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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节已过,喜气渐淡,早春将至,积雪消融。
长安城中的商铺陆续开了张,客人尚且稀少,伙计们便倚着门框闲散地叙着话。不知谁忽然惊呼一声,随即听见有清脆铃音自城门那边悠悠传来,沿街的人忙探头去看。
官兵于前开道,长长的车队穿街而过,向宫城驶去。驼铃轻颤,车马辚辚,轻纱覆面的异域女子身姿婀娜,分两列随行在一顶软轿后。绣纹锦帘被人偷偷掀开一角,露出一只墨绿眼眸,趴在楼上的幼童一眼看见,惊喜地指着叫喊,立即被身旁大人给按了下去,道了一声:“楼兰。”
楼兰地处西域大漠,扼商道要冲,是以虽为小国,却城池繁华,地位重要。楼兰国向来在大夏与匈奴间摇摆不定,直到近些年才与大夏走的近了些,不过往来纵然多了,却也从未见过一开春就前来的。
这日正是复朝之时,才出了金殿便远远望见迎接仪仗的楚明允也在纳闷,侧头问苏世誉,“楼兰这次派来的使臣是谁,居然用上了诸侯礼遇?”
“今日楼兰王女亲自携礼来访。”苏世誉解释道。
楚明允点点头,略一回想,连带着今日总觉得苏世誉看他的眼神颇有深意也明白了过来。
据说楼兰王女骄纵任性是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三次出嫁都不足月,不是命人将夫君直接打得横尸院中,就是掌掴高堂斥辱夫婿,硬是逼得对方以死请求国主解除婚约。折腾下来举国再无人敢娶,楼兰国主偏又拿王女当心头肉宠着,当年不惜以三座城池陪嫁,只求能在大夏寻到一合意夫婿。
那时楚明允在朝堂上一声轻笑,果断把对头苏世誉给推了出去。说是上无高堂少了麻烦,为人端正温和,恰好还妻妾全无,最后又不紧不慢地补上一句道,先前见楼兰王女下轿时还对着苏世誉春风一笑。
一直淡然无波的苏世誉在听到最后一句时,终于侧头深深地看了楚明允一眼。
之后苏世誉是如何摆平这事的他未曾留意,只清楚记得那日下朝时苏世誉在同朝五年后头一次对他说了除开日常问候的话。
苏世誉对着他春风一笑,说了两个简洁异常而又意味无穷的字:
“呵呵。”
思及此,楚明允轻咳一声,笑道:“苏大人,我那时可是……”
苏世誉瞥他一眼。
楚明允道:“……没什么。”
苏世誉便轻笑出声,温和道:“楚大人倒是不必介怀,王女并不如传言所说的那般任性。”
楚明允微挑眉梢,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复朝初日并无事务,楚明允和苏世誉并肩往外走去。言谈间身后宫廊忽而传来了奔跑声,伴着涔涔铃音由远及近,他们止了话侧头看去,窈窕少女便张开双臂扑了上来,一把抱住苏世誉的胳膊,仰头笑意明艳,“安伊诺!”
楚明允怔了一下,他依稀知道这句楼兰语的意思,是敬称的哥哥。
苏世誉淡笑着看她,“已经拜见过陛下了?”
“见过了!他还说今日都没事,你可以陪我出去玩了!”她汉话发音稍显奇怪,却也足够清楚。穆拉和放开苏世誉,原地转了一圈,烟紫裙裾起伏绽开,腕上银铃声声清脆,“好看吗!”
苏世誉颔首肯定了,穆拉和歪头一笑,注意到楚明允后翠玉般的眼睛一亮,“漂亮哥哥,你是谁啊?”
“楚明允。”
穆拉和认真地点了点头,顿了顿,“漂亮哥哥也一起去玩吧?”
楚明允一时反应不能,苏世誉解释道:“她记不住汉人的名字。”
楚明允不在意地点点头,道:“你们一起就行了,我不……”
“人多才好玩啊,不准不去!”穆拉和打断他,一手拉住一个。
薄日高悬,长安东市里熙攘热闹,沿街摊贩叫卖声此起彼伏。
行人络绎来往,都不禁往一处面摊上多看了几眼。那里两位俊秀的公子沉默饮着茶,他们对面坐着个碧眸的异域少女,正以与她娇俏模样截然不同姿态大口吃面,桌上已然摞起了几个空碗。
一碗将近见底,楚明允见她风卷残云般的势头不减,忍不住道:“……你究竟是有多久没吃过东西了?”
“准备来长安后我就没好好吃过饭,都快饿死了!”穆拉和抽空回道。
“为什么不吃?”
“因为要见安伊诺啊,瘦点才好看。”
“那你现在怎么还吃这么多?”
“他刚才不是已经见过了吗?”穆拉和满脸理所当然,转头招手道:“我还要!”
楚明允无言以对,看着喜笑颜开连声答应的摊主,又将目光转向身旁的苏世誉。
苏世誉淡然地回看过来,“楚大人也想吃吗?”
“……算了吧。”楚明允幽幽叹道,“我看着都饱了。”
苏世誉低笑一声,收回目光,想起了与穆拉和初见时的情形。
当年朝堂上楚明允的话已至此,苏世誉是如何都推脱不了与楼兰王女会面一见了,他思忖良久后抱琴赴约,本打算言语不通奏乐几曲敷衍了事,却不想对方是懂些汉话的,更没料到推门时是一条软鞭迎面甩来。
苏世誉侧身一避,信手截过软鞭,对方非但不恼反而欢喜起来,边嚷着本以为是没用的文臣没想到是会武的,边招呼他来桌边坐下。
接触后苏世誉才发觉,这位楼兰王女并非传言般的任性妄为,而是自小被悉心呵护生出了过于率真的性子。
他指下一曲春江花月夜方歇,穆拉和就已经把自己心事噼里啪啦倒了个干净。她出嫁三次,前两次是权臣为谋国而强逼国主下嫁爱女,这边她才入门没两日,那边对方就与其他女子厮混了起来,她一怒之下直接冲入房中,鞭下不留寸力,便有了传言中的夫婿横尸院中。不过穆拉和意外发觉自己是替父王除了心头大患,大受鼓舞,认准了处处要挟父王的臣子要嫁,直逼的对方降职求饶。
苏世誉闻言沉默了许久,对着一副要人表扬模样的穆拉和,沉吟道:“你嫁人的心愿只是这个?”
“对啊,因为他们对父王不好。”穆拉和道。
苏世誉无奈地笑笑,“自古以来,女子出嫁都是为能与心上人厮守。”
穆拉和歪头想了想,“可是我没有心上人,不过我想过,以后真正要嫁的一定要是个武功盖世的大英雄。”
苏世誉了然,“难怪你得知我是文臣后要挥鞭过来。”
穆拉和趴在桌上瞧着他搁在琴上的手,修长好看,“你武功一定很厉害,我很喜欢你,”她顿了顿,“不过我一点也不想嫁给你。”
苏世誉不禁轻笑,“为什么?”
“我觉得你一定不会喜欢我,”她补充道,“你看起来好像什么都不会喜欢的样子。”
“怎么说?”
“你很好,可是感觉却很远,”穆拉和伸出手,指尖距苏世誉隔了些许距离,仿佛被什么阻碍住了,“你看,就像是有一层雾的样子,你坐在我面前,温温柔柔的说话,可是我感觉不到你的心,你的一切都是淡淡的,被雾隔住了,也许我眨眼后你就会消失一样。”
苏世誉莞尔,没有答话。
穆拉和问道:“你知道喜欢是什么样的感觉吗?”
苏世誉思索良久,坦然道:“未曾领略过。”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们楼兰有一种形容,翻译成汉话就是说有蝎子和蜘蛛从你的心上爬过去,你的心紧缩着,跳的很快很痛,好像是害怕,但是又觉得很开心。”
饶是苏世誉也被这蝎子蜘蛛的形容一震,见穆拉和的样子又不忍扫了兴,凝思片刻后道:“我们汉人也有相似的形容,不过讲的是有万蝶于心飞舞,蝶翼扑动扰人心乱。”
穆拉和半懂不懂地点头,枕着臂听他按遍丝弦,广陵散音惊落灯花。
那日临别时穆拉和拽着他的袖子不撒手,一遍又一遍地吵着:“我特别喜欢你,但不是心上人的喜欢,所以我不能嫁给你,那你当我哥哥好不好?”
末了苏世誉无可奈何地看着自己欲裂的衣袖,轻叹了口气便应下了。
“安伊诺。”穆拉和不知何时凑到了他身旁,苏世誉回神,才发觉她终于吃完了,原先坐在身旁的楚明允在不远处正结账。
“怎么了?”
穆拉和用楼兰语压低了声音,盯着楚明允道:“我才想起来,他不是你的敌人吗?为什么你还要笑着和他说话,是不是他强迫你?要不要我嫁给他帮你打死他?”
苏世誉呛了口茶,咳了两声后才笑了出声,他看一眼楚明允,同样用楼兰语答道:“不是敌人,至多只算是对手,而且他是我们国家很重要的人,不能死的。”
“可是他对国家重要,那为什么你对他要那么好?”穆拉和困惑不解。
他答不上来。
这时楚明允转身走了过来,正对上两人看着自己的目光,莫名其妙,“都看我做什么?”
苏世誉敛下心绪,淡淡一笑,“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