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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着脚的薇儿卡伸手掩上门,走进卧室,她的外衣估计已经扔沙发上了,上身就一件贴身的黑色低领毛衣,不过也足够暖和。她从床尾往前一跳,然后就趴在了他旁边靠墙的方向,像是另一具刚被遗弃的尸体。

“你今天心情不错?”宁永学问,“居然是跳上来的。”

薇儿卡也扭过脸来。“实验室的小白鼠已经被寄生了,”她说,“发过去的报告也有响应了,结果还不错,就是从明天开始,要被招过去一段时间了。”

“需要我帮忙收拾行李吗?”

“我没什么需要带的,把吉他背上就好,科研所会来接我,出行的事情完全用不着我关心。”

“你这待遇可比我在内务部好多了。”宁永学问她,“等到了科研所,你还想半夜威士忌兑咖啡,一个劲地弹吉他吗?”

这话说得很随意,就是闲话日常生活,可是等他问完,薇儿卡又不吭声了,陷入抑郁的情绪中。她睁着蓝眼睛和他对视,一眨不眨,脸上也没有表情。

好吧,又说错话了。

若非她的呼吸还轻轻呵在他脸上,她完全就是个死掉的洋娃娃了。

宁永学想到了大二那年长假,她本来有次难得的机会能跟着导师去科研所,结果,半路她竟然自己回来了,并且她把研究的事情丢得一干二净。

当时她说自己要全力以赴,献身于艺术。

可是从她把整个假期都投入到吉他以后,特别是最后一天和第一天相比完全没什么长进,只记了一脑袋的乐理知识和披头士专辑,她就变得茫然若失和无比可怜了。

宁永学能看出来她很痛苦,她想放弃自己的天赋,全都抛到身后去。她觉得那些是虚无的,对她毫无意义,只有文艺作品的表述是真实的,只有用摇滚乐倾诉和表达自己才是真实的。

他也能看得出,她的内心斗争是无时不刻的,比她的表情要激烈得多,但她的心灵如此脆弱,根本没有力量克服自己的矛盾。

要是薇儿卡的家人很宽容,家境也很好,不必被迫和父母断绝关系,哪怕像曲奕空一样孤身一人来海场也有钱财支持,也许,她就能完全投身到音乐里了。这样也许可以挽救她,但是并不实际,——她要为了自己的生活去做其他事。

宁永学也不知道怎么帮她。他俩内心斗争的方向不同,但是外在的矛盾很相似,理想也都古怪得可以,谁都不可能放下自己的事情完全支持另一个人。

这么些年来,他们只是各自知道各自有严重的心理问题,所以相互作伴、相互理解罢了。

电视还在枯燥地放着广告,灯盏则是薇儿卡特意挑选的,呈现出幽暗的深蓝色,把卧室映得像是在海中一样。可以听到大雪吹打窗户和瑟瑟寒风的声音。

床头柜上的咖啡杯半明半暗,折射出幽光。贴着蓝色壁纸的墙上挂着一张约翰·列侬的海报,戴着眼镜,目光茫然且悲苦。

薇儿卡趴在海报下的床边上,像是个患病的孩子一样。她盯着宁永学看了一阵,然后又把脸埋进床垫,拽过来枕头,用力一扣,就把脖颈往上都埋在枕头下面。

“想喝点什么吗,薇儿?”宁永学见状问她。

“咖啡。”她的声音闷在枕头里。

“咖啡不行。”宁永学说。

“为什么不行?”

“你明天要带着你的吉他等人接,大二那次已经错过了,这次不能再来一遍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也别管我这么多。”薇儿卡闷声说。

“你一碰到这事就很极端,酒对你三杯刚好,你非要喝五杯多才算完,咖啡你随便来点也不影响睡觉,非要兑着威士忌灌个不停。”

她把枕头扔掉,抛在地上,然后顶着揉乱了的头发坐起来,盯着他看。“给我弄咖啡。”

宁永学也坐起身,跪到床沿上,把手搭在她前额上。

“你有点发烧,薇儿,”他说,“吃点药睡觉,酒也不要喝了,咖啡当然也不行。”

薇儿卡一声不吭地站起来,就想往床下走,去翻她写满一张纸的电话号码,——里面有一些餐厅兼卖咖啡,不过水平参差不齐。海场只在市中心有间专门的咖啡厅,不提供电话外送服务。

宁永学轻轻拽住她的右手腕,她就一步也迈不出去了,她太娇弱,连路小鹿都不如,力气完全没法和她比。

薇儿卡抿着嘴,拿左手用力掰他手指,但也完全使不上劲。后来她又用牙齿咬。理论上来说,人用牙齿咬碎同类的手指绰绰有余,但她不是被洛辰剥离了人性的学生,不可能狠得下心,也不可能真下得去嘴,所以也能留点浅浅的牙印。

但她的情绪是越来越躁郁,表情也越来越阴沉了。

宁永学默默注视薇儿卡,等她终于咬不动了,手也掰不动了,胳膊和手指都一起垂了下去,他伸手把她抱住,把那张满是虚无和执拗的脸贴在自己怀里。

他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脊背,张开手指,把她被枕头弄乱的发丝梳理柔顺,最后握住她的手吻了吻。

“好点了吗?”他问。

“不好。”薇儿卡说,也握住他的手。

她盯着墙上的海报,目光和最初也没什么分别,依旧虚无而茫然。她没有大哭,眼眶没有发红,眼泪也是一种平静的眼泪。被他抱住以后,她看着阴郁的蓝色灯光,眼泪就莫名其妙流了下来,汇成一条浅浅的线。

她没有人们认为女孩子发脾气时该有的表现,也没有得到安慰以后的满足,毕竟,这一切都和她的灵魂并不相符。

薇儿卡本该是个温顺、朴素的乡下女孩,其实现在这一部分也没变过。不管收留他在此也好,说要帮他找房子和垫钱也罢,都是她不假思索的想法。

小时候她在崇信善良、安知天命的信教家庭长大,在那个世界里感受着温情的光。除了对生活的规范要求很多以外,那儿其实整洁安宁,有父母的温言软语,有亲人姐妹干净的双手,也有文雅的举动和全然素雅的衣装。

宁永学知道这些,毕竟他曾收集过薇儿卡家乡的剪报和照片,为的就是了解她的过去。

祈祷也好,礼拜也罢,若不深究起源,其实也只是她童年时代日常的生活习惯而已。

在她本来的世界里,路途是平坦的,也是安详的,人们有相互帮助的义务,也有道德要求和犯下罪责的忏悔、愧疚。就算她走了这么远,那些善举和饶恕其实也刻在她心里,表现在日常生活的一举一动中。

薇儿卡本来生活的世界是美好的,也是归整的,可正是这种温顺的美好和刻板的归整,才构成了她接受现代文化后一去不回的执拗。

宁永学必须承认,单单身处大学校园的小社会,以薇儿卡的性格,其实很难接触到这么多信息,——有一部分是因为大学社团发传单,有一部分是因为电视机的海外频道,还有一大部分得归咎于他收集剪报和照片的习惯。

从这一切延伸出去的世界是扭曲的,也是阴郁的,那些味道、语言、文字和阐述都迥然相异。里面有连环杀人犯和肮脏的陋巷,有动乱中的小国家和残忍的跨国犯罪团伙,有怪异的传说和扭曲的故事,也有恐怖的都市漫谈和贴近生活的偷窃、凶杀、欺骗和绝望。

当初宁永学本来以为她会反感,或者以拒绝的态度表示抗议,但她其实非常好奇,——她来海场就是为了抛下那些严苛的戒律和生活规范,把不遵守习俗的愧疚和忏悔也全忘在脑后,她只是最初不知道该寻找什么。

从看到第一部黑色电影开始,从听到第一首摇滚乐曲开始,薇儿卡似乎就找到了另一种生活方式。

她可以借此表达和寻觅她一直困惑却无法解释的一切,她也可以在自己从小受到的良善教育以外找到不同的意义。

如果不能找到,她就反叛、否定、陷入虚无,兑着威士忌喝咖啡,一瓶又一瓶,整夜整夜听着磁带,无休止地听、听、听,直到她在沙发上昏迷过去。而且整个大二她就听了一盘磁带,那就是披头士的一盒专辑。

说来惭愧,在薇儿卡的童年变成废墟,那些往昔的情感也都变得了无生趣时,是他这个怪异的东西在她心里构成了怪异的印象,形如她阴郁的追求中最阴郁的事物,或者说,他就是一个绝无可能找到第二例的路标。

薇儿卡其实闻不到庭园的芬芳,对湖泊和树木也毫不好奇,那些自然的美景对她完全是一堆廉价陈旧的积压仓库货,乏味且枯燥,还不如冬季阴霾的天空。除非跟他一起走,否则,她是不愿意去湖边盯着天空发呆,也不愿意去草地上度过整个下午的。

虽然他是个缺乏道德的人士,这事也完全不影响他对遇见的漂亮女孩轮流出手,但他是得承认,自己在这事上有大问题,不管哪方面都是。

而且他也没办法带她走出这种矛盾。

宁永学给薇儿卡拿来了药,用温水喂他吞服,然后抚摸她的头和挂着点眼泪的面颊,把眼角的也擦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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