匆忙将那梅花别在发髻上,回过身时已将纷乱的思绪收起,面色如常道:“有劳了。”
我跟在惠儿身后,按照礼数需向怡昭容告退才可离开。正巧她此时就站在正殿门前,一双眼望着宫门口,满含了殷殷之色。
从侧面看去,她身姿高挑,一件月白团云纹底的披风中露出鹅黄色散花飞蝶的六幅裙子,整个人恰如一簇清芳水仙。长春宫殿前悬的灯笼透出月色般的灯火,笼在她身上,给她本就秀美的俏脸罩上柔和光晕,看去又似月中仙子一般动人。
我正欲上前,只听长春宫门外传来拉长的一声:“皇上驾到。”
我心中一阵狂跳,迈出的脚又缩回来,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躲进宫墙的阴影里。
“臣妾参见皇上。”怡昭容款款下拜,眼睛落在走进来的沈羲遥身上,带了眷恋爱慕之色。
沈羲遥一身明黄色吉字回纹锦袍,披了黛色黑貂毛披风,头上只戴了日常的金冠,唯有皂靴上一对出云金龙彰显出他九五之尊的身份。
我看着他脸上的温和笑容,挺拔身姿,不知为何只觉得,在与黄家村时相比下消瘦了些的背影里,有一股寂寥之意扑面而来。
“昭容请起。怎么站在外面?别着凉了。”他的声音里充满关心,而那双含了深情的眼眸落在怡昭容身上,有无尽的宠溺。这样的语气,曾几何时,也是日日响在我耳畔的。
“臣妾想早点见到皇上才在这里等待。”怡昭容面上笑容愈发柔媚:“皇上请进,臣妾准备了好东西给皇上。”
“哦?是什么。”沈羲遥似来了兴致,揽过怡昭容的纤腰走进殿中。突然,他猛地回头,目光扫向我与惠儿站的地方。我只躬身将自己隐在黑暗中,悄悄看他,他的脸上闪过一层茫然,又微微摇了摇头,无奈的笑容一闪而逝。
“皇上怎么了?”怡昭容关切道。
“没什么。”沈羲遥的声音十分随意:“你说的是什么好东西?”
“荷花粥。”怡昭容的声音散在突起的风中。
我打了个寒颤,小声对惠儿道:“惠儿姑娘,皇上来了,我就不进去向娘娘告退了。”
惠儿点点头:“咱们快走吧。”
即使是夜晚,浣衣局里也是热闹的。冬日衣物多且厚重,因此清洗起来更加繁琐。往往入夜后,依旧有浣衣婢一边呵着手,一边清洗着身边仿佛永远也洗不完的衣服。
我踏进浣衣局时,院中还有五六个浣衣婢一边叹气一边清洗着。小蓉也在其中,一脸苦相,嘴唇嚅动着,我知道是她在轻声自语发着牢骚。这几个浣衣婢,都是日常知秋不喜欢又常常责罚的,此刻一定又是知秋在为难她们了。
“知秋姑姑在吗?”惠儿进门便高声道。
“哎呀,惠儿姑娘来了。谢娘为昭容娘娘做事,做的还好?”
“嘎吱”一声门打开,有热气扑出来,转瞬散在冬日冷冽的空气中。知秋一脸谄媚笑意,看着惠儿。
“娘娘很满意。”惠儿递给知秋一个锦盒:“这是娘娘赏给浣衣局的。”
知秋满脸喜色与贪婪,但又不敢当着惠儿的面打开锦盒,连声道:“为娘娘效力是我等的福分,娘娘太宽厚了。”
惠儿冷淡道:“娘娘的赏你好生收着就是。”她看一眼站在夜色中的我,又道:“娘娘说了,今后还要知秋姑姑多多照拂谢娘。不定什么时候,娘娘还需要她帮忙呢。”
知秋点头如捣米一般:“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今日皇上驾临长春宫,我还得赶紧回去,就先走了。”惠儿得意道,之后朝我笑笑:“娘娘说,你再考虑考虑。”
我低着头:“是。”
惠儿的身影刚消失在浣衣局门口,知秋脸上的笑容垮下来,看着我的眼神也充满了嫉恨。
我正想回去房中好好休息,就听见知秋冷冰冰的,带了不满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今日你份例的衣服还没洗,赶紧去。”
我诧异地看着她,明明一早说好我今日的活会让给旁人的做。
“看什么看?”知秋“哼”一声:“以为靠上怡昭容就能偷懒了?告诉你,只要你在浣衣局一天,就是我手下的奴婢,就得听我的吩咐。”
我咬咬牙不愿与她争执,只默默朝洗衣的地方走去。
“以为拣了高枝?也不想想自己什么样子,还想到娘娘跟前服侍?别以为帮了娘娘一次,给了好脸就能飞起来。”
我只当没有听见她的挖苦,走到小蓉身边,朝她笑了笑,洗起衣服来。
知秋见她的话对我毫无影响,“哼”了一声用力将门一关,发出巨大的“砰”的一声。
“知秋也真是的,明明说今日你不用洗的。结果还……”小蓉低声为我抱着不平。
我全不介意地摇摇头:“随她了,难道还没习惯么?”
“她就是嫉妒昭容娘娘喜欢你。”小蓉朝知秋房间望一望,看着我又惋惜道:“可惜你脸毁了,不然去娘娘身边侍候,保管知秋再见到你一定笑得像花一样。”
我摇摇头:“我是不可能了,你好好做事,还是有机会的。”
“我?我从没想过能有那样的好事。”小蓉说着从我盆里拿过几件衣服:“我帮你。”
“我自己来吧,你也累了一天了。”我没有抬头,只专心搓洗。
“这么多你一晚上都洗不完的。我已经洗好了,一起的话能快一点。”蓉儿朝我粲然一笑。
我心头一暖,余光却看到知秋不知何时站在门前,眼睛盯向我这边。
我心中暗呼:“不好。”
“小蓉,是不是今天洗的太少啊?”知秋几步走来,厉声问道,她言语尖刻,吓得小蓉深深埋着头,不敢说一句。
“下次再让我发现,看我怎么治你!”知秋恶狠狠的丢下一句话,将小蓉盆里剩下的衣服扔到我面前,狠狠道:“再想着偷懒,别怪我不客气!”
她说完倨傲地看着四周垂着头的女子,威风地对我和小蓉道:“明天你俩洗的衣服加倍。”又看着小蓉道:“既然你这么想帮她,就拿个灯笼来照亮吧。不洗完,两个都不准睡。”
我紧紧咬住牙关,默默拾起落在地上的几件衣服,见知秋走了,给一旁满眼泪珠的小蓉一个鼓励的笑容:“不要怕,没事的。”
天黑得透了,风一阵冷似一阵,我的手僵得不听使唤,却还麻木地洗着。周围只有小蓉提着的一盏灯笼发出微弱的光亮。一众浣衣婢早已睡去,屋里传来阵阵打呼声。
我看着她单薄的身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不无歉意道:“连累你了,小蓉。”
“又不怨你。”小蓉撅了嘴:“都是知秋。”
我朝她做了个“嘘”的手势,眼底浮出笑容来。我看着天上明亮的星星道:“小蓉,你为我做的我不会忘记。”
小蓉“扑哧”笑出声来:“又没什么,别再提啦。”
我摇摇头:“都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你这份情谊,来日我一定会报答的。”
“你能怎么报答?”小蓉叹口气:“咱们这些最低等的宫女,能熬到放出宫就不错了。可那时都老了。”她顽皮地眨眨眼:“不过你肯定比我出宫早,到时你留我住几天就当报答好了。”
我点一点她的鼻头:“放心,就是住一辈子都行。”心中却在盘算着,若我没能重获尊荣,等出宫后请二哥照拂一下小蓉和赵大哥,是极容易的。而我自己……我突然茫然起来,是去皇陵找羲赫隐姓埋名过一生?但那样,我的仇恨又如何去报呢?
“谢娘你在想什么?”小蓉悄声提醒我:“还有两件,洗完就可以休息了。明天咱们的衣服要加倍呢。”
我回过神打起精神洗起来。现在,我眼前最大的问题,不是我的仇恨,而是明天加倍要洗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