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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对于人类,我依旧感到恐惧,与店里的客人见面,我必须先一口气喝下一杯才行,因为我眼前毕竟是一种可怕的生物。尽管如此,我还是每晚都出现在店里,就像小孩子见到令他害怕的动物,反而会用手紧紧抓住一样,甚至借着酒醉,向店里的客人们吹嘘我并不高明的艺术论。
漫画家。唉,可惜我只是一个既无大悲也无大喜的无名漫画家。即使日后更大的悲哀紧随而来,我依然渴盼着此刻能放纵地尽享炽猛的巨大的欢乐,虽然内心如此焦灼,但眼下我的快乐却只是与客人说东扯西、谈鬼论禅,喝客人请我喝的酒。
来到京桥后,我已过了近一年如此无聊的生活。我的漫画也不再仅仅刊登于儿童杂志,而开始出现在车站小卖部出售的那些粗俗猥亵的杂志上。我以“上司几太”这个带有戏谑意味的笔名[11],画了一些龌龊的裸体画,还在当中插入《鲁拜集》[12]中的诗句。
[11]“上司几太”这个名字在日语中与“情死未遂”发音相同。[12]又称《柔巴依》,莪默·伽亚谟(OmarKhayyam,1048—1123)著。以下所引诗句引自堀井梁步译本。啊,莫做无谓的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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抛开引人落泪之物,快浮此一觞罢,唤醒甘芳的记忆,莫再为那无果的忧烦而苦。那用不安和恐怖威吓之辈,惧怕自己制造的弥天罪恶,为了防备死者的复仇,终日算计,不得安卧。昨夜酣饮,我心欢愉,今朝醒来,唯余凄凉。怪哉,一夜之隔,心的翻覆直是恁般幻变无常!莫要当报应莫名地乱慌,像远处传来太鼓的喧击,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要治罪,众庶呀,还有何处可遁避?说什么正义是人生的指针?那么,猩血泛浸的战场,无数暗杀者的刀锋上,又是何种正义在栖荡?何处听闻人生的真谛?何处见过睿智的光赫?美善、恐惧,便是聚散的浮世,荏弱的人子哟,背负着不堪的重荷。只因被播撒了奈何无计的情欲种子,听到的只有善与恶、罪与罚的禁咒;能做的只有无计奈何、踌躇彷徨,只因没有被赐予摧抑它的力量和机筹。你在何处为何徘徊游荡?你为何故抨击、琢磨、反省?嘿,莫非是空的绮梦、幻的影子?嘿嘿,忘了饮酒,一切都是幻尘。看啊,这浩然无涯的宇宙哟,你我不过是漂浮其中的一粟。争知这地球是为何自转?自转公转反转又如何?随他去!到处能触到至高的力量,一切的国度、一切的民族,到处能发现相同的人性,难道唯有我是异端之徒?世人呀想你们都误读了《圣经》,要不就是缺乏常识和智慧,说什么禁绝此身之乐,戒除美酒之欢,够了,穆斯塔法,我已——深恶痛绝!此时,却有一个女孩劝我戒酒。她对我说:
“这样不行啊,你每天从中午开始就喝得醉醺醺的。”
她就是酒馆对面那家香烟铺老板的女儿,年纪十七八,名叫由子,肤色雪白,长着一颗虎牙。每当我去买香烟时,她总会笑着给我忠告。
“为什么不行呢?有什么不好呢?‘浮此禁觞千万钟,可以消沉那无常的记忆’,这是古代波斯一个诗人[13]说的。哎呀,不说这么复杂的。他还说过:‘清酒可以解昨日的后悔,明日的愁肠’,这你懂吗?”
[13]这里指的应该是留下传世之作《鲁拜集》的诗人莪默·伽亚谟。
“不懂。”
“臭丫头,当心我亲你哦。”
“那你亲啊。”
她毫不羞怯地噘起了下唇。
“你这笨丫头,有点贞操观念好不好……!”
但由子的神情里却分明荡漾着一股未被任何人玷污过的处女气息。
开年后某个严寒的夜晚,我喝得踉踉跄跄出去买烟,不小心跌进了香烟铺子前面的下水道窨井洞里。我连声叫着:“由子,救救我!”由子使劲将我拉上来,还替我包扎右手胳膊上的伤口。此时的她一笑也不笑,言辞恳切地说道:
“你喝得太多了。”
我对死倒满不在乎,但若是受伤出血以至于落下残废,那我是死活不干的。我一面让由子替我包扎胳膊上的伤口,一面暗自在想,是不是该适可而止真的把酒戒了。
“不喝了!从明天起,我滴酒不沾了!”
“真的?”
“真的,我一定戒。假如我戒了,由子肯嫁给我吗?”
说要娶她的事,其实是一句玩笑话。
“嗯啦。”
所谓“嗯啦”是“当然啦”的省略语。那年头流行各种各样的省略语,例如“摩男”(摩登男子)啦、“摩女”(摩登女子)啦等等。
“那好,我们拉拉钩说定了。我说戒一定就戒!”
可第二天,我又照样从中午起便捏起酒盅来。
傍晚时分,我摇摇晃晃走出酒馆,站在由子家的铺子前。
“由子,对不起,我又喝酒了。”
“哎呀,真讨厌,故意装成一副喝醉的样子。”
我猛然心中咯噔一记,感觉似乎酒也醒了大半。
“不,是真的。我真喝酒了,不是故意装成喝醉的样子。”
“别作弄我,你真坏。”
她对我丝毫没有疑心。
“你一看不就明白了?我今天又从中午开始喝酒了。原谅我!”
“你演戏演得真像。”
“不是演戏,你这个傻丫头!当心我亲你哦。”
“亲呀!”
“不,我没有资格亲你。想娶你的事也只有死心了。你看我的脸,通红通红的是吧?我确实喝了。”
“那是因为夕阳照在脸上的缘故,你骗我也没用的。因为我们昨天说定了,你不可能去喝酒的,我们拉了钩的。说喝了酒,肯定是在骗人、骗人、骗人!”
坐在昏暗店堂内的由子脸上露出嫣然一笑。啊,她白皙的脸蛋,还有那不懂何为污秽的童贞,是如此珍贵,我迄今还从未与比我年轻的处女上过床。我要和她结婚!即使因为这样日后遭逢再大的悲哀也无所谓,我一定要放纵地享受眼前这极度的欢乐,哪怕一生仅有这一次。先前我曾经以为,童贞之美不过是愚昧的诗人天真而伤感的幻觉罢了,不想它真的存在于这世上。结婚后,待到春天来临,两个人可以一起骑自行车去访览那新绿浅黄掩映的瀑布。我当即下定决心,抱着所谓“一决胜负”的信念,毫不犹豫地偷偷摘走这朵鲜花。
不久我们便结婚了,由此而得到的快乐未必如想象中的大,但其后降临的悲哀却非一句凄惨之至所能形容,实在是超乎人的想象。对我而言,“世间”终究是个深不可测的可怕地方,也绝不是仅凭一决胜负便可以决定一切的寻常之所。