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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我这段时间对您有些误会。”雎安很浅地笑了一下,说着:“若言谈举止有逾矩还请包涵,以后不会了。”

即熙对他所说的“误会”、“逾矩”完全摸不着头脑,就先支支吾吾地答应下来。她刚说完没关系,雎安便再次行礼转身离开,动作从容流畅。

他看起来太冷静太正常了。

即熙迷惑地看着雎安的背影,心想是她杞人忧天了么?或许雎安根本没她想得那么难过。

毕竟七年过去了,再深的感情,也是会淡的罢。

在那个黄昏中从冰窖里走出的雎安,似乎把悲伤全留在了冰窖里。他言谈举止如常,继续出席了封星礼之后的各种会面和宴席,向前来的仙门百家为封星那天的失态道歉,优雅得体,令人信服。

柏清不禁为此长长舒了一口气,他还怕这位师弟会像第一次试炼时那样,挣扎半个多月才恢复。看来是他想得太严重了。

毕竟这么多年过去,雎安也强大了许多。

星卿宫平日里很少接待宾客,三年一次的封星礼因而显得珍贵万分。诸位门派的使者很快略过了封星礼上这个小插曲,开始拜见各位新任星君,完成各种礼节事宜,同时为了新弟子入宫的事暗中较劲。这一向是最令星卿宫主焦头烂额的时刻,不能戳破又不能放任,必须在各家之间掌握好平衡。

雎安非常忙碌,即熙虽然把能推的事情推了大半,但仍有些逃不过的清谈或宴席。她只能在各种间隙里观察雎安,他看起来似乎瘦了些,笑容更少了一点,除此之外处理各项事情游刃有余,看起来一切正常。

不知为何,他越正常,她却越害怕。

就像是一根被拉得过于紧的弦,她总害怕他有一天会猝然断裂。

第30章 葬礼

眼看着封星礼结束, 新入门弟子的名单也确定下来,诸位门派之间的明争暗斗终于消停了。

雎安虽然是新任星卿宫主,但这次很镇得住场子, 仙门百家再怎么努力也只塞了不足三成的新弟子进来。其余的新弟子均出身平民, 都是各位星君这三年间在各地游历时挑出来的。

按理说年满十八岁退籍离宫的弟子们就该拜别诸位星君, 下山去寻自己的前程了。然而有即熙这个老当益壮的罕见例子在前,今年有不少年满十八的弟子不愿离开,希望能像苏寄汐这样二十四岁也能受封。

即熙心说像我这样作为星君起死回生的千百年来能有几个?你们年年把岁月空耗在这里, 倒不如转而去修道,说不定日后还能飞升。

但柏清在殿上劝导那些想留下的弟子们时, 即熙只是坐在桌边撑着脑袋, 笑道:“我是你们师母, 当然想留多久就留多久,你们就不一样了,难道还指望星卿宫养你们一辈子吗?我这是第一次参加大考就能进封星礼,你们考过多少次了?再考下去有何意义?知难而退不失为智者。”

她这番找打的话果然惹来无数怨愤的目光, 要不是碍着她的辈分,柏清估计要让她闭嘴。

即熙看着那一双双青涩骄傲的眼睛, 无所谓地说:“天赋有别,这没什么好避讳的。不过换个思路想,再好的脑子死了也是不转的, 人这一辈子临了了都一样。有道是智者多伤神, 愚者多悦心, 活得开心做愚者也很不错。”

诚然她这番话是真心的,然而“愚者”们并不觉得安慰。柏清未免她进一步激怒弟子们,还是客客气气地把她请出去了。

即熙出门的时候和思薇打了个照面,思薇大约是听见了即熙刚刚的高谈阔论, 她敷衍地向即熙行了礼,然后神色复杂看着即熙,说道:“师母,你为什么要这么说话?”

即熙觉得莫名其妙,答道:“什么为什么?我说的可是真心话。”

“你可知真心话也是会伤人的?”思薇面色不悦。

即熙看着思薇这样的神情,觉得十分熟悉,这丫头小时候也常常这么看着她。于是即熙问道:“我伤你了么?”

思薇怔了怔,她沉默了一下然后摇摇头说道:“我有个认识的人,也喜欢像你这样说话,可能是无心的,但是听来就像是在嘲讽。好像天赋有差别就该认命,好像努力不值一提。”

“我觉得她……不,就我个人而言,我只是觉得不要太过偏执。”即熙清清嗓子,为自己辩解道。

思薇静默不语,然后低下头。她白皙透红的面颊像是易碎的白瓷般,眼睛亮亮的,低声说:“反正现在……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即熙看着思薇这样,又有点摸不着头脑了。她还在星卿宫的时候这丫头跟她针锋相对,多看一眼她都嫌糟心,吵起架来说她没教养,说她恶心,说希望她去死。平日里一端庄骄傲大小姐,可能这辈子说过最恶毒的话都是对她来的,思薇讨厌她到这个地步,如今居然看起来有点怅然若失?

这是个什么道理?她真看不明白。

这年头她看不明白的事情真是越来越多,她上次去析木堂找雎安,居然还撞见阿海冲雎安不客气地鸣叫然后气鼓鼓地飞走了。

她一向觉得雎安专治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比如阿海,比如不周剑,比如她。眼高于顶的阿海从小和雎安一起长大,对于其他人的态度都是爱搭不理你算老几,但在雎安面前却非常乖顺。一向是雎安说什么,他便做什么,从无异议。

这样的阿海居然生雎安的气?匪夷所思啊。即熙问雎安发生了什么,雎安只是浅浅笑笑,便岔开了话题。

贺忆城来找思薇惯例汇报行踪时,又溜去找即熙恭喜她得封星君,离自由更近一步。听即熙说了封星礼那天雎安的失态后,贺忆城沉默片刻,指节敲着桌面说道:“你要不要告诉雎安你还活着?”

即熙不假思索地摇摇头,说道:“对雎安乃至于星卿宫来说,我死了是皆大欢喜,我活着才是大问题。”

人死了尘归尘土归土,按世上的规矩恩怨罪责一笔勾销,欺骗可得原谅,仇恨可得宽恕。

可她还活着,那恩怨罪责又会回到她身上。

“若雎安知道我还活着,他应该不会包庇我。你知道的,我自然是有许多冤屈,可也不算清白,这么多年来我做过不少生意,咒死很多人。你还记得三年前我是怎么被设计差点死掉的么?若世人知道我还活着,这样的事情就源源不断,不止找我还会找上雎安。”

她是个恶人,名声本来就糟糕,用什么手段就更无所谓了。悬命楼的规矩是不报私仇,但她可以吓唬威胁那些人,保证他们不再来烦她。

但是雎安呢,星卿宫呢,他们做得了这些事情么?他们也要承担起那些理不清的烂账,根本辩白不完的指责么?

“我这样的身份,和雎安最好的关系就是没有关系,这事儿我七年前回悬命楼的时候,就已经想明白了。”

贺忆城跟着即熙长长叹了一口气,苦笑着说道:“这可真是死结。”

封星礼的事宜纷纷尘埃落定,众仙家门派陆续离开星卿宫。在星卿宫正式封门的那一天,雎安柏清和思薇给“禾枷”办了一场隐秘的葬礼,将“禾枷”下葬。雎安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许多坛山楂酒,埋了几坛给她陪葬,其余的浇在了坟墓之上。

即熙作为为数不多的知情者之一,硬着头皮参与了这场给自己办的葬礼。他们四人站在坟墓之前行礼,即熙想躺在里面的是她,站在外面的也是她,这真是天下独一份儿的体验,试问世上谁能自己给自己下葬?

下葬之后雎安站在墓前吹了一曲埙曲,温和悠长的安魂之曲在山野间飘荡,阿海在他们头顶上盘旋,冰糖坐在坟前嚎叫着,引得山间群狼纷纷跟随他嚎叫,在一片血色残阳里,绿意盈盈的春日中,壮阔又悲伤。

即熙想,这真是个挺不错的葬礼,让她封棺时偷回了自己的金锁。

坟里躺着的这个叫做“禾枷”的人,世上的人大多不知其名只知其姓。于是这个姓氏就代表了她的所有,贯穿她的一生。

她在世人眼里纸醉金迷,臭名昭著的一生。

即熙拍拍那坟堆。

没关系,智者如何,愚者又如何?圣人如何,小人又如何?世人嘴里千百个你,只有我知道真正的你。

就算你真的死在二十四岁那年,我觉得你也相当自在逍遥,遇到过这世上最好的人,享受过这世上最好的福,不枉此生。

期间所有人都很安静。雎安也是,他没有说什么话,也没有表现得太过悲伤。他只是蹲在那坟墓前,就像是多年以前他蹲在十岁的即熙面前那样,静静地待了一会儿,然后笑道:“即熙,欢迎回来。”

仿佛这句话他已经暗自准备了很久,想要等到她归来的那天说给她听,可终究没有等到她归来。

说完之后的雎安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来说:“我们走吧。”

夕阳西下里,漫山遍野的青草和格桑花里 ,无名坟墓寂寂无声地伫立此处,标志着某种告别。即熙最后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然后转头离去。

这个死去的人曾经是星卿宫的贪狼星君,前太阴星君的女儿,巨门星君同母异父的姐姐。她是雎安最关照的师妹,是柏清最头疼的学生,是星卿宫里放荡不羁的传奇。

她还是荧惑灾星,是悬命楼主,手下冤魂无数,前星卿宫主因她而死。

但大家似乎都不想去追究什么了,即熙想大概这件事就会这样翻篇罢。然后过几个月她申请下山游历,把冰糖带走,从此之后一两年回来一次或者索性不回来,如此便好。

原本她还担心雎安,但是这些日子加上今天的情况看来,或许雎安并不需要担心,他并不是什么绷紧的线,他还可以这样从容地过一生。

即熙没想到,这根线断得毫无预兆。

在葬礼的这天晚上,雎安失格。

冰糖急吼吼地来叫即熙的时候,听了冰糖的话即熙连鞋都没穿好,就跟着他跑出去,一路跌跌撞撞奔到静思室前。

静思室一贯是用来封闭出现失格征兆的星君的,布满了各种约束力量的符咒,即便如此不稳定的灵力还是一圈一圈地动荡开来。

屋内的灯火摇曳下,一个模糊的身影映在纸门之上,正是雎安。

好像十几年前把雎安从饥荒的冀州接回来的那天再次上演,即熙的心顿时漏跳一拍,大脑一片空白。她立刻就要冲进去。不知从哪里横插一只手拦住她,即熙挣扎着怒视过去,却见是神色悲伤的柏清。

她这才发现,院子里站着思薇,七羽,奉涯,还有文曲,天巫等许多星君。阿海站在一边的松树上,颓然地缩着脖子无精打采地瞧着地面。

这些人的神情,如同在参加一场葬礼。

柏清从来没有这么颓然过,他低着眼睛声音喑哑地说:“雎安刚刚说了,要我们别进去。”

“他那是怕他灵力四散化为煞气伤到你们,他不让你们去你们就不去吗?你们不救他吗?”即熙怒道。

“你以为我不想救吗?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着急吗?”柏清突然爆发,极少如此失礼地冲即熙大吼。

即熙丝毫不退让,也提高声音:“那你站在这里干嘛。阿海,你在干什么呢?我们进去找雎安!”

阿海瞥了一眼即熙,沉默不语。他的表情太过灰暗,如果鸟也可以哭的话,他现在的神情就应该已经在哭了。

即熙突然想起前几天她撞见阿海和雎安吵架,阿海悲愤而走的场景。

阿海怎么会跟雎安吵架呢?他那么听雎安的话,从不反驳,什么样的事情会让阿海生雎安的气?

雎安他……是不是已经知道自己要失格而死?那天他是在告知阿海,所以阿海才生气了?

即熙慢慢把目光转到柏清脸上,远处的灯火光芒照映下,柏清的眼里含着泪,嘴唇颤抖着轻声说:“你劝不动他的。”

就在几个时辰之前,雎安突然把他约在静思室见面。他们聊了很久的公事,可最后雎安微笑着目视前方,说话的语气平淡地仿佛在闲聊。

雎安说:“师兄,这十几年里,我有没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让你失望过?”

他怔了怔,斩钉截铁地答道:“从来没有。”

雎安于是继续说:“那我有没有因为一己私欲,辜负过我肩上天机星君的责任?”

他看着雎安,开始感觉到不安。

“从来没有,你是最好的天机星君。”

“那我有没有求过你任何事情?”

“没有……”

雎安点点头,他如往常一般温柔又坚定地笑着,高挺的鼻梁将烛光分割出明暗界限,眼睛就像看不见底的镜子,只能映出不安的柏清的神情。

雎安平静地慢慢地说道:“师兄,这是我第一次求你,也是最后一次。过会儿无论发生什么,都别费心救我。”

“求你了,我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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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不劝

封星礼后的这几天里, 和所有人一样,在柏清眼里雎安除了封星礼时的失态外,一切正常。

无论是待人接物, 处理封星礼的后续事宜, 挑选新弟子入宫, 还是给即熙办的隐秘葬礼。雎安做事仍然井井有条,细致而妥帖,就如他这十几年来的每一天一样完美无缺。

所以从葬礼回来之后, 雎安请他到静思室见面,他虽然有些疑惑为何要选在静思室, 却也没有多想。

静思室的布置十分简单, 唯有一张无雕花的木桌摆在中央, 四周放着四个蒲团,桌上的香炉飘出袅袅的白烟。雎安端正地跪坐在木桌之后,听见柏清走近的声音便淡淡一笑,说道:“师兄, 请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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