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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长莺飞,转眼足月。
苏世誉离京巡狩后,楚党出乎意料地没有任何动作。诸部司事如旧,朝中安稳无恙。群臣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因为深觉奇怪而又都暗自紧着一口气,可谓颇有难度。他们将这状态辛苦维持了近一个月,等到了淮南事发,又等到了御史大夫预备回返的消息,才恍然惊觉楚明允是真的安分守己了这么久,议事决断秉公守序,令人无可指摘——只不过太尉大人他这连日里的模样,总是显得有些烦躁就是了。
楚明允单手撑着额角,随手将信笺搁在桌案上,听闻脚步声渐近,不抬眼地道:“苏世誉那边有消息了?”
“……师哥。”脚步声骤然顿住,秦昭声音略有微妙。
楚明允掀起眼帘看去,“嗯?”
秦昭神情古怪地看着他,犹豫了片刻才道:“……这两日你已经问过七次了。”
“有吗?”楚明允微蹙了眉,继而面不改色地道:“我都问过七次了怎么还没有新的消息?”
“苏世誉已经在返程路上,没有出变故,当然就没有消息。”
楚明允没什么表情地点了点头,秦昭走上前来将文书放下,“周奕赴任后写来的,说西境情况已经在掌握之中了。”
“嗯。”
秦昭忽然动作一顿,深深吸了口气,随即看向桌角的瑞兽香炉,淡淡轻烟,袅袅如丝。他诧异道:“师哥,你换香料了?”
“嗯,安神香,”楚明允瞥去一眼,“怎么样?”
“不错。”
“哦——?”素白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在描金兽首上,一点轻响,楚明允道,“我怎么觉得这个少些什么,太冷淡无味了点。”
“安神香本来就是这个味道。”秦昭道。
“可我之前闻到的都不是这样的。”楚明允盯着香炉,下意识回道。
“你之前是在哪里闻到的?”
有名字辗转上齿间,欲语忽休,楚明允一怔,顿时回过神来,收回了手,敷衍几句了事。
简单将事情回报完毕,秦昭便离去了。
春雨淅沥在屋外,碧透梧桐。室内香雾暖烟纠葛,将道不明的心思悄然缠缚。
楚明允闲散地靠上椅背,片刻后又将一旁信笺拿起,漫不经心地又一字字看过。
这是最后一封回报,跟去的影卫写道,苏世誉已启程离开淮南,一切顺利。
一切顺利。
这一个月来的一切,包括淮南王之案,都是那么顺利,出人意料的顺利。
最初苏世誉抵达之时,淮南王拒不至边境相迎,城门紧闭,态度何其强硬,而后甚至在城中布下了重重兵甲,与苏世誉调来的南境士兵形成对峙之势,局势如弦般被双方拉紧,逐日紧迫,大有一触即发的意味。
却在一夜间陡转。
上万精兵齐齐卸甲,朱红城门洞开,湿冷月色下一个男人赤足而出,手捧头函,前来献降。
那男人自称是淮南王的谋士,此前受其逼迫才会助纣为虐,行叛乱之事,内心痛苦不堪,如今见淮南王不但大逆不道还要殃及封国百姓,毅然与人密谋将淮南王暗杀,然后又一刻不停地来开城迎接御史大夫。
他跪在巍峨城下,将罪状如数招认:借罂粟牵制谭敬,在长安设立永乐坊,派苏行暗杀官吏,胁迫季衡伏击穆拉和,助淮南王搅弄风云。
他道是阴毒之计尽出自己之手,自知难逃死罪,杀人偿命本就应当,只求苏世誉能网开一面,放过不知情的忠勇将士与满城无辜百姓。
一番话铿锵有力,言罢长长叩首。
他身后有士兵红了眼眶,亦惹得巡狩随行们几声唏嘘。
而苏世誉平静地看着淮南王的头颅,那沾满血污的脸上还凝有目眦欲裂的暴怒与不甘,在幽晦光影中狰狞可怖。
良久后,苏世誉淡淡开口道:“我何曾说过要淮南王的人头了?”
谋士抬起头,张口便列举出淮南王的十罪,桩桩不可饶恕,乃是不忠不仁,天良尽丧,是以人人得而诛之,当死。
苏世誉默然看了他片刻,淡淡一笑,再无旁话。
淮南由南境守将暂时接管,苏世誉将证物整收后却并不急着离去,而是命人探访全境,查出了上百亩罂粟花田,然后亲自监察着将它们付诸一炬,尽数销毁。
那谋士在最后一天忽然赶来求见,对苏世誉重重一拜,将请求赦免无辜的话又掷地有声地道了一遍,转而纵身跃入了旁边熊熊燃烧的罂粟火海,火势顿涨,人影顷刻便化成了飞灰。
淮南城中,人们啧啧称叹,说那谋士果真不是什么恶人,是个有情有义的。
楚明允闻言嗤之以鼻。
当时混乱场面中,影卫特意留心了苏世誉的反应,被抢上的扈从围护于中的御史大夫只微微一愣,皱了皱眉,然后垂眸轻笑了一声,不知何意。
别人不知苏世誉何意,可楚明允偏就明白:
还未及接触淮南王便死了,断了仔细审问的机会。那谋士的话真真假假无从辨明,不待归京就请罪自杀。
又是一出死无对证的戏码。
这案看上去顺利,甚至有几分大义凛然的动人添饰,可实际上他们除了一颗人头,一抔骨灰,别无所获。苏世誉未遭遇凶险之境,不是所料想的请君入瓮。淮南王之案证物确凿与动机可疑的冲突更深,却彻底无从下手了。
如若不是他们多心了,那么只可能是事情恐怕不如所显露给世人的这般简单明了。
疑窦重生,思而不解。
楚明允盯着雪白信笺出神,目光不觉落在那人的名上,墨痕勾勒出清瘦笔画,横折转撇中透着温润。
可想见南方湿润柔软的风穿过他指间,袖袂翻飞间有一点浅淡笑意,如火色的罂粟花在他身前燃成蝶翼随风飞逝,山火绵延数十里未绝,灼灼不灭。
是无边风华。
——那苏大人可要记得早些回来,免得我相思成疾。
分明是鬼使神差的,脱口而出的一句玩笑话。
窗外春雨渐大,一声声敲着梧叶,落在檐下。
楚明允突然一杯冷茶浇熄了香炉,将信笺扔在桌上,抬手按了按眉心。
相思成疾,开什么玩笑。
……哪个会真的想他。
几日过后,长安没等来御史大夫,却等来了前所未有的客人。
匈奴遣使来访,使臣还是九皇子宇文隼。
自开朝以来,大夏与匈奴就战事不断,不知多少忠魂迷失于荒漠胡尘,无定河边尽是大夏的累累骸骨。妇孺老幼,提起匈奴也都是切齿拊心的。
即使是这几年因为楚明允,匈奴有所忌讳而不轻举妄动,边境两边依旧是据地严防,从不曾互通来往。
如今匈奴忽然派了皇子前来,朝中震惊,连忙按礼数迎接了,好歹没失了风度。
九皇子宇文隼的汉话出人意料的精准流利,金殿上一礼简单施过,开门见山地表明了来意:
要大夏割让西北五座城池给匈奴。
匈奴的态度颇显傲慢,摆明了是趁着大夏与楼兰交恶的时机,半是要挟半是商量地来捞一把好处。
而这匈奴皇子更是深谙辞令,由理至情说了一通,可谓是舌灿莲花。
殿中一片诡异沉默,朝臣面面相觑。
片刻后,李延贞开口道:“那依九皇子所言,五城割让之后,匈奴就可保证再不来犯?”
“当然。”宇文隼笑道,“其实我们对大夏并没有什么仇恨,多次南下不过是为了讨个活路。你们也知道,我们世代逐水草游牧,沙灾一起就断了吃的,可部族里那么多人总不能活活饿死。南下打仗死了那么多人,也就只抢来一点吃的,实在不划算的很,可又没有别的办法。”他顿了顿,道:“听说大夏皇帝慷慨,父亲也不愿意再打仗,这才赶紧派我来跟你们讲和。”
李延贞不及答话,楚明允就冷声道:“既然是来讲和,地位自然平等,匈奴凭什么要我们割让土地?”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们打仗是不得已,迫于生活。大夏土地广阔富饶,分出来一点,对你们也并没有多大损失,对我们可以让人不被饿死,双方还能免于打仗,都没什么坏处。”宇文隼又补充道,“况且我们也听说了,之前楼兰只不过死了一个女人,皇帝陛下就肯赔偿三座城池,而我们能避免上万人死,只是想要五座城池,实在算不得过分吧?”
言下同时是在暗示,楼兰确实与匈奴已经有了接触。
楚明允面色难看,李延贞忙抬手制止了他的话,对宇文隼道:“皇子所言有理,不过这事非同小可,朕现下无法答复给你。你们一路奔波前来,不如歇息些日子,等候商议结果。”
宇文隼笑笑,爽快应下,退下朝堂,由宫娥引路去往了住处。
这边李延贞召了几位重臣,移至宣室殿中密谈。落座后,李延贞神情复杂地环顾一周,方开口道:“……众爱卿以为如何?”
“这事有必要考虑吗?”楚明允冷笑道。
李延贞别过视线避开锋芒,“其他几位爱卿呢?”
略一犹豫,鬓发已然霜白过半的户部尚书魏松出列,深深行礼道:“依老臣来看……可以考虑。”
楚明允侧目过去。
“爱卿不妨详说。”李延贞道。
魏松思索着慢慢开口道:“匈奴的帐,算的确实不错。而且西北长年大灾,每年都要拨去无数银粮救济,国库也着实不太宽裕了。若是割让给匈奴,能少了治灾的麻烦,而那土地荒瘠,养不了多少匈奴人,留着是烫手山芋,不留的话…于我们也没太大损失。”
“魏大人嫌麻烦,就能把几城的百姓给扔了吗?”楚明允冷冷道。
“这怎么能说是扔了呢,”魏松叹了口气,“大夏国力摆着,边关又有守将,匈奴也是不敢对百姓做些什么的。再者说,这些年边境几地,像凉州,私下里商贩跟匈奴也是有不少交往的,彼此相处要比想的融洽。”
深深的眸色里忽而泼出一抹狠厉,楚明允道:“我在沙场上死战,牺牲了无数兵将才收复的地方,就是让你们这么白送出去的?”
另几个臣子不时窃窃私语,见状有人忍不住低叹道:“楚大人是不容易,可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两国言和,互通来往总是好的。从大局看,也是为了不再有人牺牲啊……”
“你怎么知道他们就会信守承诺?”楚明允扫去一眼,对方往后一退,垂头不语了。
魏松摇头道:“可若是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是真是假呢?难得有个能与匈奴破冰的机会,一点信任都拿不出来怎么行。”
“魏大人目光长远,我还真是不懂。”楚明允不带情绪地笑了声。
魏松看了眼楚明允,无奈叹息。
李延贞也沉吟道:“匈奴既然已经前来,还派来的是皇子,诚意可知的确是有的,就这样回绝,只怕是会彻底断了友来的路啊。”
楚明允闻言缓缓抬眸,在殿中直视着端坐上位的九五至尊,凉凉地笑了,“陛下多情,没想到却能对天下如此薄情。”
“楚爱卿这是何意?”
楚明允别开眼,“陛下自然明白。”
李延贞面上不大好看,却也没有动怒,只是看向旁人,犹疑着开口:“如此看来,还是……”
“陛下,”陆仕出列行礼,“臣以为楚太尉所言有理,匈奴不可信!”
“这……”李延贞看向他。
“臣绝不同意,”楚明允笑意微沉,慢声道,“陛下慎重。”
李延贞话意便打住了。
魏松深深行礼,恳切道:“陛下,大局为重!”话音未落,身后紧跟了几声附和。
李延贞陷入为难之境,看楚明允脊背挺直,毫不退让地逼视过来,心中一颤,不禁望向了虚位无人的右首。
楚明允随他看过去,面色不觉稍霁,一时没有言语。
李延贞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这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决定出的事情。苏爱卿已经在回京路上,等他回来再议也不迟。”
几个文臣苏党为多,自然没有异议,应答后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楚明允。
楚明允这才收回视线,随意道,“也好。”
宫廊中,魏松脚步逐渐慢了,继而停止住,他扶栏远望着青空碧瓦,愁眉不展。
身旁忽然响起个声音,“魏大人还在忧心匈奴的事?”
魏松转过头去,发觉是工部尚书岳宇轩。谭敬被处死后,原是工部侍郎的他就被推举了上来。魏松缓慢地点点头,顿了顿,道:“虽说楚大人到底是个武人,目光短浅不懂大局,可他说的……到底有些道理。”
“怎么说?”
“那五城的百姓,终究是大夏子民,就这样抛弃给了匈奴,可能的确是……”
“魏大人原来是在烦心这个,”岳宇轩笑了笑,“楚大人只是为私心找的借口,你不用太在意他的话。”
魏松吃惊地看着他,这人自补任以来都是低调行事,游离在楚党与苏党间界限不明,谁也不得罪的,不知今日怎么会直白地表露了意见,不禁追问:“为何这么说?”
岳宇轩张口却又一顿,四下看了看,凑近过去压低了声音,“魏大人有所不知,那楚大人是凉州人,现在要把他故土割让给匈奴,他肯定是不乐意,怎么会管什么大局。”
“原来如此,”魏松点了点头,“我说他怎么忽然在意起了百姓疾苦,看来……还是高看他了。”
岳宇轩笑道,“正如大人所说,那些武将都是逞一时英勇,没什么长远目光。更何况,我们和匈奴交好了,楚太尉还能有现在的地位?他的话,听听就罢了。”
魏松沉吟,岳宇轩便退后一步,施礼道:“魏大人苦心,我们大多都是明白的,无论过后苏大人意见如何,我都定然会支持你。”
魏松心中动容,拍了拍他的肩,再不多言,与他一同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